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崇尚儒法，当今皇帝重视文治，与皇后一道把萧无垢往谦谦君子治世明君的方向培养。待萧无垢及冠后便册封他为“东贤王”，这是储君以下皇子所能封享的最高荣耀。尽管东贤王不是官职，但皇帝在萧无垢很小的时候便把他放到丞相身边学习朝政社稷之事，所行职权在副丞之上。
因着北原西高东低的总体地势与北寒南暖的气候特征，每年冬春交替冰雪融化之际，江河水脉易泛滥成灾，极大地危害当地百姓们的生活与生命安全。这段时间，萧无垢就是被派去这些地方，管理洪涝治理的相关事宜。
这两日被宣召回来，因着这个寒冬死了太多人，而这一直都是大原亟需解决的严重问题。民生之计向来不是一年两年，一个办法两个办法或者一个政策两个政策就能够改变的。如同治水事宜一样，把萧无垢召回来，并不是真的为了让他能够解决问题，而是要让身为皇储的他亲自体会民间百姓的生活，清楚如今社稷在各个方面的现状，日后当朝处政也不至于事事不晓，一窍不通。
从萧无垢口中听到这件事，回声想了想，难得地跟他讲起了应刑流放那段日子的光景。他们被押解前往雪川禁域，在最靠近雪川禁域的乡野里，那里气候严寒得吐气成冰，按理来说应该毫无人烟才对。但在那个地方，却世代居住着一个高山部族，他们熬历了无数个冬天，族人生老病死都有，唯独没有因严寒而饿死冻死的。
在他们的部族里，种植着一种名叫厄哈措尔的粮物，形似黑倭瓜，类似牛鼻薯。这种植物非常耐寒且极易养活，它的块根可以食用饱腹感强；它的茎叶具有很高的热量在冬日能够代替木炭燃烧取暖；它的藤蔓可以用来做衣服内芯，据说比棉衣还保暖。如果大原可以推广种植厄哈措尔，那么应该可以缓解冬日里死人太多的问题。
厄哈部族的存在，只要走过流刑之路的人都不会不知道。回声说可以找几个有经验的押解老兵来，一问便知。
没想到无意间的提及居然也找到了一个可以一试的方法，萧无垢心下大悦。而后却也感慨朝廷办事效率堪忧，无论是在治理洪涝还是解决冬难的问题上，都是磋磨数十年可没什么大的进展。这么多拿朝廷俸禄好生惯养的官员，还没有回声提出的方法有建设性。
萧无垢的话听起来是在愤慨朝廷无能，但回声明白萧无垢更是在责怪自己。回声懂得他体恤民生的心意，开解他无需心急，心急亦解决不了问题。朝廷官员因为身份所限，无法深切体会民间疾苦，即使有心做事，一时之间也难以寻找到问题的核心。而民间藏龙卧虎，比如在萧无垢治理洪涝期间为他们提供河道信息贡献极大的石桥工匠，也比如知晓厄哈措尔的雪川押解老兵，他们虽拥有智慧但他们的智慧却很少能够被善用。
归根到底，为百姓做事的人只有深入民间，倾听百姓的声音，不拘一格任用人才，才有可能把事情做好。但这些都是朝廷大臣说破嘴皮子的车轱辘话，如果不像回声这样真得经历过，是没办法体会到其中道理的。
回声提醒萧无垢，才太平两三年，国库尚不充盈，只刚好百姓安居而已，而推广粮食需要大量的资金去培养种苗，翻改土壤等，还有人力物力和试验时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成功的概率虽然有但过程必定艰辛。朝廷未必能拨出这笔资金来。
但萧无垢认为，大原人丁因战争缩减不及往日，冬日又漫长难熬损失严重，因此增长人口数量保证百姓能够活下去，这是当务之急。即使朝廷现下拨不出钱来，日后也定然要拨钱出来做这件事。他告诉回声，大原的国库比外人想像得充盈，待他回去后与皇帝和丞相商讨一番，若是可行，他立马便会申请资金展开行动。
日光盈盈，凉薄中掺杂着碎碎的暖意，回声望着萧无垢，她开始感受到萧无垢从内里散发出的安稳和强大。萧无垢待人处事永远有礼有节，不疾不徐，只坚持自己的原则与道路，前进步伐也许缓慢却定准。而她曾经只觉得他性子温懦不够有趣好玩，现在想来，愈发发现自己当初的愚蠢和幼稚。
回母端来了她做的肉沫菜羹，晶莹黏稠的汤面上漂浮着几缕绯红花瓣。万绿丛中一点红，在日光下看起来甚是生动可爱。向萧无垢请了安，让回声好好照应萧无垢后，回母便安静地退回了房间里，也不让别人外出打扰萧无垢和回声。
不似王寡妇这般能言善道，待客热情，回母出身高门，嫁入霍家当日便被御封为一品赟章诰命，虽然如今落难，风骨未失，待人接物自有自己的一套章法，更何况她面对的还是大原朝的三皇子，更不能失度。
三皇子萧无垢对于回家来说是特殊的。在属于过去的那些回忆里，他是唯一一个愿意进回家大门且进回家大门不会被打出去的人。四年前霍氏一族倾族浩劫，萧无垢从不知情更未参与，他亦是唯一一个当场站出来替霍家说话，并且在霍家被判刑后全程照料应护的人。他对霍家有恩，霍家对此感念于心。
