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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一)

    哭佛巷街口,布衣褴褛满身尘土的大小孩子们看到霍声推着装满肉包的小木车来了,一窝蜂地朝她跑了过去。霍声温和地笑着,将热腾腾的羊肉包子裹进牛皮纸中依次交到孩子们手中。冯大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过来,调皮的小孩模仿他的瘸腿,被冯大爷提着拐杖轰走了。尽管清楚现在的霍声哪会缺这点钱,但他买包子还是照旧付钱。统共那么两个贝币在手心里倒腾了半天才放到桌面上,冯大爷抱怨如今世道又难了,甭管是米粮油,还是想支点盐糖,税负都涨得吓人,邻里乡亲的只能啃厄哈多尔糊的饼来吃,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那谁家的小孩儿泄都泄不出来,还是他老子娘一点一点帮他用手抠出来的。只有霍声的羊肉包子,羊肉愈发香浓肥厚,价钱却一点没变。他告诉霍声,巷子里的这群大小孩子们都指望着她的包子。

    折起布帕擦拭木摊桌面,霍声其实清楚冯大爷说的这些情况,都是李悯和桓氏在背后推动形成的。为助萧无垢登基,桓氏暗中打点运作花了无数雪山一样的银钱。桓皇后心心念念欲建造的国色天香楼,直接动用了国库积农蓄兵的钱。这些流失的钱财,桓氏朝廷也只能从民间索要回来。霍声曾质问过李悯和墩子,他们难道不记得他们自己也是在哭佛巷长大的吗?为何一日登高飞升便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墩子支支吾吾哑口无言,李悯避重就轻,只叫她去跟萧无垢说,如果她能说动萧无垢把这攀高的税赋减少,他自然不会阻拦。霍声面无表情地盯着李悯,在眼泪要落下之前转身离开。她明白去找萧无垢也没用,正如萧重嵘预测的那般,萧无垢掌控不了桓氏一族,桓氏一族的势力愈发壮大。

    清河古街人头攒动,霍声与萧无垢并肩缓行,不觉黄昏将至。一旁摆棋摊的年轻书生,那年七夕铁观音与她便是借他的棋摊手谈心会。时常经过这里还能看到他摆摊,只是没再起过下棋的心思。霍声邀萧无垢一道弈棋。明明这两年没怎么走过棋,霍声棋术却见长。萧无垢道,弈棋如为人,霍声的心思愈发缜密练达了,棋风棋路便会自然变化。霍声这边暂乘上风,盘上棋数更多,她问萧无垢为何不阻遏制衡而任其发展。一局结束,萧无垢在霍声的追问下才作答,一盘棋而已,他宁愿自己输了好教霍声开心。在这点上,萧氏兄弟俩似乎都一样,都习惯靠着舞弊的手段讨霍声的欢心。

    由萧无垢主导的新政变法从今年四月开始实施。农田改制,量亩而税,佃主交付给种粮民的农田只能收原来三分一的赁金利银;削减军队开支,裁减军队人员,合编行伍,整措兵武;农损则社稷伤,商重致庙堂乱,扬农抑商,重本舍末,所以天下太平。这些变法得以实施,因为萧无垢很狡猾地选择了符合桓氏利益与文官党群的政策先行,打压的是佃主、商户与失落的武将。但受益的不止他们,还有北原百姓。百姓从朝廷处亏空的赋税与建造国色天香楼、关镜方坛等的人丁,萧无垢从商人与佃户那里掏出来还给百姓。

    折损商户的利益仿佛商户并非大原百姓一般,削减兵武的力量因为朝廷对战无不胜的北原军队信心满满,但是没有萧镇鼎的北原军队,真得还能战无不胜吗?羽睫低垂,在给霍溯写家书的时候,霍声的思绪逐渐飘远。从前军队的兵将培训方法极为耗费钱财、民力与时间,但同时也创造出了一代敏锐精壮,愈挫愈勇,百战不殆,声名赫赫的北原萧氏大军。如今颁布的武革令虽然未曾明言要直接改变军制,然而这陡然减少的军队开支,大量裁撤的骁营与将士,被分割成无数份挪交到各个文宗老臣手中的细碎军权,将曾有的军制割削得七零八落,几无存在的可能。霍声想朝廷的做法也许是正确的,如今似乎不用打仗了,而军队的养护培练又太过耗费民力与国力了。但霍声明白,事情远非看上去那般简单。这一场奔波浩荡的军武改制与商事割阉,不知背后又有多少人为自己谋了私利,权力,官职,资财,名声……

    又两年后,乾安三十八年。

    幸好又重新看到哭佛巷墙根儿里的乞丐婆婆了。过去不久的这个冬季非常严寒,霍声本担心乞丐婆婆熬不过去。越过嬉闹吵嚷的孩子们,霍声将裹好的两个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如往常那般交给乞丐婆婆。乞丐婆婆接过包子,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枚葱油面饼放到霍声手中。获取食物对乞丐婆婆是很困难的,对于霍声却不然。乞丐婆婆的好意她心领了,不过她不打算收。但是乞丐婆婆很坚持地再一次把葱油面饼拍到霍声掌心。乞丐婆婆脾气一向很臭,嘱咐霍声要吃,这一张饼,不容易的。好吧,霍声跟乞丐婆婆道了谢,收下葱油面饼。

