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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二)

    回声不太专心,有时看到萧镇鼎扒开低矮灌木树丛借着灯光认真替她寻找手串的模样,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望着他发呆。寻常小事尚且如此用心,这五年萧镇鼎也没少为她筹谋吧。每每他为她伤神劳心熬油费火的时候,想必亦是这般模样。

    最后萧镇鼎在不远处的树下摸到了这串手珠,那里离月光与灯光隔着好些距离。他抬臂似乎要将手珠交还回声,在回声手指触碰到珠串的刹那一把将她扯入怀中压了上去。回声整个后背被迫贴到粗糙虬扎的树干上。她瞪着萧镇鼎,目光诧异而略有恼怒。

    “这串木樨手珠,你很在意?”在这个地方,萧镇鼎只能看到回声反映灯光的瞳眸,但是他感受得到她周身全部的气息。在战场厮杀太久,相比于凭眼所见凭耳所闻,萧镇鼎更习惯用自己的心海意识去感知对方。

    原来是为了这个。回声笑笑,三秋大夫真是什么都说。虽然,亦未必是三秋大夫说的,回声不太确定自己身边人中还有多少是萧镇鼎的耳目。“我在意的是与无垢的情义。兄弟姐妹之间的情义,你莫要胡思乱想。”

    摘下回声肩头一片落叶,萧镇鼎放开了她。他把回声送到回家草堂门口,眼见她进屋之后转身折返。宫夜漫漫,仍有不尽的朝政事宜待他回去磋磨筹划,费心思量。

    躺在床上的回声辗转反侧,猜不透萧镇鼎到底有没有信她的话,还有没有在胡思乱想。漏夜敲响三更后,她睡了过去。背对着回声侧躺的回暖,慢慢睁开了眼睛,眸光精醒。

    长久萦绕于柳梢深处的柔和夏风,终于稀稀薄薄地飘扬出来,和着柳气荷香,为哭佛巷送去一丝清凉。听到噩耗的时候,回声正在王寡妇家里帮她一起磨豆浆。王寡妇弄伤了手臂,她说是上山砍柴的时候不小心用斧头劈到了。她儿子白日里要上街贩菜,回声便过来帮她。

    回声与难生花借着宋玉悲派来的人马,昼夜不停赶去了昌宁的紫金煤矿。半月前的一场暴雨,将内部几乎全被掏空的煤土淤地冲垮,三十多个劳丁被掩埋,至今下落未明。其中也包括回溯。宋玉悲在回声和难生花到后的当日也赶到,他大发了一顿脾气,把掌事的几人狠狠训斥了一遍。见惯了宋大善人坐拥天下财富风轻云淡心不下事的模样,回声还是第一次看到宋玉悲如此剧烈的心绪起伏。

    跟着宋玉悲回来的还有五个气质肃静冷漠黝黑的壮汉大叔。这五个壮汉回声之前也见过两次,似乎是绿林人士,一直跟在宋玉悲身边。在他们的帮助下,终于在宋玉悲回来当夜将人全部挖了出来。不过时间过得太久,被挖出来的时候仅有三个人还有呼吸。回溯全身被煤泥覆盖,四肢冰冷,脸色乌青,双眼紧闭,看不出平日里一点模样。无论回声如何试探,都听不到回溯的呼吸,摸不到他的脉搏。

    难生花一把推开了回声,蹲在满是砾石的地上,双手合叠用力按压回溯的胸口。在她们厄哈族,若有被困雪山全身冻僵的族人,他们便会如此救治他。见回溯一直没有反应,宋玉悲着人拉开难生花要大夫上去救治。但难生花推开了大夫。大夫刚才已经说没得治了,他根本救不了回溯。难生花继续按压回溯的胸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地落到回溯的脸上和胸口。整整半个时辰,就在众人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宋玉悲看见了回溯微微翕动的双唇。难生花感觉到了回溯胸腔下的跳动。大夫这时候也探到了回溯的脉搏。面对如此神迹,他连连惊叹,望着难生花的眼神如同在膜拜一个从天而来的神女。

    在确认回溯没事之后,难生花晕了过去。回声抱住了她。眼见着大家都要散了,回声抓住了宋玉悲的衣袖,她希望宋玉悲可以派人再救一救这些没有呼吸的劳丁,如同适才难生花对回溯做的那般。或许,还有人可以被救活。

    在宋大善人的美名之后,宋玉悲实则是一个内心冷若冰霜的人。对于一个产业遍布四海的巨商来说,锱铢必较铢两悉称是他习惯性的行事方式,他极少会做在他看来没有意义的事。然而看着回声那双与回溯相似的眼睛,宋玉悲慢慢点了点头。后来也因此救回一个劳丁的性命。

