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哭佛 > 第二十四章(二)

第二十四章(二)

    是夜,霍声独自坐在观鱼亭中。这是小霍府中她最喜欢的地方,四面环湖,仅一条栈道连接岸壤。莹莹一盏,由远及近。直到面前时霍声看清了来人,原来是霍溯。霍声没什么力气搭理他,身体虚,心里更没意思。霍溯多了解霍声呢,一百瓶糖罐子放到霍声面前,闭着眼他都能猜到霍声会拿哪一罐。尽管这黑了心的丫头现在因为萧镇鼎的缘故而迁怒他,他也不会因此而少在乎她一点。他端了一碗鸭血枣蓉羹递给霍声,补补血。霍声不接,他硬把碗塞到她手里,让她喝完,喝完就给她看一样东西。不冷不热地瞥了霍溯一眼,霍声很快把碗里的东西吃干净,尽管她不太在乎霍溯手里的玩意儿,无非是逗她开心而已。

    一封信出现在霍声眼前,信封上只印着一个章,银头策谏司。还好刚刚喝了那碗补血益气的汤,否则一天几乎什么都没吃的霍声现在说不定会因为激动而昏厥过去。一边问霍溯哪里得来的信,她一边拆开信件。与霍声收到的一首诗不同,这封里叠着十数张纸,每张纸上画着不同的农皿铁器设计图。这些图样霍声之前没见过,但看作画的笔序技法,设计的实用开化,霍声几乎可以断定这些画是出自霍溯之手。她不解地抬眼望向霍溯。

    中央石桌上,霍溯放置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坐到自己身边的霍溯,霍声这才注意到他眼中的血丝与满面的憔悴。想来他之前在饭桌上愉悦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他不想教他们起疑。霍溯一直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霍溯问霍声是否还记得乾安三十年开春,他为一名出嫁新妇打造了一套木具嫁妆,后来霍暖和难生花还从桓燕市手中救过她,为此霍声大闹桓王府敲响百闻鼓。霍声点点头,她自然记得这位年轻的夫人。霍溯双眉微蹙,继续说道,两个月前,她来找霍溯,说她家中添新丁要打造几套木具。如今的霍溯是宋氏商号的二把手,哪里还有时间替别人做木器。因此他婉拒了那位年轻的夫人。然而这夫人不依不饶一定要他做,说是只满意霍溯的手艺,还强硬地留下定金,挺着个大肚子转身跑远了。身怀六甲的夫人似乎情绪都不太稳定。霍溯无奈地接下定金。而他便是在这套大红封定金里,发现了这封信。

    霍声翻了翻这些画稿,并未发现有何不妥。唇角流露出一丝苦笑,霍溯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沧桑。是啊,这些普普通通的画稿,却在银头策谏司的无量寿宗卷宗金箧中出现。霍声这才发现每张纸背后都被策谏司官员记下小小的黑字标注“无量寿宗”。霍声听得心惊肉跳,只是她依然不明白为何这些画稿会流入无量寿宗。而霍溯作为一个极具天赋的奇才巧匠,熟稔政治运作的名门世子,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关窍。无量寿宗拿到的定然远不止这十几张图谱,他们利用他设计的这些尖利的、强韧的、罕有的、甚至可以灌注火药进行碎石垦壤的农皿工器,改造成具有战斗实力的杀伤性武器。霍声疑惑地问霍溯为何要将农皿工器打造得如此锋利,或者说凶残。沉默半晌,霍溯轻声道,宋玉悲告诉他,这是客商的要求。

    当时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霍溯第一时间便打算向宋玉悲说明这一切。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在紫金煤矿场地、炼铁场与铁器库经营这么多年,霍溯完全有能力调查出这背后的一切,同时不教任何人发现他的意图。九曲十八弯地,他不动声色地让不同的部属与下辖人手替他调查了所有疑点与关键,得到了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答案。他乔装打扮成炼铁匠人偷偷混入宋玉悲新建的琅平铁器库。这个铁器库明面上制作的是普通的农皿工器,然而深入之后别有洞天,山中千窟万穴,里面的匠人手起刀落之间,锻造的都是一件一件货真价实的武兵利器。颤抖着手抚摸这些兵器,霍溯从兵器中清晰地看到了他设计图样的影子。

    原来从一开始,宋玉悲就是要利用他锻造兵器。这些兵器经过了无量寿宗的批准,正式生产打造。宋玉悲后来把他调到北原,是为了不让他发现昌宁琅平兵器建造一事。同时宋玉悲很聪明地不肯让他完全回到霍家,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长时间在家定然会察觉出父亲和霍暖的异样。

