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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二)

    晚饭时候回暖没有回来,回声便出去寻人,她以为是难生花贪玩绊住了回暖。然而前脚才踏出草堂围栏小门,就跟墩子撞了个满怀。墩子这么大个体格险些把她撞翻在地。回声气恼地抬手朝墩子心口拍了一巴掌,怨嗔他慌慌张张地急个什么劲儿,这么大人了做事能不能稳当点儿。

    跑得满头大汗的墩子脸色红白夹杂,气喘吁吁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断断续续地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捡最重要的两句告诉了回声。可巧他今日替渡头客主送货半道上听说了这件事,之后连货都没管就急匆匆地赶来给回声报信儿。

    难生花被关进了桓府,回暖被卖去了青楼……回声登时大脑一片空白。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的,只是没想过他们的手段居然如此卑鄙。

    回暖被送去的地方名叫忘忧陵,落座于山,修建如陵,灰岩刚石堆砌堡垒墙壁,从外面看上去森冷死气,内里却富丽堂皇,烟花纷繁,风月无边,是全天下最富贵之人的销金窟。

    四年前霍家叛变大原按律当诛,但皇帝宅心仁厚顾念霍氏曾为大原萧氏开辟社稷立下无上功劳,因此不予杀身死罪。但将所有霍氏族人士族身份剥夺改入贱籍,九世之内九族之中男子不得录入功名,女子不得与平民以上嫁娶婚配。以霍元珍为首的霍氏本家男子终生放逐极北禁域死生不问,本家女子判为官妓充入忘忧陵。然而不过两日朝廷又一纸诏令改下,言明霍家重罪,本家无论男女皆处以极刑。于是霍声霍暖最终与父兄母亲一道被押解雪川禁域终身不得返还。可谓是生机难保,死果苦嚼。

    没成想如今旧事重演……忘忧陵是什么样的地方回声很清楚,表面风月之地江湖之远,内里行的却仍然是官梯森严上行下效那一套,若说白了就是另外一个小朝廷。回声不可能教墩子他们去抢人,用对付普通青楼的方法对付忘忧陵根本行不通。莫说陵内森严守卫,就随便一个嫖客的侍从都能把他们全部灌进泥水里埋到地下,无声无息。更何况,回溯午后离家,跟着宋先生出门办事不知何时回来。为今,除了找萧无垢,回声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入更宵禁,夜色中寥寥数颗凉星,抖擞伶仃。四坊长街,八巷甬道,俱有卫兵排布守阵并轮班巡逻。好不容易躲过他们,眼见着东贤王府近在眼前,回声却只敢隐在暗处无法上前。这种时辰,任何人胆敢靠近官邸王府,皆以刺杀谋逆罪论处。纵使回声等得心焦如焚,胆颤欲裂。

    终于熬得黎明初辉,王府守卫交替,回声见那侍卫长面善,似是曾经见过的哪个小侍卫,因为长期跟在萧无垢身边所以她有些印象。虽然不知晓对方姓甚名谁,但回声隐约记得他是个善人。仅凭着这一点似是而非的记忆,回声冒死冲了过去。

    那侍卫长被突然蹿出来的回声惊得一把拔出了剑,后面在确认回声没有武器不会武功才收了剑。在听到回声要求见萧无垢后,他摇了摇头,勒令回声离开此处,否则他便会命人把她抓起来。可笑,东贤王岂是外人说见就能见的?何况回声如此形迹可疑。

    观世都的春昼夜温差大,回声跑出来时匆忙身上只着两套薄衫,就这样在外头心焦心悸地躲了一晚上,此时全身无力发热,膝盖一软跪到了地上。既然跪下了,回声便跪着了。她告诉侍卫长自己是霍声,东贤王一定会见她的,请他一定要通传一声。她不愿这样说,可是眼下她别无他法,忘忧陵和桓府是龙潭虎穴,回暖和难生花她们哪怕多留一个晚上都十分危险。

    侍卫长名叫山峭,回声没有记错,他确实是萧无垢的亲信。如果此刻站在回声面前的是别的侍卫,霍声这两个字或许算不得什么,一个落魄孤魂而已,但对于山峭而言,霍声这个名字是有分量的。他看到回声手腕上那条木樨十二珠。这条木樨十二珠东贤王教他认过。东贤王说,只要这条木樨十二珠出现,无论何人何事,都必须与他亲自汇报禀明。山峭清楚,东贤王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保护霍声。因为用情至深,才不得不行事如此隐晦。

    本来东贤王的行踪不可与外人道,但山峭明白霍声在东贤王心中的位置,于是便让回声起身并将东贤王昨日晚前已离府出城替桓皇后办事,近几日不会回来的事情告诉了她。

    怎会如此……

    意识到萧无垢不在观世都,回声才忽然发现,此事的发展已然超出她能够掌控的范畴。原来,在观世都的这两年,她可以如此安稳,依然尖锐,都是因为萧无垢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就在此处,在距她不远的地方。