    回溯刚醒来的时候,连数都不会数了,那么烫的一碗汤张口就要灌下去,回声和难生花觉得回溯这是大脑受损人傻了,吓得不行。揭过幔帐,宋玉悲端着一碗黑苦药汁进来,一眼看出回溯的花招,笑道:“你就莫逗她们了。她们为你可是两日没合眼。”

    果然,回溯不装了。其实他也是看回声和难生花四只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他心下疼惜这才想装憨逗她们一笑,反倒吓到了她们。回声眼角噙泪瞪了回溯一眼,暗忖回溯以前也不那么调皮,怎么如今倒还越学越坏。既然回声和难生花执意要在昌宁多待几日照顾自己,回溯便央托宋玉悲派人领着两人在附近逛逛玩玩,否则整日里陪着他一个虚弱病人有什么意思。宋玉悲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站在昌宁制高的城楼之上,回声遥望由近及远滚滚山河。在昌宁居住的,多半仍是昌宁本地的百姓。不过为了更好地巩固权力维护治安方便管理,朝廷鼓励大原百姓移居此处,奖励大原商户在此贸易,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大原人过了来。除此之外,在攻打下琅平之后,大原朝廷强制勒令昌宁和琅平本地所有望族世家、富绅大户迁移交换,不准他们继续留住在原本国家。此举是为了避免当地权势之人联手复国起义攻击大原。

    这个天怒人怨的政策法令是萧镇鼎提出来的。萧镇鼎若是能永远身居高位倒也罢了,若是一朝失势,岂不是得被百官弹劾车裂而死?回声思及此,叹息着摇摇头。难生花便站在她身侧,看着回声叹息,没有再如从前那般问她有什么不开心的。这朵在雪山冰川长大的清透晶莹的小花,被人间烟火尘水浇灌了个底透,也终于明白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哀伤。

    可是难生花还是难生花,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两根糖葫芦,递了一根到回声手中哄她开心。冰糖葫芦夏日不常有,回声精细地问难生花在哪儿拿到的。难生花笑着告诉回声,就在旁边城墙阴影下面的一个小贩手里,刚才回声爬城爬得太专心没注意到。

    囫囵咬下一半山楂果儿,感受糖衣果肉酸甜冰脆的滋味在舌底蔓延,难生花适才所言的最后四个字一直在回声脑海盘旋。没注意到……没注意到……回声忽然反应过来她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事情。如果萧镇鼎失势的话,他一定死无全尸。这一点萧镇鼎比谁都清楚。依照萧镇鼎的个性,他必然为此做好万全之策,绝不会让自己沦落覆灭。但放眼天地之间,哪还有比他自己站在天地之巅更加绝妙的万全之策呢?

    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个激灵,回声眼见着手中的冰糖葫芦掉到地上,摔了个皮碎胆破,血流成河。

    走在昌宁的大街上,回声看着两边商铺林立迎来送往,百姓们安然自如地进出买卖,只觉一片祥和温柔。当地卖茶水和馒头的茶馆小二却告诉回声,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昌宁之前的样子。回声踏出茶馆,正想着昌宁之前的样子是如何,就被一群穿着破衣破鞋举着竹杖木棍的小乞丐撞到了地上。小乞丐们见撞了人也不怕,哈哈乐着转身跑了。难生花一面扶起回声,一面气得咕咕哝哝。

    而回声并不恼,这群小乞丐让她想起了千生和得食他们。他们都是一样的,因为频繁四起的硝烟战火而失去家园,失去父母,流离失所,没人教导与保护,这才成了在街上混日讨食的小乞丐。转身回茶馆,回声请小二把剩下馒头全部包上,帮忙把这些馒头分给街头的老小乞丐。

    小二看出回声是个从北原而来的好心人,叹气道这又何必,帮得了一次帮得了两次难道日日都能这么帮下去?可人是日日都要吃饭的。小二说得在理,可是回声也无力做更多了,又无法亲眼见着却什么也不做。只好能尽一善便尽一善,就算是为了抚慰自己的心也罢。如果这些都是萧镇鼎造成的,她希望自己可以替他多做些什么。

    就在回溯醒来的第二日,回声收到了萧无垢的驿信。信中萧无垢很是关切,回声提笔回信,又想到萧镇鼎了,一时之间百桩千件涌上心头,最后只化作一句盼望萧无垢在朝堂中万事小心的嘱咐。

