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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二)

    九年之后,原晋之战终于结束,朝廷和百姓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却大原和琅平的战争又将打响。南北之战居然尚在继续。但这又是为何要打呢?北国与琅平一向交好啊。但是不管,哪怕民愤四起怨声载道,哪怕粮田荒芜人丁凋零,哪怕社稷将危国是倾颓,这一仗又是五年。

    幸而是打胜了。但那又如何呢?胜利的是朝廷,享福的是皇族,百姓们只有屈服地作战直至战死或者不屈服地反抗直至因判罚而罪死。

    极北之地的雪川禁域,是大原王朝流放重刑犯的地界。犯人们在这里凿冰,凿出的冰块由专人运送到观世都,可以让那里的贵人们在炎热暑季享用到冰凉;或者开采矿藏药材,除了黑炭和铁石,大原闻名内外的珍稀瑰宝赤红宴禧珠和极罕见药材瀛洲毒根便是产自此处;或者为帝王修建冰石陵墓守卫皇冢,因为尸身保存在冰冻中可长久不腐不化,北地之国的皇室通常喜欢在这里建造自己的棺陵。

    押解到此处的重刑犯,一般要在这里服刑二十年到三十年不等。然而实际上没有人可以在这个千里冰封之地活过五年,押解监管罪犯的士兵每三个月便要换一轮,这还是在朝廷为他们准备了足够供热设备的条件下。

    回声一家世代显贵,尽管子孙无论男女都有练武的家规,但身娇体贵的他们依然难以承受雪川禁域的非人艰辛。回父为了救不小心掉入冰窟的回暖冻坏双腿继而烧坏脑子;而回暖被冻掉了两根小脚趾;回母每两日便要被生生冻昏一次,回到观世都后身体彻底坍垮。

    然而这已然是最幸运的结果了。因为在流放途中,回溯无意间救下一名大夫,那大夫知恩图报,每每他们生病横灾之时,便会出手相救。在雪川禁域,大家都是如此生存,哪怕是刑犯与押解官之间也会相互帮助,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上提高存活几率。

    三秋大夫的医术了得,回声想要找到他,请他出山替薄三窟诊治。她不能让薄三窟一辈子就这样瘸着一条腿。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好歹她要试一试。

    大夫行踪不定,但因为他与回家人关系不错,又无家眷,因此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回来看看他们,蹭点酒喝,也算在观世都有个落脚的地方。回声记得他上次离别前提过一嘴,会来今年的结善佛会。回声打算过去碰碰运气。

    虽然天气还凉着,但因着一方熔岩暖泉,伫立在半山腰的哭佛寺其实比山麓地带温暖得多,附近山花甚至长出了一节一节的苞蕾,鹿儿崽也隐隐约约地冒出了头。

    回声回溯、墩子和平金决定一同前往。找人这种事,自然是人手越多越好。不过每日里渡头许多事,多苗郎被绊住了手脚,没法前往。而且今日恰好赶上薄三窟伤腿换药,总得有人去帮他,多苗郎打算等渡头忙完后,晚间去找薄三窟一趟。主要是他有点事要问问薄三窟。看薄三窟近日里神色缥缈,他觉得薄三窟应该知道些什么。

    借来的驴脾气桀骜不听使唤,无论车上人心中多么急切它总是慢悠悠的。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就它一头驴,车上却坐着四个人,是要活活累死它?换谁也得不乐意。是故等他们架着驴车赶到时已然未时,结善佛会行经过半。佛会中张灯结彩,人山人海,一边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断,一边香烟袅袅梆钟敦敦禅师高僧立于莲台之上诵经祷咒。回声他们没有时间参游,一到便开始分头找人。

    正月里时节尚短,日侧西移得快,转眼间天色已经黑了。各式各样的玲珑花灯或星罗棋布地高悬于寺楼庙宇之上,或成千上百地低挂于牌匾旗招之下,山道两边小摊上摆着圣洁清心的菩萨灯、莲花结和如意锁等等经由佛寺高僧开光的法器秘宝。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和金黄喷香的油炸糯米团的摊铺前围满了扎着双团髻的小儿女。

    寻了这些时辰也未见人踪影,回声心下黯然。垂首间发现腕上的木樨手串被蹭上了一层黑污,定然是适才不小心磕到哪里沾上的。回声用袖子将手串上的黑污仔细抹去,却忽然听到不远处年轻女子咒骂和幼儿啼哭声。

    站在旁边观望了一阵,回声看明白事情起因。原是哪家小姐丢了珍贵的首饰,怀疑是这小孩儿偷拿了走。巧了,从回声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一串明珠项链,落进一旁柳树根缝儿里卡着,就着夜色熠熠生辉。该是那个小姐的吧。

    回声把明珠项链拾起递还给那小姐,本意是想帮助无辜小孩儿脱身,没想到那傲慢小姐不堪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无光,竟作势发落起回声,污蔑回声与小孩儿是一伙儿的,见她说要报官才惺惺作态地把明珠项链还给她。