    送完了包子,霍声推着板车回小霍府。路过火烫豚馍的摊子。现在生意不好做,大胡子王伯为了省点儿税钱还把猪肉馅儿减了量。霍声让大胡子王伯别这样做,她可以把买猪肉的钱贴补给他。正钻在板车下面与狂浪的野鸭子作斗争的大胡子王伯听到上头有人说话,腆着叠了厚厚五层脂肉的大肚皮站了起来。看到霍声手中的葱油面饼,他让霍声把这饼子给他,他掰碎了好哄鸭子。他自己的火烫豚馍他可舍不得给。霍声下意识地要将葱油面饼递给大胡子王伯,转念一想这是乞丐婆婆的心意,便又将送出葱油面饼的手收了回来。她从自己板车上的坛子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来递给大胡子王伯。这是她顺路买的,看卖鱼的小妹妹怯生生的不容易。大胡子王伯一边不满地念叨着这鸭吃得比人都好,一边喜滋滋地接过了鱼。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坐在观鱼亭中发呆直到太阳落山,霍声现在很容易走神。她也感觉不到饿,就是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一块葱油面饼,得吃了,再不吃坏了。懵懵地嚼了小半块饼,霍声才发觉口感异常,低头检查,竟发现饼中夹了一叠纸,露出的纸线浸满了麻黄的油汁。霍声的心顷刻漏跳了半拍,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险些因此而晕厥过去。急着把纸张从油饼中取出来,但是她突然停了手,四周环视一圈,没发现有人经过,她起身回屋。

    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小心地剥开油饼,霍声将叠压得紧薄的信封取出,有一小块破了一边,因为被霍声吃进了肚里。霍声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枚红漆章印。章印是银头策谏司的。颤抖着从信封中取出软烂的信纸,信纸上有油渍,也被自己啃破了,好在不妨碍里面的内容。这信里没有任何称呼与落款,仅一首诗。

    霍暖推门进来的时候,只看到霍声的背和她抖动的肩膀,像在吃东西。接着霍声剧烈咳嗽起来,噎着了。霍暖连忙拿起桌上的茶水递给霍声,轻拍她的背替她顺气。瞄了一眼桌上碎得七零八落的葱油饼,霍暖既无奈又疑惑,就一枚油饼子,至于嘛,又没人与她抢。她把大胡子王伯今儿送来的鸭子炖了汤,问霍声要不要喝,霍声连忙摆手表示不要。于是霍暖在不放心地叮嘱霍声几句后,转身走了。

    霍暖虽然走了,但刚才她的突然出现着实吓到霍声了,于是她后脚就赶去了青花别院。彼时铁观音正百无聊赖地用雪白鸟羽制作新的鸡毛掸子。听出霍声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调侃道,怎么了,又不想死了?

    抢过茶杯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那首诗,霍声告诉铁观音这是从银头策谏司偷出来的信件。铁观音立即明白了霍声的意思。当日萧镇鼎火攻无量寿宗地下府,从里面挪出来的残存文稿都被转移到银头策谏司研究保管。他起身关好门窗。大夫今日歇业。

    鸿雁啼鸦飞将至,丹朱冷芳速且迁。

    虎山行路箭双雕,烽火白头恨别鸟。

    霍声解得出第一句。鸿雁,日月同天鸿雁飞箭是萧氏皇族徽印;啼鸦,萧镇鼎常服鸦乌,比如那件鸦青色袍子和黑金啼鸦破铁战甲。丹朱冷芳应是指代寒花血瘤。第一句诗的意思,萧镇鼎为调查血瘤尸而来,速速从宗门基地撤离。

    第二句他们没能看明白,但他们知道很快他们就会明白。当时萧镇鼎已经发现了朝中有与无量寿宗沆瀣一气的奸细。这首诗便是那个通风报信之人所作。铁观音看霍声的乌黑面色,问她发现了什么。沉默半晌,霍声抬眸,怔怔地望着铁观音,声音里带着颤抖。她说,这封信,很有可能是出自她父亲之手。虽然与霍元珍从前的字不同,但那斜勾转弯带刺、口字略圆失方等的笔画写法何其肖似,书法一炼一铸间风骨相当,那微微抖动的笔锋与横错的连笔又暗合霍元珍身体机能毁损后手腕力量的缺失与无法自控。

    虽然清楚霍声不会拿这种事胡说,但铁观音对此有疑惑,他非常需要跟霍声确认,确保霍声没有弄错。尽管是父女,但哪怕是父亲原本的字迹,子女都未必能完全认出。何况霍元珍多少年没有握笔,且这字变形严重,霍声凭什么能确定就是霍元珍,一个经过天下第一神医诊断头脑痴傻的人所写?