    月影西移,在这样的五六月的夜里,霍声竟然感到了一丝寒冷。她从怀中掏出乞丐婆婆给她的信交给霍溯,并将白日里自己与铁观音的讨论一五一十地向霍溯讲明。那个年轻的夫人,应该同样是萧重嵘的人,派来监视他们的。霍溯听着霍声的声音在耳边或轻或重地流动,觉得所有的事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怪不得霍声在饭桌上如此怪异地盯着父亲与霍暖,怪不得霍声会吐血。霍溯抖擞起精神来,他必须要把这一切都弄明白,否则,紧紧握住霍声瘦骨嶙峋寒凉如冰粗粝厚茧的手,他害怕霍声会这样死去。

    如今的无量寿宗,有血瘤尸的超强战力,有他设计的武器,有宋玉悲的巨大财力,他们难道是想造反吗?帮谁造反?父亲?就算父亲已经恢复了智识,但他的瘫痪是真的,他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家里人的。所以霍暖一直都在替父亲做事,帮他连接无量寿宗。可父亲凭什么能调动无量寿宗与宋玉悲?父亲能提供什么呢?父亲了解北原朝廷与萧氏皇族,了解机密要务与军政部署,他确实可以提供这些信息给无量寿宗。

    霍声想起了霍暖多少个白天夜晚,宵衣旰食地坐在织布桩前缝布刺绣,那些新颖别致纹路奇特却又教她熟悉的赋洛神以及各式花草祥云图案,一幕幕一幅幅地从霍声眼前快速滑过。把所有的刺绣织布拼接起来,赫然便是观世都的水文火消城防部署舆图。怪不得冬瘟之时,霍暖能够精准地标注出各个水井的地理位置。到底是从多早之前,霍暖成为了父亲的心腹。又到底是从多早之前,父亲的意识开始清醒了?

    “哥,我胸口有一点闷。”拽着霍溯的衣角,霍声的身体慢慢滑跪到霍溯身前,头无力地靠落到霍溯的腿上,她的心脏因为跳动的无序而产生些微的炙痛感。霍溯蹲下身,把霍声扶到自己背上,背起她慢慢朝厢房走去。他低声地陪霍声说着话。月光铺脚下一路。

    这两日霍声状态不大好,霍溯准备带霍声去青花别院看看。霍暖道何必两处奔波,正好常衡大夫今日替父亲针灸配药,不如一道看了。这番提议被霍溯用霍声的病一直是铁观音治疗的理由拒绝了。霍暖轻轻应了一声,背着他们专心打理着窗台上的赋洛神。午后日光横斜,为赋洛神巨大的雪白羽冠染上一圈淡金。

    霍声与霍溯从后门进入青花别院,得食正蹲在地上摆弄石头堆边儿挤破脑袋冒出来的三四颗紫萝色矮野花,弄得指甲缝儿里都是泥巴。见到霍声与霍溯,她起身给了霍声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一瘸一拐地领着二人去前堂。

    前堂不仅有铁观音,另还有一人。待霍声与霍溯走到近前,那人才摘下斗篷,原来是偷偷出来的曹无恙。得食退了出去,退到门后墙角,躲着。一道阴影覆下,得食一惊马上被来人捂住了嘴。千生朝得食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弄出动静。

    抿了口浓茶,铁观音合上茶碗,他不是不知道千生与得食的耳朵正贴在墙上。千生功夫强耳力好倒也罢了,得食却明明根本听不到什么。这世道,想说点什么都不容易,因此他们才如此大费周章。

    铁观音已向曹无恙说出所有事。霍溯与霍声对望一眼,然后也将他们这边掌握的消息一一告知曹无恙。曹无恙一直都是霍溯尤为敬重的长辈。他信任曹无恙。尽管他用八年时间好不容易恢复对他人的信任之后,又一次被最亲近的人欺骗耍弄。他无法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但信任曹无恙可能是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认真地听着霍溯的叙述,坐观霍溯的神情态度,虽然有八年的时间空白,但这一刻足够他了解霍溯了。霍溯成长得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睿智卓越出类拔萃。曹无恙从来觉得,四大世族的这群小辈里头,铁观音和霍溯与他最为肖似,仿佛就是他的一体两面。

    曹无恙转头看了铁观音一眼,铁观音会意,起身从厢屋的隔帘里拖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来。霍声一眼便认出这人来,在路边设棋局谋生的年轻书生。既然被抓了来,霍声明白,这后生想必亦是名细作,不知又是替谁传了信。然而曹无恙在一阵林寒涧肃般地的寂静之后,忽而抬眸望向霍声,问她知不知道当日萧镇鼎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一刹那,霍声甚至忘记了呼吸。因为她太清楚曹无恙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当日萧镇鼎发生了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一觉醒来,所有人都告诉她萧镇鼎在清剿血瘤尸一战中牺牲。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是呆在原地,盯着别人寄给她的一封关于萧镇鼎的血书。