    此时小孩儿的母亲终于找了过来,回声不想与这傲慢小姐起争执,叫小孩儿母亲把小孩儿快些领走。那小姐不让,幸亏有回声拦着,否则这小孩儿非得被抓走送官不行。回声与那小姐辩了几句,字句清晰,在情在理,周围人群早已将事情看得分明,都忍不住出言替回声说两句。谁想这小姐脸皮薄,没两下竟被气哭,一边哭一边骂,怨怪穷人伥鬼不知好歹拿她作法。

    回声见她无药可救,冷笑一声,转身欲走,却忽然顿住脚步。迎面走来两名蒙着面纱的女子,紫服霞帔的女子身材高挑气势端庄,而着鹅黄柔绿宝裙的女子手眼灵动花钿华美。她们无意间挡住了回声的去路。那赖人偷首饰的小姐见到了这两位,蹭掉一点脸上泪珠急忙迎过去,喊了声“小姐”后把适才发生的事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说道了一番。敢情先前这位小姐原是丫鬟,只是穿得太好仿佛哪家碧玉千金,才教人错认了。

    人群散去。

    手脚忽然冰凉的回声发觉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四年已过,她又是现在这般不男不女的落拓模样,回声想她们未必能认得出自己。但是听贴身丫鬟辩白的这一小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她们认出她。

    “霍声。”黄绿衫裙的女子念出了这个已经失落许久的名字。

    灯影幢幢,木鱼阵阵,诵佛声字字入耳,清净强力的经咒屏蔽了四周热闹绚烂的火树银花,回声只觉天地间一片肃静。她的眼眸从适才隐约的慌乱,却是霎时镇定了。回声好端端地站着,任人打量。

    桓燕市确实也回以大大方方的打量与审视,半晌,她冷笑一声,“霍声,想不到,这辈子咱们还能再见这一面。”

    她绕着回声慢慢打转,居高临下,趾高气昂。“果然是祸害遗千年。两年前就听说你们回观世都了,我本想来探望你们,也不枉大家相识一场,不过他们都拦着,让我莫掺和。怎么能是掺和呢?你们霍家又不是什么孽害,你说是不是?唉,真是世态炎凉,霍声,连我都替你寒心。”

    暮鼓追着时辰,又敲响一下。钟声洪亮肃穆,隔着远山千树遥遥传来。

    回声想起以前回暖把桓燕市揍得鼻青脸肿。因着霍家家规子孙无论男女都要练武,所以回暖虽然年纪小在外面却也没吃过亏。至于回声,尽管是霍家唯一一个没怎么习过武连起手式都不会的废物,但她可怕得很,桓燕市那时候得绕着她走,只要听说回声在外面,她便吓得连门都不敢出。

    思及此,回声唇角扬起一个极浅极浅的笑来。那时候她们霍家,除了大哥回溯外,倒确实是各个嚣张跋扈,欺人太甚。她爹欺负皇帝,连她家拉大米的驴都敢踢三皇子府的下人。

    “所以先生常言,谦受益满招损。哦,是了,我忘了,满朝天潢贵胄王子皇孙,只有你霍声是不读书的。不知这句子你还能不能听得懂。听不懂也没关系,以你现在的身份,也不配再听懂这句话了。”

    “燕市,怎可这般放肆?”站在一旁的曹西陵淡淡睨了桓燕市一眼,踱步走到回声面前,“霍声,这些日子……也罢,我知你不会要我的帮助,虽然你不会相信,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

    无论从前种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回声华发早生,眼角横纹,沧桑可怜,已然败了,曹西陵不会与输家再争执从前琐屑点滴。若说之前还有什么害怕的,如今看到回声这副模样,她是半点心思也没了。心安下,言行处事便自然稳重大方。

    “西陵姐姐,你怎么恁地好脾气?不记得她从前是如何在你面前作威作福,耀武扬威的了?”回声的无言对于桓燕市来说,是一种沉默的妥协。回声愈是如此,她便愈是得意。

    那时候的回声确实惯会欺负人的,尤其是对曹西陵。霍家声势显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长女被配与桓皇后所生皇储三殿下为妻,曹氏家女西陵则按序与四皇子联姻。一切本该安好顺遂,但是回声是个不省事的,她自幼不爱钻女儿堆,只喜欢粘着老四萧镇鼎与他玩耍。稍大一些混明白“儿女嫁娶”四个字后,更是打滚撒泼地要嫁给萧镇鼎。也是因为如此,她总是看曹西陵不顺眼,明里暗里爱撩拨挑事抢曹西陵的东西,哪怕自己的那一份分配才是最好的。曹西陵性子娴静,亦自知争不过回声,因此从不与她较劲。

    “所谓秋月春花各有时,善恶因果自作来。霍声,哪怕你机关算尽作恶多端,也斗不过天,谁的到头来还得是谁的。更遑论朝野上下谁不知四皇子厌恶你,从不愿与你亲近?他亲手设计戩灭你们霍家为的就是摆脱你,你没见霍家败落之后他是如何急切地请求皇帝替他与西陵姐姐安排下定亲宴的。如今他们二人荣耀加身,琴瑟和鸣,谁见了不夸一句神仙眷侣?霍声,落得最后,只有你一个可怜人,连我桓府门口的丧家之犬都不如。”

