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头儿本来想要伸手把不晓事的小妹拽回来，但是回声伸手揽住了小妹，比他快一步，他的动作微微停滞后没有继续。火堆太暖和，孩子们歪头斜脚地睡了一大片。最后只有刺头儿还清醒着，防备着萧镇鼎和回声。萧镇鼎把他每一次掐自己大腿的动作都看得清楚。萧镇鼎问刺头儿有什么想说的话趁现在都可以说。刺头儿咬着劲儿憋了半天，最后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他问萧镇鼎是如何点燃柴火的。唇角轻勾，萧镇鼎把方法告诉了刺头儿。都是些流通在军营里的生存技法，雕虫而已。

    回声想把孩子们抱到房间里去睡。但是房间里除了几条被褥和干草堆也没有什么，萧镇鼎便把被褥拿来给孩子们盖上。不如在火堆这里睡，比那两个阴湿爬林鼠的房间要好上许多。最后回声也扛不住昏睡过去，萧镇鼎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她披上，半睡半醒着守了一夜。

    第二天白日，萧镇鼎带着孩子们去河边捕鱼。孩子们于是带上了他们的渔网。其实渔网破洞很大，根本网不住鱼。萧镇鼎教他们用树枝叉鱼。因为阳光落入水中会产生散光，所以他们看到的水底下的鱼都是虚像。叉鱼的时候叉子要对准鱼的下方，这样准确率才高。萧镇鼎给他们每人挑了一根树枝，年纪小的孩子与其说是在叉鱼不如说是在玩水，只有大孩子们在认真地捕鱼。

    回声抱着幼婴坐在树下。她的脚踝消了一些肿，自己一个人勉强能挪两步。太小的孩子们都在她身边坐着，不被允许靠近河流。小妹问回声的头发为什么有灰白的颜色，问她的额头上为什么有一道这么长的疤。摸摸额头上微微凹陷的疤痕，回声告诉小妹，这是打架打的。小妹见过哥哥们打架，低下头摇了摇，喃喃着说打架不好，不好。

    木桶里一共十五条大鱼，都是萧镇鼎捕的。刺头儿从水下摸了一只黄沙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收获。孩子们都太小了，身高不够，没有叉鱼的力气和智慧。

    孩子们摘了许多的野果来，和鱼串在一根棍子里放在火上烤。没有调料，孩子们从来不知道盐是什么，但他们知道糖。糖就是树窝里蜂蜜的甜。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个布满青苔的小缸，缸里是长了毛的豆腐。他们告诉回声说这是阿姆酿酵的，好吃。回声没吃过毛豆腐，但是以前在雪川禁域的时候也吃过类似的食物，萧镇鼎行军打仗最难的时候茹毛饮血，连尸体都吃过，更是不必说。毛豆腐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只是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只吃这个。

    孩子们会喊回声，因为她的名字简单。萧镇鼎这三个字的组合，对他们来说记忆起来有些困难。到了第二天也只有刺头儿知道怎么喊他的名字。小妹第一次喊回声，张口就是霍声的发音。因为她听萧镇鼎喊回声都是霍声，她分不清楚以为都是一样的，就也跟着叫回声霍声了。

    回声捡起树枝在地上描了霍声两个字，告诉小妹这是她名字的写法。小妹说她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回声抬头看向萧镇鼎。萧镇鼎曾经告诉回声，按照他们老家旦襄行那边的规矩，男名女取，女名男取，才会吉利。小妹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萧镇鼎便给她起名，得食。回声把得食两个字写给小妹看，告诉小妹这个名字的含义。小妹有了名字，开心地在木楼里跑了一圈，像只飞舞的小鸟儿，逢人便夸自己有名字了。

    孩子们一个两个地跑来让回声给自己取名字。渐渐地多了，回声索性给木楼里所有人都取了名字。男孩的名字她来想，女孩的名字萧镇鼎去想。刺头儿坐在树上，回声瘸着一条腿挪到树下，仰头告诉刺头儿自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千生。

    闻言，萧镇鼎转头望向回声。他的佩刀千生，名字是霍声取的。霍声说，刀之一物，杀戮之气太重，须得取个万福金安的名字镇压镇压。千生二字正好，千万生受，始得法身。回声今日给刺头儿取名千生，或是亦看出刺头儿性冷寒戾气重，劫官在身，易折易损，因此重用了这个名字配他。

    说来巧也不巧，木楼前畔的河流漂过来许多竹篮弃婴，连千生刀也恰巧托了片树杈子漂到跟前，刚好被刺头儿捡到。千生刀彼时被萧镇鼎遗在悬崖石洞中，估计是被大水冲下河流。回声告诉刺头儿，这把刀名叫千生，是为萧镇鼎而打造，从出生之日起便跟着萧镇鼎上战场，杀敌无数，武器中之宿世名将，概莫如是。

