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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二)

    意识从无限的黑暗中苏醒过来,霍声挣扎着想睁开眼,却被一双压上巾帕的手制止了。那抹了药膏的巾帕敷在她眼睛上,让霍声无法睁开眼睛。说话的是一名上了点年纪的家妇,很浓重的南方口音。她让霍声先不要睁眼睛,她的眼睛受了伤,需要休息。眼睛受伤,应该是林中雾障所致。不过霍声现在担心的是王婶儿,她问救她的家妇有没有看见她的同伴。那家妇说没有,是她的堂妹在河边钓鱼时才碰巧救到人。既然如此,全身酸软睁不开眼的霍声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躺在床上默默替王婶儿祈福。王婶儿功夫这么高,定然不会出事的。

    半日之后,霍声的身体已经可以活动,只是眼睛上仍然覆着一层布。齐大姐在隔壁庖屋中烧火做饭,霍声坐不住站起来摸索着试图在房间里行动。在陌生的环境里她没有安全感,需要先确认自己的身体可以行动到何种程度。不防被脚下的矮凳绊了一下,摔下时扶住一旁的木桌幸而不至于倒地。旁边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同时间低握住了她的手臂,怕她摔倒。

    霍声知道这是齐大姐的堂妹阿峣。阿峣不会说话,一直没发出声音来,所以霍声不知道她在这儿。摸索着凳子坐了下来,霍声估计着方向将身子转向阿峣,跟她表达了感谢之情。这话说完好一会儿了,霍声压根儿没期望对方能给啥回应的时候,对面的阿峣忽然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霍声笑笑,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幸好齐大姐和她的孩子们端着晚饭进来了。这饭与绿耳茅乌酿饭的味道相似。

    齐大姐的丈夫是个渔民,住在这一片儿的大多都是船夫渔民,到江上捕鱼有时一去便是小半个月,家中通常都只有妇孺老人留守。齐大姐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已经嫁到隔壁村寨,最小的才八个月大。在等待眼睛恢复的这两天里,霍声做不了太多事,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哄他睡觉,算是其中一件,可聊以慰藉。这孩子也可爱,只要霍声抱着他就肯安静睡觉,既不哭也不闹。

    齐大姐两腿跨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与霍声说话,偶尔让一旁的阿峣替她递点剪子类的东西。齐大姐听出霍声的北方口音,问霍声怎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方来,毕竟琅平距离大原可远。轻轻拍着婴孩的背,霍声告诉齐大姐,她来这里找一个人。齐大姐问她找什么人,她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若是有外人进来,她定然认得。霍声不晓得该如何向齐大姐形容萧镇鼎,其实也并不需要形容。萧镇鼎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记住的人,如果齐大姐这样问了,那表示她没见过萧镇鼎。霍声问齐大姐关于这附近老虎的事。老虎啊,齐大姐想了想,她知道山上有一群老虎,但这些老虎平日里不下山,村里人都是下水捕鱼的,也少有上山找老虎麻烦的,她不太清楚老虎的事。闻言,霍声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也许线索到此已经断了。本来,她也不该抱什么希望。全是虚妄。

    唯有绝望的心才经得起一沉再沉。原本什么都不敢说的霍声,忽然便什么都敢说了。她告诉齐大姐,她要找的人应该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只是未曾亲眼见到对方的尸体,她心中始终放不下。看着霍声的神情,齐大姐倏而叹了口气,说霍声既然肯为那人做到这种地步,那就算确认对方已经死了也不会放下他的,多半是要追随他而去了。或许没找到那人的尸体,是对方的在天之灵在保佑她活下去。闻言,霍声笑了一下,别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倒真有点像萧镇鼎能干得出来的。

    到了该换药的时间。齐大姐让阿峣给霍声换药。片刻后,霍声就听到素舆滚动的声音。阿峣的腿脚不便,不能走路。裹紧的棉布条一层一层地从头上拿开,因为眼皮依然红肿霍声仍然无法睁开眼睛,忽然的光线甚至刺得她的眼睛流泪,不过比起前两日是好太多了。阿峣把涂抹了药膏的干净布条重新裹上霍声的眼睛。她的指腹粗糙而干热,偶尔碰到霍声脸上的皮肤,会产生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酥麻感。

    夜里,霍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好像听到素舆滑动的声音,她起身跟着走了出去。熟悉了草屋的构造,摸索着走起来容易许多。阿峣的素舆马上就停下了,摇着素舆转过去,她静静地望着霍声。霍声能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她朝她笑笑。两人都不说话,坐在院子里看了半宿的月亮。

    待第二天霍声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安好地躺在床上。她能睁开眼睛了。草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齐大姐带着孩子去赶早市了。霍声想去河边,看看能不能找到王婶儿的线索。如果不能,她刚好跳下去。可惜她不认路,走反了方向走到渔村的早市去了。早市里什么都卖,就是不卖鱼。走到卖拨浪鼓的小摊儿前,霍声准备给齐大姐的孩子买一个。渔村很小,谁家有点什么事,全村人都能知道。卖拨浪鼓的小贩知道霍声是被齐大姐家的阿峣救下的人。霍声点头笑笑,她问小贩阿峣是不是经常在河边钓鱼,她想去河边走走,请小贩告诉她怎么走。小贩热情地替霍声指了路。河道离此处不远,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他夸阿峣是龙王爷赐给渔村的福星,因为阿峣教会了村里人在哪里能捕捞到值钱的大金鲶。霍声闻言问道,阿峣腿脚不便,又是女儿家,也能下水吗?小贩听得一愣,摇头解释道,阿峣从不下水,会说话,而且是个男的。