    没有了萧无垢,偌大的观世都,便只剩下她的仇人了。

    但即便如此,回暖和难生花她们,回声也必须救出来。墩子说要去找回溯和多苗郎他们一起来帮忙,然而回声知道,这根本无补于事。平民和天潢之斗,犹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而已。她不愿让多苗郎他们涉险,但她自己倒不惧豁出一条命去。如果救不出回暖,回暖在忘忧陵也活不下去。既到那时,不如她们一家人就一起死。眼下死马当活马医,回声要跑到桓府门口去闹事。她知道她如今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桓府长辈怕她张扬引来注意,一定会想尽办法打发她走。那时候,也许她可以提条件救回回暖和难生花她们。

    辰司鸡鸣,天霍霍亮,奔劳讨生的百姓们一拨一拨从家里出来,长街上开始有了熙攘的人气。而回声就站在桓府四方八正的猇狩形玉石台阶前喊门。她喊了一堆胡言乱语的东西,越喊越离谱越喊越像真的,从桓府强抢民女,杀人放火,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到密接外军投敌叛国都喊了个遍。

    桓府门口的守卫以为回声是疯乞丐,拿了两条棍子往她身上抽赶她走。回声开始两下还能躲开,后来被守卫擒住手脚跪在地上便只能直直地捱棍子,浑身被打得皮肉淤青筋络积血还是在喊,直到守卫不知从哪里揪出一块脏布塞住回声的嘴她才发不出声来。

    日照渐起,浑身青肿的疯乞丐被人五花大绑甩在朱门后边的暗巷里,嘴巴被塞住说不话只能呜呜咽咽,像极了一条患上孬病的丧家之犬。桓燕市金枝玉叶,嘴角噙笑眼底含凉地睇着这条地上野狗,细细地打量着。桓燕市要侍卫把回声身上的绳子解开,侍卫担心回声会乱叫,会伤人,桓燕市却轻蔑一笑,道,她不会叫的,拿开吧。侍卫闻言拿开回声嘴里的东西,绳子却只解开一半,剩下手腕和脚踝处的地方仍然绑着。

    身上轻松了以后,回声撑着酸痛的四肢勉强坐起来,扬起下巴看向桓燕市。她方才一通喊叫,半点没有传入厚门高墙铁瓦深院的桓氏内府,娇养内闱的桓氏郡主更不可能听得见。但她却那么及时地出现了,回声不觉得这是巧合。桓燕岫一定把他做的那些好事都告诉了他姐姐桓燕市。桓燕市知道自己会来桓府,算准了时间在这里等着。所以,回声冷笑说道,是她撺掇桓皇后把三皇子调离观世都的吧。

    啪——

    回声本就不算完好的脸上又落下尖锐而扎实的一巴掌。她扭脸用肩膀擦去嘴角被打出的血丝。看来是她猜得太准,调子太高,状态太好惹怒桓燕市了。若说当初在哭佛寺初见桓燕市时回声还能心绪平静,那么现在回声对桓燕市便是满腔怨愤恨不得啖其肉啜其血了。若非桓燕市从中捣乱,说不定此时她已经把回暖她们救出来了。若非桓燕市那个弟弟搅事,回暖她们根本就不会出事。若是回暖死了,若是她们一家人死了,回声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饶过桓家人。

    或许也发觉了自己适才亲自对付一条疯狗的行为跌份儿,桓燕市忽然又摆上一副娴静淑雅,高洁贵重的笑颜来。俯身在回声耳边,桓燕市轻声言语如毒蛇吐信,“别光想着霍暖啊,你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难道你都不想见一下吗?”

    回声闻言,顿时呼吸不畅,肝胆俱惊。不……她有很可怕的预感。或者说,她一直都很清楚,那些隐藏在春和景明之下的贵族衣冠背后,种种腌臜恶心臭不可闻的行径。

    睨了回声的苍白面容一眼,桓燕市起身,举起双手在头侧轻轻拍了拍,两个具有人形的鬼物被侍卫牵着颈绳从暗处缓缓爬了过来。待爬到了跟前,桓燕市用脚尖嫌恶地蹭蹭两人,那两人停下爬行,身板笔直地垂首而跪。抬起头来,桓燕市轻声喝令二人。那两个人于是抬起了头。

    那是面容肖似的一男一女,滑腻厚重的白铅脂粉将他们原本清隽矞丽,雪纯月明的皮肤涂满,从头皮涂到脖颈,水银融的血红色抹上他们干裂的嘴唇,唇边溢出的鲜红分不出是颜料还是他们自己的血。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羸讷,仿佛一滩再不会泛起涟漪的死水。