眸光落到挂在回声手腕的木樨手珠上，萧无垢悄然一笑，也并未说什么。那些旧有的年月里，回声有许多可爱可笑的小习惯，癖好却不多，其中最爱就是收集手珠腕串。各种名声显赫的或无名无姓的，皇家御赐的或民间搜罗的，绝美珠宝的或朴素草豆的，张扬逾制的或简单无华的……连回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拥有多少条手珠。
现在那些手珠早已不知流散去了哪里。回声猜测也许萧无垢那里能留住几条，但她也无心去打听。早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听回暖说回声前些日子旧病复发吐血昏倒过，萧无垢心中担忧她的身体，但看回声并无意教他知晓此事，他忍了忍，终究什么都没说。既然三秋大夫断言无大碍，那便希望如此。他曾经派人调查过三秋大夫，发现除了遭同侪陷害医治死人而被放流刑之外，他的背景十分普通，然而一手医术却委实高绝，不下御医院掌席。
天气一日一日逐渐暖和，回母把将养在房中的药草又挪回小院的土壤中。三只小鸡也已经长大，生了第一窝蛋，仅有一枚。回声伸手去鸡窝里掏蛋，暖烘烘的蛋上还黏着鸡毛和泄物。回溯前两日接到一个新活儿，客主是宋玉悲花坊，要他打造十几个样式别致新颖的花架。于是回母给回溯做了个炒鸡蛋。味道不错，就是有点腥。
离家前，回溯给回父洗了个澡。回声回暖是女孩儿这种事不好插手，回父疯疯癫癫的回母一个人也很难弄得动，因此帮助回父沐浴这件事便落到了回溯身上。回父如今瘦如柴杆，肩胛骨和背骨连着青筋一起暴露在粗糙发黑的皮肤上。后背上残留有当年流放时的伤疤，多是官兵施力落下的鞭伤。每每看到这些伤痕，回溯平静如水的心便会泛起波澜。
士可杀不可辱。当年流刑放归，皇帝勒令他们霍氏必须留在观世都不得远离，名义上是保护实际却是监视。皇帝不放心他们却不下杀手只让他们活着，无疑是为了羞辱霍氏。当年受冤判刑时，回母、回溯和回暖便想过一死了之，但是回父和回声站在了一起，他们说，要活着。
回声曾经自尽被救，一夜白发后仿佛长大了一轮。她说这一生她已是罪人，唯一能赎的罪就是让霍家活下去，让霍氏延续下去。她是活得最认真的那个人。
而回父，霍氏元珍，位高权重极人臣八个字，仍不足以道尽他的前半生。他曾是站在大原背后的皇帝。这江山是萧重嵘的，也有一半是他霍元珍的。这样的人，可以被人杀死，但绝不会选择自戕。彼时他扇了三兄妹各一巴掌，怒言自戕是懦夫的行为，无论命运如何，他霍氏儿女永不投降。
而如今，他疯了。
难道这也是一种活着吗？回溯悟不透。
平金和墩子路过回声的包子摊，刚好回声包子卖得差不多了还剩最后一个，回声就把包子给平金和墩子一人一半分了。三个人与流浪狗一起，蹲在街边看着对面卖早点的铺子，墩子羡慕，希望回声也能有这样一个固定铺子。但这样一个铺子月租金也要十璋币了，回声卖包子每个月就挣四五个璋币，根本租不起。
回声委婉地跟平金和墩子打听多苗郎的情况，也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虽然这段时间也有见面，但多苗郎很聪明，如果他不想让回声知道，回声这边很难发现什么。到底多苗郎是如何揣测她的身份呢？对此回声长叹一声，表示烦忧。
两个月后，清月白玉似的天家皇子灰头土脸地走进了回家的小院。那时候回母正和回声一起晒冬日的棉被。整个小院里都是席被上的潮味。回声见到他的样子难得没正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歪着脑袋跳到萧无垢面前，问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姐姐可以替他去报仇。
春日韶光正好，将回声眸中的暖阳与颊上黏着的棉絮映照得清晰可见。从这无忧无虑的一笑中，萧无垢依稀看见了从前的那个回声。虽然回声嘴里要占便宜，但其实萧无垢比回声要大上三岁。他天资聪颖，三岁起便有了记忆。记忆中的第一幕，便是母后抱着他，对着小床上的襁褓婴儿，说这是他未来的皇后，声儿。
江河万里，雏凤清声。
小霍声攥住了他的手指，攥了好久，任母后和宫人如何都拆不散，宫人急得都快哭了，小霍声和小无垢两人却只会咯咯地笑。
院子里太脏乱，回母赶了一回，回声便与萧无垢一同出去说话。回声猜是关于厄哈措尔的事，两三个月了，这件事应该有点眉目了。看萧无垢的模样，过程大概不甚顺利。然而从萧无垢口中听来的进展，还是打了回声个措手不及。