    回声不知道是不是这段话让刺头儿接受了千生这个名字。只是开始时候总不好意思，刺头儿不许别人喊他这个名字。后来渐渐地习惯了适应了，千生这个名字便与他融为了一体。

    最先，回声是在孩子们头发上发现虱子，问他们痒不痒难不难受都说不痒不难受。回声扒开头发往他们头皮里一看，各个都挠得血痂结片，头皮被挠伤没感觉，自然便不痒也不难受了。萧镇鼎在他们的被褥里发现了颜色各异的虫卵，倒是整个木楼里没发现什么蛇虫鼠蚁。回声看见小妹拳头里攥着什么东西，露出两条细长的黑线在风中舞动。然后回声就眼睁睁地看着小妹把拳头里的东西塞进嘴里咬碎，咽下去。血汁染红了她里圈一点嘴唇。那应该是一只铁鞘虫。萧镇鼎终于知道为什么木楼里没有什么蛇虫鼠蚁了，一定是都被他们吃了。

    上一次洗澡是在四个月前了。他们洗澡的规律是天热时候多洗洗，出门就是河，往水里扑腾几下玩一圈就算洗完了；天冷的时候就少洗，尽量能不洗就不洗了。又逢阿姆的丧事，便更没人顾得上洗澡不洗澡的了。

    这时节河水还是凉，回声本来想烧热水给他们洗，但是稍大一些的孩子们不怕凉水，他们喜欢玩水，扒了衣服直接往河里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地跳进了水里。回声抓住几个年纪太小的，烧了热水给他们洗浴。他们身体虚弱，扛不住冷水。虽然他们其实抗得住。在山里跑着长大的孩子，比回声想像中的更能适应自然环境。当然河里的孩子回声也没放过，每一个都要叫到河边来，她就坐在那里用皂角帮他们洗头发，搓头皮，直到她确认干净为止。若有实在扯不开的结，回声就直接把那一簇头发全剪了。

    刺头儿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子经过洗浴这件事后，算是怕了回声了。回声太严格了，而且还爱叨叨。洗头发的时候她的嘴就没停过。阿姆以前可不这样，阿姆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孩子一多她也顾不过来。有时候一个孩子两个月没洗澡，有时候一个孩子被抓过去洗两回澡。

    他们喜欢找萧镇鼎玩，听萧镇鼎给他们讲述战场上的事，在昌宁作战时用连环计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在琅平遇袭时躲进山林无意间救下虬虎族群……更喜欢萧镇鼎手上那把刀，真是漂亮。萧镇鼎告诉他们，离开山谷，到外面的世界去，那里有许多更漂亮的刀。没有得到回应，刺头儿默默转过了背。回声与萧镇鼎相视一眼，皆静然无语。

    回声希望可以把这些孩子一起带出山谷。他们年岁小不太擅长照顾自己，何况还一字不识，无书可读。可她并不想强迫他们，毕竟山谷才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外面的世界虽然新奇有趣，但也教他们畏惧。他们从阿姆的嘴里听说过，那是一个充满了活不下去的可怜人的地方。

    萧镇鼎修好了漏雨的屋顶，缺了两三块木板的地面，歪斜的横梁和开始腐朽的木墙。忙活完一天后已是日落西山，小妹嘴里叼着一块鹘饼爬到了他怀里坐好。这块鹘饼是回声身上带的那块，回声落水后鹘饼被冲走了，就冲到了附近岸边的石头上，被连日的阳光烘干了。小妹捡到了鹘饼，就塞进了嘴巴里。萧镇鼎趁她睡着的时候把鹘饼从她口中拿了出来，扔掉。太脏了，吃了会肚子痛。回声按着小妹给的地点，果然找到了她随身携带的小布袋。这布袋是回暖为她做的，上面还绣了小小数朵木樨花。那时节刚好木樨花满观世都。

    每每回声叹气的时候，萧镇鼎便知道，她又在担忧家中亲人。萧镇鼎给刺头儿使了个眼色，刺头儿会意，偷偷撺掇在附近的几个孩子去闹回声，教她不得不分出心神来应付眼前这帮孩子。根据朝廷办事效率推算日子，萧镇鼎知道，摸排来寻他的官兵八成这两日便要到了。萧镇鼎把这句话告诉回声的时候，也未见她展露笑颜。他知道回声在想什么。

    当年他亲手处理了霍氏一族，也十分清楚他同时葬送了自己与霍声的一切。在熊熊烈焰与满地尸体之间看到霍声的时候，萧镇鼎决定一辈子不会再放开她的手。然而现在冷静下来，他还是愿意给霍声想清楚的时间。那时候他与回声命悬一线，天地间除了彼此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如今他们还活着。活着，就要去面对身边亲近的人，敌对的人，所有的人。对于霍声来说什么也比不上她的家人重要。如果霍声为了家人而放弃他，那他就必须得认。是他在先，为了大原和权力而放弃霍声的。