    今夜恁地寒冷。恨不得连心口都冻住。回声仿佛又回到了雪川禁域,冰封千里,只她一人。

    连桓燕市这个蠢货都看明白的事,只有回声从不懂。原来从小到大,萧镇鼎看向她的眼神里,都隐藏着这许多许多的嫌恶啊。是了,她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所有人都该喜欢她,总以为只要是她喜欢的都早晚会属于她。也挺好,她学不会长大,上天这不就教她做人的道理了?到最后,萧镇鼎和萧无垢都不过是眼前浮云,与她无关。

    她原本也不算什么,之前亦不过狐假虎威,没心没肺罢了。

    重新戴回桓燕市颈间的明珠项链,细看之下竟然有些眼熟。回声记起来,那是萧镇鼎刚从副将升为主帅时打下第一场胜仗带回来的战利品。萧镇鼎说,知道她喜欢,所以专门拿回来送给她,为此他还带着兵马多跑了二十里地追到这明珠的主人大妃。但是回声那时候性情多变,突然又不喜欢了就没收。想来这明珠后来被萧镇鼎做成项链送给曹西陵,曹西陵又转手给桓燕市了。

    真是命运多舛。

    在原地似乎站了很久,等听到回溯和墩子他们的声音时回声才回魂过来。不知何时,曹西陵和桓燕市已经走了。对了,她都忘记找三秋大夫了。回溯闻言叹气,三秋大夫早就站在她面前了,还找什么找?

    哦。回声想说,那咱们回家吧。但不知为何,她发不出声音来。

    放大散焦的瞳孔映出眼前人惊慌的模样,他们的叫声若有似无地传入回声的耳里。微微低头,她这才发现,自己胸口衣服上都是一片深暗的红色。妈的,吐血了。

    回声闭上眼,索性一头厥了过去。

    在三秋大夫的医治下,薄三窟的腿一点一点好了起来。能治好,三秋大夫确认道,就是恢复时间里要休养好,不能使力,否则腿骨歪折不对称,又是前功尽弃。

    三秋大夫每逢来家里时,都要替回父和回母诊一下脉,配几副药。无甚大用,权当补气益身了。

    转眼已是鹅黄嫩柳燕子来的二月。本来就没什么大碍的回声终于被回溯放行下床了。回声很讨厌回溯婆婆妈妈的性子,但是他的话回声又不敢不听。回声和回暖刚好是两种人。回声是家外面跋扈家里面听话,回暖是家里面嚣张家外面柔顺。回溯会让着妹妹,回暖可不会让着姐姐,仗着家中老幺的身份和会些拳脚功夫,总是能把回声打趴在地。

    不过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自从家道败落回声从鬼门关惊险走过一遭之后,回暖就再未动手打过回声。

    天气似乎暖和了不少,不过回声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土壤里的草苞籽还没怎么长,院子里未见多少绿色。倒是萧无垢送的那株赋洛神,长势喜人。回暖照顾得很用心。

    萧无垢进门的时候,回声正坐在青竹摇椅上晒太阳。家里人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回溯多打了三把椅子放在院子里,天气和暖的时候,人可以坐在上面晒晒太阳聊聊天,去去病气。回溯本性静和醇化耐得住寂寞,心胸畅达眼界开阔审美成熟且独特,更兼灵心慧性手眼合一,所以同样是做木具,他做得东西就会比一般人做的高出些段位来。新鲜竹子内含水分需要经过烤制干燥才能用作制作材料,烤制后的竹子翠色不再,整体呈现出一种木质化的熏黄颜色来。但经回溯手制作的竹椅依然能够保持纯粹天然的金翠色泽,这是连回溯现在的师傅都做不到的。

    回溯也总是很周到,他为身边所有人着想,就是没为自己想。那么大的年纪了,还没一房媳妇儿,回母看在心里暗暗着急。回暖却不以为然,且大放厥词。娶什么妻子?哪有女子能配得上哥哥?

    而能配得上哥哥的女子,都在那王府皇宫里头关着呢,谁也甭想见着谁。

    尽管亲身历经了一番世事沧桑,回暖的心气儿依然高着。若是没有中意的人,她宁可终身不嫁。不仅她不嫁,就连她的哥哥姐姐也不许嫁娶。这天底下,有几户人家能攀着霍家?虽然现在别人瞧不起他们霍家,但对回暖来说,咱们自己不能瞧不起自己。否则还活着作甚?莫如一头撞死,还一了百了,省得罪受。

    爹爹一病,家里便没人再能制得住回暖。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是大王。只是回暖心里其实乖巧懂事得很,从来帮着家里人做事,不叫苦不喊累。最冷的时节里从床上冻醒,烧红了一张脸也不说难受,只钻进回声被子里,就当给回声当暖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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