    河边,坐在双轮素舆上的男子安静地钓着鱼,拨浪鼓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抬眸,正好对上霍声恢复得清亮而盈润的眼睛。

    霍声本以为他也如同自己当年一般失忆了。然而对上萧镇鼎视线的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他没有失忆,什么都记得。心尖蓦然抽痛,无数纷繁混乱寻不到出口的情绪缭错涌出,或许是害怕面对可能已经变得陌生的萧镇鼎,或许是害怕别的什么,霍声不清楚。丢下拨浪鼓,因为迫不及待地想逃开,她转身跑了。

    萧镇鼎到家的时候,把手中的拨浪鼓交给齐大姐八岁的大儿,告诉他这是霍声给他买的。那孩子接了拨浪鼓转身就跑出去玩了,气得齐大姐站在门口骂了他两句。萧镇鼎推着素舆到门口,看着屋子里的霍声,对齐大姐道他想跟霍声单独聊聊。齐大姐点点头,转身出去了,临走前还嘀咕了他一句,早晚都要知道的,你说你,瞒个什么劲。

    他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却三年没有回去,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萧镇鼎知道,如果自己不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霍声大概不会原谅他。把脑海中所有思绪都周转了个来回,看着霍声,他发现他最关心的是霍声的脸。他问霍声,是铁观音把她脸上的毒疮治好了吗?霍声不肯说话。其实她刚才哭了一场,心里已经想开了许多,然而还是气愤,又委屈,夹杂着许多类似于失望和失落的情绪。割去脸上的毒疮,对于霍声来说,是九死一生的事。然而她为了出来找自己,还是这样做了。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萧镇鼎才意识到他对于霍声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人。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虎头庄的村民杀了他的部下。而他被扔进虎坳中却被虎所救。那群虬虎是琅平的虎,他曾在琅平之战中救过它们。虬虎日日衔来草药,辅以虎血治疗他的伤口,不过因为身上的伤太严重,整整一年以后他才苏醒过来。而他的双腿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已然彻底地废了。躺在虎坳洞穴里,他开始想到的是霍声,然后是虎头庄村民戮杀他的部下那日的情景,蒙大娘家中那六座灵牌以及往日百姓种种。生来第一次,他开始怀疑他与父皇那些年所做的事,所打的仗,牺牲了这么多人,是否值得。半年后,虬虎似乎发觉此地不安全,便背着他,带着虎群离开虎头庄,回到了琅平的山林。

    琅平山林多雾障,不适合凡人栖住,萧镇鼎当时的脑子很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萧氏千百来的教诲,父皇的砥砺与对霍声的思念担忧支撑他继续活了下来。他打算离开山林了。于是虬虎将他背到了山脚下。萧镇鼎用千生刀削开林木做了一副粗糙的素舆出来。这期间虬虎一直盘卧在侧守护着他,直到分别那日,它目送萧镇鼎离开。

    当年张翼轸替他卜了一卦。卦象上八个字:生劫死难,风龙云虎。他曾以为这只是在括述他的一生。后来离开虬虎,他无处可去,枯坐河边,无意间从当地渔民口中听到这条河的名字,“龙河”。他便想到了这一卦。既然虬虎救他活了下来,那么这条龙河,也许能使他明白为何要继续活下去。刚好他替齐大姐的丈夫打赢了一个和地痞无赖的文书官司,又替渔村找到了捕捞大金鲶赚钱的法子,渔村的人不排斥与他相处,所以他便隐姓埋名留在了此处,就住在齐大姐家隔壁。

    琅平人深恨萧镇鼎,因此萧镇鼎一直以来谨慎隐藏自己的身份,从未试图通过他们联系观世都。他的腿又断了,使他失去了能够轻易返回北原的条件。贸然露面,恐怕还没走到观世都的城门便会被暗杀。他倒是不是多怕死,只是他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多少次想提笔给霍声写信,多少次又悄然放下。

    龙河的渔民过得很苦,一年下来翻浪滚涛,出生入死地捕些鱼卖钱,还不够用来交赋税。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服兵役,徒役,力役,胥役,乡役等等。在出外征战的那些年月里,萧镇鼎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吃一个锅里的砂砾饭,潜伏在烫石冰水中一动未动地熬三五个大夜,结痂的伤口因为沉重的兵器与频繁的打斗而裂开。哗哗往外淌血,哪怕是大将军也一样要冲往前线。他见惯了生死大苦,于是他以为自己了解了民生之多艰,社稷之棘难。皇章一盖,奏疏一请,他轻描淡写地便开始了一场又一场战争,轻易地让百姓的生活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轻易地把霍声一家霍氏一族推下了万劫不复之地。他以为他知道在雪川禁域活下去的艰难,知道在哭佛巷活下去的困苦,所以霍声一定可以坚持下去,坚持到曙光来临的那一天。然而这些只是他的以为而已。