    春河水暖鱼有感，金鳞可怜跃黄昏。萧镇鼎在河边打水，木桶挨着河面一倾便有三两只小虾鱼顺着游了进来。回声蹲在木桶边，低头望着桶里摇头摆尾的小虾鱼，半晌后，拢起双掌将它们一只一只舀了出来，依旧送入河中。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想着把看到的鱼虾放进肚子里。

    看着回声杂毛胡乱的发窝，萧镇鼎忍不住抬手搓揉了一把。回声有灰色的头发。萧镇鼎头上则长了些雪白的发丝，尽管才二十五岁的年纪。包括回家人在内，住在哭佛巷的人，头发都枯黄黯淡，折断它们的时候能够听到极脆的一声。她见过的人中，萧无垢满头青丝似结金络，葳蕤含仪自生光。水珠溅上发丝，仿佛酥融墨染，兰馥其间。听说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长三根，回声便拿着剪子，细心挑出萧镇鼎每根发丝上白色部分，一段一段帮他剪。

    霍氏被清剿后，霍声对这人世心灰意冷，更无颜面对族人，于是她瞒着人轻生跳江。萧镇鼎把她从哭佛江里捞了出来。抱着她不再动弹的湿漉漉的身体，萧镇鼎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跟她说话，训斥她的不争气，抚慰她一泄千丈的情绪，逼迫她必须得活下去，否则他灭了霍氏九族。他原本就应当这样做，为了霍声他才费尽心思保他们一命。如果霍声死了，那么霍氏一族的命便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霍声听不见他的话，但被这冷冰冰的江水浸泡过后，霍声不仅人苏醒，脑子也跟着清醒过来，不再寻死。她在一夜之间长大，灰白头发想必亦是那时冒出来。

    在错乱横生的山岩，千沟万壑的崖石之间，远远的黑点渐渐并入视野，一点点变大渐出人影队形，萧镇鼎鸷黑的眼见着他们逐步走近，一边轻轻落落地与回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木楼里那些丫头小子，直到回声自己抬眸时看到万觳石壑间朝廷官兵朝他们走来。心头一颤，回声不由自主地微微退后两步。她的手被萧镇鼎慢慢攥住。

    朝廷派了各路人马分头寻找萧镇鼎。在萧无垢的帮助与掩护下，回溯假扮成东贤王府的人跟着朝廷一支兵马下山来找回声。

    十五日前，萧无垢去回家草屋告诉了回家人回声在哭佛寺大火中尸骸全无的事。回母闻言当场晕死过去。悲愤交加的回暖哭着上前攥住萧无垢的衣领，质问他回声过去明明是为了他的安危，为何如今萧无垢能全身而退回声却被火焚烧尸骨无存。萧无垢苍白着脸，没有答言。

    从宋玉悲口中得到回声死讯后，回溯快马加鞭赶回观世都，在东贤王府门口逼问萧无垢火烧哭佛寺那一夜的事。他知道萧无垢的为人，萧无垢不是会丢下回声生死不顾的人。无奈之下，萧无垢将回声中途折返去找萧镇鼎一事告诉了回溯。得知全情后，回溯在东贤王府角落的石墙边坐了一日夜。后来无患子带着他的徒弟铁观音勘察现场，铁观音循着踪迹一路查到哭佛悬崖边，认定萧镇鼎没有葬身火海，应是为了求生跳下了悬崖。于是朝廷开始派人马下山进入河谷寻找萧镇鼎。回溯便跟着其中一只兵队暗中寻找回声。如果萧镇鼎活着，那回声也不会死。

    “大哥！”回声认出了回溯，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搂紧失而复得的小妹，回溯眼眶通红，难忍泪意。“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暮日薄霞，风渐寒凉水渐深。回溯久久凝视此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的萧镇鼎，双拳握紧，手背上青筋迸发。抬脚，他冲过去朝萧镇鼎脸上打了一拳，打得萧镇鼎唇颊流血，却在一拳后便停了手。

    在东贤王府静坐的那一夜，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对萧镇鼎的仇恨，不如回声的命重要，也不如回声的笑重要。回声为了萧镇鼎重回火海，跟着他一起跳下悬崖，死生尚且不顾，亲人尚且抛诸脑后，那么自己的阻拦也不会有用。如果这是回声的选择，他不会阻拦。因为就算没有他，这个世上还会有消不尽的阻碍，抗不下的磨难和吃不完的苦头，在回声前面等着。

    五年前的霍声与萧镇鼎没有在一起，五年后的回声与萧镇鼎更是绝无可能。总有一天回声会自己认清这个事实。命果定数，既然不需要他冲到前面去教，那他这个做大哥的就安静待在回声身后，在她流泪与受伤的时候安慰她，保护她，治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