萧无垢说厄哈族不肯把厄哈措尔交出来。按照厄哈族的意思，那是他们的生命，是他们的恩祖，更是他们的尊严与荣耀。金银绸缎和高官厚禄都无法撼动他们，为了整个大原子民的生计与未来，上善若水的萧无垢采纳了手底谋臣的说法，起兵攻打厄哈族。然而厄哈族族居的雪域高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萧无垢又命令只拿取厄哈措尔不得太过伤人性命，因此即使朝廷派发了十倍于厄哈族的士兵，月余过去依然拿不下厄哈族。
“怎会如此？难道我堂堂大原竟没有能人了吗？”突然从竹林后面跳出来的平金吓了两人一跳。
墩子附和道：“想我们大原连奸邪剽悍的南方人都打赢了，区区一个高山部落，为啥会攻不下来？”
萧无垢一身平民打扮，适才言语中又没有透露出自己的身份，因此平金他们只以为他是回声的朋友，没作他想。多苗郎又偷偷接了一单活儿，他们来找回声一起做，没成想刚好遇到从家里出来的回声和萧无垢。
倒是多苗郎摊了摊手，对回声道：“我拦过他们，没拦住。”
这句话听在别人耳里都简单，但落在回声耳朵里，她却愈发觉得多苗郎知道些什么。所谓的做贼心虚，莫概如此了。倒是薄三窟怎么回事，最近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就躲闪不停，莫名其妙。
萧无垢与回声对视一眼。唉，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声索性扯住左右两个萧无垢和多苗郎的袖子，唤大家一起坐下，就当聊天了。正反都被听去了，她总不好把多苗郎他们赶走。萧无垢虽然说的是朝廷的事，但朝廷的大事每月里也会贴放榜文给百姓知道。
“找辅国大将军啊。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打不下来的仗。”平金一边手舞足蹈一边眼冒星光地说道。
萧无垢与回声两两无言，就在这时，多苗郎开口替他们解了围。“你有没有脑子？区区部族，三五百人，何用辅国大将军出手？就是朝廷任何一个将军也能干掉他们。这不是朝廷宅心仁厚，不忍心为了一把种子伤及无辜，屠害性命吗？有没有试过派一个精锐小队偷袭从内部攻破？有时候出其不意，反能制胜。”
萧无垢之前也用过这个方法，派人乔装成厄哈部族混入，但厄哈部族人稀少，谁跟谁都脸熟，突然出现一个脸生的，根本没法认不出是外来混入的。
作为曾经的流刑人员，回声一家曾经跟厄哈族接触过，她觉得厄哈族豪爽大方，并非如此难缠的部落。他们要是知道他们的宝物可以用来救助更多的百姓，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如今这番作势，怕是有另外什么别的目的。回声大方地说，无论他们要什么，只管给他们便是。为了大原子民的生命与福泽，一切都值得。
睨了回声一眼，萧无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回声和墩子反复催了他几次，他才瞪着回声狼狈开口，“他们族长的女儿看上了你大哥。要是朝廷肯把你大哥交过去，他们就肯把厄哈措尔的种子交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时转向回声，回声则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仿佛听见了空气破碎的声音。这时一只黑鸟从回声的头顶上滑过，那是报喜鸟喜鹊。
是吧，隐约是有这么一件事。雪川禁域路途遥远危险，因此半路中借住在厄哈族是朝廷与厄哈族的约定，自然朝廷会给厄哈族金银钱财。他们大概在那里小住了半个月。回声记得那个穿一身晶蓝色羽衣，头戴鹿茸鹿角，每日里喜笑盈盈，活蹦乱跳的族长小女儿难生花，总是凑过来跟他们说话。原来竟是看上了回溯。
回溯长得挺单调的，从回声回暖的角度来看，回溯很普通，非常普普通通一个美男子，就是一个美男子非常标准的长相，完全没有任何令人遐想的空间。当然回声回暖反省过，这也许是因为回溯是她们的大哥，她们从小看到大的一张脸，上手掐过也揉过，还在上面用毛笔画过一只大王八。
年岁渐长之后经历的事愈发多了，回溯的性格也被打磨得愈发冷静深沉，仿佛黑暗森林中寿命五百年之久的树神，引花渡泉，拂月照山，万物生灵只要靠近他便能得到平静的喜悦与安息的灵魂。
担心回声不开心，萧无垢委婉地解释自己绝不会做出牺牲回溯的事来。然而回声心里想的是，其实回溯……也不是不能被牺牲……不过，回声得先问过他大哥和母亲的意思。她倒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这件事。
但是应该不必她说了，因为回溯已经见到了难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