    两者相较,萧无垢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所作所为则自小便与他不同。萧无垢治理水患,普及农作,主持新政变法,深受百姓爱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霍氏一族洗涮冤屈。他赐还了霍声神海郡主的身份,定然是为了日后迎她为皇后铺设道路。而他,既对不起天下苍生,也对不起霍声。从云天之巅流落草莽泥沼,苟且偷生的日子很不好过,萧镇鼎自己并不觉得难熬,因为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会再怕什么。只是亲身体会过后,他才真正理解霍声和霍氏当年所经历的辛苦挣扎与流离颠疐。然而当初,他仅凭自己的一个决定就将霍氏推入了绝境。一直以来,他都相信霍声不会死,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她都能熬过去,因为她是霍声,是他看着长大教着长大的,是他萧镇鼎选定的人。但事实是,道路蜿蜒曲折,悬崖地堑横生,霍声有可能会死在任何一处不起眼的沟壑里。哪怕是曾经年轻气盛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能,但这些想法都被他刻意忽视了。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的计划会失败,更无法承受霍声因此死去的痛苦。

    在清醒的两年里,萧镇鼎想了许多。这无时限的绝望的等待与拖延,让萧镇鼎最终没有其他选择地选择了放弃,放弃自己前半生所有的执着与信仰。如今天下大局已定,四方太平,萧无垢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也是更能够让霍声幸福的人。而他萧镇鼎,就此消失于这世界上,或许才是最好的。

    霍声没想到,有一日她竟能从萧镇鼎口中听到这些话。萧镇鼎慢慢靠近她一些,他想霍声定然是明白了他所做的决定。霍声确然听得十分明白,所以她反手给了萧镇鼎一巴掌。从来没有哪一刻,霍声像现在这般将铁观音的“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句话理解得透彻。镇天扼地的国方鼎鼐,皎若人间月的纯白无垢,他们为信仰而活,一旦自己崇奉的信仰崩塌,便该折的也折了,该污的也污了。打完这一巴掌以后,霍声把脸贴在萧镇鼎胸口,默默哭了一场。

    龙河碧绿如玺。萧镇鼎手把手地教霍声钓鱼。霍声学得不太好,主要是萧镇鼎这个师父教得不大行。钓鱼需要极大的专注力,但这师徒俩主打一个分心走神。霍声边哭边笑唇角流血尚不自知,萧镇鼎看到后瞬间黑了脸。霍声的情绪不能起伏太猛,否则会伤元气血脉。替霍声擦去唇角血迹,萧镇鼎抱着她再不叫她乱动。坐得久了,霍声问萧镇鼎腿是否感觉酸麻。萧镇鼎回答她,他的腿早就没有任何感觉了。倾身搂住萧镇鼎的脖子,霍声呢喃着说等回观世都以后让三秋大夫和铁观音替他医治,定能治好的。见萧镇鼎面露犹疑之色,霍声抿了抿唇,握住萧镇鼎的手告诉他,他必须得回去,因为观世都需要他,北原需要他。萧镇鼎却不觉得如今的北原还需要他。只是听霍声这样说,萧镇鼎终于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他问霍声是如何找来的。霍声浅浅叹了口气,对萧镇鼎道,多亏你有个好爹。

    之后,霍声将自己前段时间发现的秘密都告诉了萧镇鼎。萧镇鼎听完便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甚至没有再接着问什么。霍声明白这绝非是因为自己讲解得太清楚,而是萧镇鼎在处理这些涌入他大脑的过量的信息。于是霍声安静地钓了半天鱼。鱼是真得难钓,萧镇鼎已经处理完思绪开始重新与她说话了,霍声这边还没有一条鱼咬钩。

    有包括火铳在内的霍溯设计的大量兵器,有血瘤尸这般的顶级战力,在大概估算了这些武力能够达到的程度后,萧镇鼎蹙起的眉头越来越深,他告诉霍声,无量寿宗这不是要护萧无垢上位,这是要造萧氏的反。霍声闻言一愣,她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怕的事,不会的,曹世叔、铁观音和霍溯都没这样想过。萧镇鼎回道,那是因为他们对兵武伐谋之事所知尚浅,因此并不具有这种敏锐度。

    霍声心中恐慌,她担心如果萧镇鼎的判断无误,那她的父亲岂不是指挥无量寿宗谋反作乱的主谋。因为整件事中,只有她的父亲有叛乱的动机,谋略和能力。萧镇鼎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但他也认为,霍元珍不可能真正指挥得动无量寿宗,霍元珍没有这个契机与无量寿宗产生如此之深的联结。

    萧镇鼎细细地推敲其中过程,霍元珍既然能够参与无量寿宗一案,同时还能装疯卖傻瞒天过海,他身边一定有人辅助他,利用他,甚至是控制他。而这个人不会是霍暖,也不会是陆婉宁,她们远远没有这样的本事。萧镇鼎让霍声把这四五年里霍元珍的情况都大致与他讲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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