    回声当然记得他们。霍知凉,霍知懿,是她小叔家的孪生儿,霍氏家族中最漂亮的孩子。当年霍氏出事的时候他们比霍暖还小,不到十岁。霍知凉霍知懿是那个时候霍氏家族最娇宠的一双碧玉,他们总是喜欢跟在霍声身后。

    霍声算不出先生给的数字,两个小娃娃就摆出二十根短短的小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给她看;霍声喜好收集腕珠,看上她父亲送给两个小娃娃的生辰礼皓月珠,就现编了一对衔花草绳跟他们换,两个小娃娃算不过来账,还开开心心地替她把皓月珠一颗一颗串好系在她腕间;霍声好奇心重偷偷给他们喂辣根水,呛得他们憋红了脸哇哇大哭,长辈们来问时又瘪着嘴不肯供出霍声……

    知凉,知懿,唇瓣颤抖,尽管内心波动浩瀚,回声一遍遍唤着他们的名字尽力轻柔不去吓到他们。她知道,在桓府的这四年里,他们受到了非人的虐待,遭受了身心的摧残,被剥夺了人的礼义和尊严,甚至被灌入了阴怖的药物……

    但是知凉和知懿已经认不出她了。这四年里他们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索性把自己训化成真正的猪狗,封闭内心隔绝外界,这样他们就再不会感觉到痛苦了。

    泪水模糊双眼,大颗大颗地掉落,回声挣扎着咬开裹束手腕的麻绳,纵使绳索磨得她唇龈流血。伸手想要抚摸他们的脸庞却又不敢,她总是害怕她的言行会吓到他们。最后望着知凉知懿如鬼魂般空洞的眼眸被逼得毫无退路的回声,把额头重重地砸在他们对面的地上。

    知凉,对不起。

    知懿,对不起。

    神海霍家,对不起。

    磨搓膝盖,回声将身子转向桓燕市,朝她连磕了三个响头,请求桓燕市放了知凉和知懿。她可以用自己去换,无论桓燕市想如何折磨自己都可以,只要放过知凉和知懿。看着终于在自己面前低陷到尘埃里的霍声,桓燕市的唇角不自禁地咧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比起从前刻意彰显胜利的笑,此时这个无声的笑,才是桓燕市心里真正痛快了的彰显。她当然不会交换霍知凉和霍知懿。回声又何尝不知?但是此时此刻,回声没有别的办法。很多人,很多事,是回声即使捣碎了自己的全部尊严和生命都挽回不了的。

    知凉和知懿又被人像牵狗一样地被牵走了。桓燕市还教她的贴身丫鬟赶上前两步故意踢了知凉屁股一脚。知凉被踢得一个踉跄,然而马上又仿佛毫无感觉似的,跪起身继续爬行。他爬得缓而慢,就像一枚被人攥在手里的砚石,无根无气,磋磨苦黑,最后整副骨架消落,只留一滩浓黑的血水。

    “桓燕市!”回声扯断脚上的绳子站起来,因愤怒而高高抬起的手臂被桓燕市在半空中抓住。推开回声,桓燕市察觉她愈发可笑,凭她现在的身份,还想打自己?桓府侍卫纷纷上前保护桓燕市,对着回声一阵拳打脚踢。

    泪水与血水融于袖上,回声预感到自己今日会死在此处。但是转念一想,桓燕市没有这个胆儿。倒是她自己,现在更想死一些。桓燕市看打得差不多了,刚想叫侍卫停手,一群乡野莽夫不知从哪里忽然蹿了出来。他们四五个嘴里喊着回声的名字,和桓府侍卫扭打起来。丧家之犬,果然在她身边的人也是野狗一样的东西。桓燕市叫停了侍卫,被打得大喘气的回声也把多苗郎他们喊回了自己身边。

    看着对方猫狗一家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桓燕市嘴角牵了牵,连份笑意都懒得装,真是可怜呐。“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就敢靠近她?我劝你们还是离她远点莫被牵累。她身边的人,可没一个有好下场。”

    半扶着回声,多苗郎瞄了桓燕市一眼,没有说话,只用自己尚算干净的袖子替回声擦拭唇边的血迹。

    居然如此不识抬举,桓燕市只得好心好意与他们解释。“你们都被她骗了。她们一家都是通敌叛国被发配北疆的死囚,连贱籍都勉强,与你们在一起也不配。按着大原律令,师友密交亦算九族之内。若被划分入了贱籍的九族,小心日后诸事不顺,性命难存。”

    回声的面色,因桓燕市的话,又蒙上一层虚白。转眼望向多苗郎平静的面孔,她想多苗郎该是早就知道了一些,只是不晓得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没有理会桓燕市,多苗郎和薄三窟他们扶起回声,带着她一道缓缓离开了。

    桓燕市望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其实她与这些野狗又有什么好说的。若不是想让霍声独身孤寡,众叛亲离,这群野狗她连看一眼都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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