    当年的真相,今日由曹氏一族的掌门族长缓缓道来。萧镇鼎携邱自承及剩余部下将在场的血瘤尸悉数剿灭。在烈焰燃烧将所到之处生灵几乎屠戮殆尽的绝境中,他们拼着战士的最后一口气撑到了虎头庄村民按照约定挑水赶来相助。然而这些村民却并非赶来相助的,正是他们杀死了萧镇鼎和他的部下。因为有人在那日凌晨偷偷潜入到庄子,把萧镇鼎的身份透露给了村民。北原的百姓大多怨恨萧镇鼎,认为他是使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何况彼时北原与旦襄行即将开战的流言四处传遍。村民们恐惧战争,憎恶战争,甚至不惜杀掉萧镇鼎来保住眼下得来不易的太平生活。但他们毕竟只是平头百姓,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萧氏朝廷的四皇子下手。所以杀死萧镇鼎的,并不是虎头庄村民,而是那个告诉村民萧镇鼎身份,诱导村民行大不韪的人。

    所以,霍声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书生,那个潜入虎头庄,害死萧镇鼎和邱自承他们的人,就是他。铁观音冲上去狠狠给了年轻书生两拳。霍溯拦住铁观音,拔出年轻书生口中的软布,问他背后指使之人是谁,还有什么想说的。年轻书生却仰天长笑,而后他怒斥萧镇鼎是为了建立军功致使战火绵延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无耻败类。日后若是大原落到他手里,万千百姓必然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他背后没有任何指使之人,只有天道,是天道驱使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筹谋半生,终于为百姓,为大原除掉了萧镇鼎。纵九死,亦无悔!

    书生不说话了,脸色发青。铁观音惊道不好连忙要去阻止,然而为时已晚,那书生早已咬破舌下银丸,服毒自尽了。

    慢慢睁开眼睛,曹无恙很清楚书生没有说实话。一切从北原将与旦襄行开战的流言传出开始,便是一个局。旦襄行的薛向海,因为萧镇鼎救下杀害他儿子的凶手而怀恨在心,因此勾结北原暗部势力,秘密将此谣言散播了出去。而这一点,光凭一个穷书生如何做得到。如果霍元珍是所谓的暗部势力,那么设计这个流言的人一定是他。曹无恙和萧重嵘太了解霍元珍的行事作风了。所谓“虎山行路箭双雕,烽火白头恨别鸟”,便是化用了“国破山河在,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白头不胜簪”的案典。霍元珍利用百姓对战争的恐惧,对萧镇鼎的仇恨,在虎头庄完成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霍元珍并非神算子,他无法计算到局中的每一个环节,他也是在看着萧镇鼎每一步的走法而适时地制定计划,调整策略。只是萧镇鼎在明他在暗,这一局,王军棋的先手是他。

    然而霍元珍日日瘫在床上,光凭一个霍暖他不可能指挥得动无量寿宗替他做事,更不可能结交到旦襄行的薛向海。这背后,定然至少有一个更大的势力在操控完成这些事。曹无恙把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他知道铁观音和霍家兄妹都能想到,这股势力只可能来自于桓氏。霍元珍、无量寿宗与桓氏,已然是一丘之貉。

    一阵暴雨过后,池塘里许多鱼都浮在水面上,露出了稀白泛黄的肚皮。霍声不许侍女打捞它们。让它们就待在水里吧,她靠在观鱼亭的长椅上,喃喃自语。

    萧无垢走近她,他听霍暖说最近霍声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霍声闻言一笑,道,没想到霍暖与他有这许多话可说。缓了片刻,萧无垢道,他与霍暖谈的都是关于她的事。霍声问萧无垢他与霍暖都说她什么了。坐到霍声身旁,萧无垢握住她的手,言辞中透露出一股温和的欣喜。霍暖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把霍声娶进门。坐直身体,霍声抬眼看着萧无垢,问他何时会迎娶自己。听霍声这么说,萧无垢的眼神由最初的怔然转变为喜悦。因为他很清楚,霍声心里仍惦记着萧镇鼎。但是霍声现在似乎服了软。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霍声的转变教他心里高兴,他告诉霍声,等他一登基,就迎娶她为皇后。霍声问萧无垢为何现在不娶自己,毕竟乾安帝还在世,等萧无垢上位不知要还要等多久。萧无垢不明白霍声为何突然变得着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安慰她道这种事急不得。

    为何急不得?霍声盯着萧无垢的眼睛质问他,是不是因为她毁容了,满朝老臣都反对拥有这样一张脸的女人成为北原的国母?萧无垢道,等他登基后,即使所有人都反对,他迎娶霍声的心意也不会改变。霍声点点头,登基以后可以,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他担心如果现在娶了她,桓氏与文宗大臣会对他心存龃龉,不肯全心拥戴他为帝,是不是?望着如此咄咄逼人的霍声,萧无垢突然明白了,霍声并非准备好要与他一起,而是为了点醒他,要他知道他的心是什么模样。萧无垢将胸中怒意隐忍,只与霍声软语低声,道若是无患子替她将脸上毒瘤割去,她的脸好了,他立马便能娶她,底下人想要再反对亦不能够。霍声没有说话。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