    面对铁观音的质疑,霍声答不出来,她只问铁观音,凭无患子的能力,有没有可能在接受他的治疗多年后,病人会恢复大半的健康。铁观音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自然有这种可能。尽管已是天下第一,但师父的医术仍在不断精进之中。他略有些愤怒地瞪着霍声,问霍声是否在怀疑他的师父。霍声说她没有怀疑无患子,无患子很有可能自己并不清楚他已将病人治好。霍声清楚凭自己父亲的城府与智谋,在病好之后仍然伪装成痴傻的样子骗过身边所有人,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如果无患子一直在替父亲看诊定然能发现问题,但他很久都没来了。如今为父亲看病的,是常衡大夫。常衡大夫很有可能也被父亲骗了。

    又或许,铁观音直视霍声的双眸,提出了一个假设,常衡大夫一直都知道霍声父亲的头脑已经完全恢复了。如此想来,铁观音忽然理解了为何之前数次霍声要自己替她父亲诊治时,常衡大夫总会阻止她。不对,霍声顺着铁观音的回忆接下去,阻止他们的从来不是常衡大夫。如果常衡大夫一直阻止他们替父亲复诊,他们早已对他起疑了。阻止铁观音靠近父亲的不是常衡,而是……霍暖。

    在霍声虚脱倒地之前,铁观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如果霍暖参与此事的话,铁观音与霍声几乎可以确定,陆婉宁不会不知道。说起来,他们一直不晓得当年操控陆婉宁假扮霍声刺杀萧镇鼎的背后势力是哪个。铁观音问霍声,你的母亲不会……霍声摇摇头,母亲不会,母亲没有霍暖的心机,从父亲那里遗传而来的心机。那么霍溯呢?铁观音看着霍声问道。霍声知道霍溯绝对有这个本事参与此事将她欺瞒,可她相信霍溯不会这样做。攥紧的拳头开始发抖,霍声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其实已经不晓得自己还能相信什么。

    点燃宫墙忧,安宁的熏香使霍声逐渐平静。铁观音问了霍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谁把这封信交到她手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腕上的雪海青金石,霍声尽可能挖掘出潜藏于脑海中的所有记忆,将思考的内容一点一点跟铁观音吐露出来。她说,是一个乞丐老婆婆,自她搬进哭佛巷卖包子以后,那个乞丐老婆婆便一直守在与包子摊隔条街的墙角里,因为她会送老婆婆包子,不收钱。相比于霍声的迟钝,铁观音脑子则转得飞快。他猜出乞丐老婆婆是有人派来监视霍声一家的。霍声的眼睛亮了,她第一反应便是乞丐老婆婆是萧镇鼎的人。铁观音问霍声,这乞丐老婆婆有没有帮过他们?霍声摇头。铁观音又问,哪怕是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未曾出手帮过他们吗?没有,霍声回答。于是铁观音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这乞丐老婆婆绝非萧镇鼎的手下。

    现在还有谁,愿意帮助霍声,或者说,愿意帮助已经死了的萧镇鼎?还有谁,在朝政被桓皇后以及桓氏一党把持着的时候还能从银头策谏司盗出机密要件?还有谁,行事风格这般机敏谨慎而运筹帷幄?又是谁,需要长久以来地监视被打倒被流放的霍氏一家?铁观音与霍声的脑海中同时蹦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乾安帝。”一个声音自窗外传来。

    铁观音与霍声大惊失色。铁观音连忙起身跑到窗前,却见千生这个挨千刀的倒挂在窗口,显然已在外头良久,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遍。无法,只得把千生让了进来。千生这小子,听教头说他而今功夫已有小成,却没想到是这般厉害,竟然没人发现得了他。千生在两人中间站好,等着他们继续往下说。

    抚掌而笑,铁观音一面笑千生,一面笑萧重嵘。他从来桀骜,统共没服过几个人,今天可算是服了萧重嵘的舐犊情深。霍声打算想办法进宫见萧重嵘一面。铁观音朝她摆了摆手,没用的,皇帝寝宫中所有宫人与御医都换成了桓皇后的人。身体抱恙的萧重嵘有本事用一年时间教桓氏的人手变节替他做事,但也是能出不能进。连曹无恙携三大元老宗臣要探望萧重嵘都被桓皇后拒之于门外,霍声更是想要靠近一步也难。千生说他或许可以一试。铁观音瞥了他一眼,道你师父亲自来都不行。大内禁地,御林严肃,你真以为如同那传奇演义中编得那般出入自由?

    等霍声到家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霍声被陆婉宁拉上了桌,霍暖嘟哝她又跑去哪儿了,霍母则和侍女照顾着霍元珍。知凉慢慢走到椅子上坐好,望着一桌子人等开饭。巧了,霍溯也在。霍溯看起来兴致不错,这顿饭一家人陪着霍溯聊,其乐融融。霍声控制不住自己,她的目光总是会不经意地瞟到霍元珍与霍暖身上。勉强吃了两口饭,咽不下去,想吐,连一块炒鸡蛋她都觉得油腻荤腥。喉头涌出一股浓厚的咸辣味道,霍声又把它们咽了回去。仍然有血流了出来,染红薄薄十几粒米,被她用筷子一扒吞进了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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