    小堂蒲桌,三人围炉而坐,敞帘门伴着微雨,四周烛影混沌而阑珊。宋玉悲提到昌宁九角门一役,也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平静无澜的雨夜。九角门落址便在紫禁煤矿附近,如今过去还能看到残余的一角门根,荒唐凋敝,很小的一个地方。负责攻下九角门的队伍一共两千兵马,因为挟据南北双城咽喉要塞,战略地位在此区域算是重要,大原这边人手粮草紧缺又加剧了攻打的难度,所以此关由萧镇鼎亲自带领。那时候萧镇鼎还不是辅国大将军,是北原十八岁的总兵统领。

    而九角门则由昌宁身经百战的老将靳奉广率领五千士兵卫守。或者更直接的说法,他们负责击杀入侵昌宁的北原两千士兵和带兵出征的萧氏皇族。九角门易守难攻,且粮草丰富,他们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紧闭城门守住关隘,隔断萧镇鼎后方支援,干耗半个月都能耗死缺少粮草军备的北原兵马。萧镇鼎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北原这边最做不得的就是空等干耗。

    那日靳奉广立于城头之上,头戴红缨盔,手中长枪冲天而竖,讽刺底下的萧镇鼎乳臭未干,年轻不晓事体,让他滚回奶娘怀里。城头上响起一片嘲笑声。攥紧千生刀的手,手背青筋横起,萧镇鼎恨不得单枪匹马冲进城门将那老头的人头一刀挑下,被身边年长的参事拉住制止。

    回营后的萧镇鼎冷静下来。靳奉广他们不是看不起他年纪轻吗?那他偏偏就用这一点来击垮靳奉广。萧镇鼎每次只带一千士兵假意冲锋,一日五次轮换班制,专挑着对方吃饭和刚刚入睡的时间过去叫嚣挥舞。起初靳奉广还当做对方真得来攻城,专门出来应对。不出三日他便看清楚萧镇鼎的路数,便不再与他干耗,只着士兵严格把守城门,不许半分懈怠。他自己和一干手下则不再亲自上来。经验丰富的靳奉广推断,萧镇鼎会先来个六七日的假戏叫他们放低戒备,而后才会真正攻击。

    他没有想到他前一天刚下不与之干耗的命令,第二日的雨夜,萧镇鼎就带着两千士兵急奔而来。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萧镇鼎所带之队没有用任何光源,没有骑任何马匹,士兵全部披上黑油布,手握抹了黑漆的刀剑防止金属反光。三十个弓箭手摸黑爬上对面角楼射箭解决掉城墙上部分九角门守卫,剩余士兵用自带是黑木梯子爬上城楼开杀。

    那时候靳奉广和城内士兵已然熟睡。是夜下雨,无法用火炮来攻破城门。且萧镇鼎今日已带着人马来闹过五次,他们下意识放松了警惕认为北原军队不会再来了。没想到那日,萧镇鼎带着士兵进行了他的第六次冲锋。

    两千士兵对五千士兵,以一敌二之数,瓮中捉鳖之阵,倒让双方之间的势力差距显得不那么豁大了。因为萧镇鼎手下的那两千士兵比靳奉广的士兵更加清楚,他们这一战,只有胜利,或者死亡。

    九角门的士兵尚在震惊,对方怎么不带火炮就这么过来了?而后眼前银光一闪,他被萧镇鼎一刀抹了脖子。一脚踩过温热尸体的腹躯,萧镇鼎举刀冲锋。我们不能用火炮,你们不也一样用不了吗?高天厚地,雨泽万物,它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那一夜北原胜利了。靳奉广的头颅挂在闪着寒光的千生刀上。老参事死在了那里,与他一同战死的,还有一千九百九十八名北原士兵。随后赶到的援军在一片血海尸山中翻出了身中八刀半死不活的萧镇鼎。

    醇酒入喉,宋玉悲说完了,静静地闭目休憩。回溯了解宋玉悲,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无法达成想要的结果的话他懒得说。但有的时候,比如此刻,他放松下来,说话又会无所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

    轻轻握了握回溯的手,回声明白他担心自己,主动向他示意自己没事。隐去眉间的忧愁,回声自己是没事,关键是现在的她会担心萧镇鼎和萧无垢。宋玉悲明显是亲近萧无垢的,但今日听他的话,似乎又挺看得上萧镇鼎。难道宋玉悲在跟他们暗示什么?

    回到自己房间的回声慢慢捂住脑袋,感觉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了。她想回去问一问萧镇鼎,但这样隐秘忌讳的事,又怎好指望萧镇鼎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呢?像宋玉悲这般富可敌国的大商贾,若是他要参与未来的双龙夺嫡,那对于另一方来说必然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回声现在只能祈求老天,希望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人家萧镇鼎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雨声淅沥,夜里回声做了一个梦。梦中,萧镇鼎被压在一片血海尸山之下,身中八刀,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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