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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一)

    雨下得很大。背靠洞壁,回声能听到从山体内部传来的震动。萧镇鼎感受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他妥协了,尽管说出来也没有意义。

    “霍声,没有什么真相。你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真相。”萧镇鼎道,“霍氏倾灭是五年前我一手策划,为的就是使萧氏根基稳固,承揽政权。霍声,北原江山,萧氏四分,霍氏独揽三分,你真得觉得会有皇权能够容忍这个吗?”

    沉默片刻,回声问道:“那为什么是五年前?为什么不是三年前?为什么不是五年后?”

    缓缓摇了摇头,萧镇鼎道:“五年前,北原与琅平战事正酣,输赢各占五分,我布局前线划分一统,同时能够抽身后营图谋平衡朝局。北原军队收集到的大量琅平人事情报,刚好让我可以利用霍氏与嵩山王世代交好这一点,打击霍氏。那时候朝野上下对琅平仇恨极深,无论是谁一旦与琅平沾上关系,便不可能翻身。何况彼时霍氏如日中天,大树倾塌,底下之草木才能受享阳光雨露,没有人会为霍氏说话,也没有人敢。霍声,这是人心。”

    霍声点点头,好,既然萧镇鼎这么说。“勾结异国里通外合,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为什么我们还活着?霍氏上下五千人通族受刑,但没有一个人死。别告诉我顾惜功臣或者正逢大赦之年的鬼话,那时候的霍声会相信,但我不会相信。”

    萧镇鼎终于转头看向回声。启唇轻笑,他既然答应告诉她便不会再骗她瞒她,回声这是着急了。“因为霍氏阖族性命保全,是我向父皇提的唯一要求。父皇要清缴霍桓曹三氏,苦无对策。我答应帮他解决霍氏的势力,但他绝不能伤霍氏性命。我必须这么做。如果我不及早插手,待日后父皇下手处理霍氏,那便不是如今这么简单了。”

    萧镇鼎知道回声听不懂,便拿曾经太傅教过她的史迹解释与她听。“大原狐微永党诛,是萧氏入主北原之前的事。狐微永被前皇朝判定私通外敌谋反作乱,当日发现即刻问斩,中间连一审也无。此案前后延续十五年,共诛杀亲党余朋四万三千人。史书之中有记载的证据皆被今世认为漏洞百出,无有条理。可狐微永就是被杀了,因为他权倾朝野功高震主,一手可定百官生死陟黜,一手掣肘朝廷文武起落。一个丞相位极峰巅之后尚且如此结果,若是霍家呢?”

    “父皇不会放过霍家。没有一个当权者会放任霍氏这样的家族不管。你说霍氏没有异心。今日没有异心那么日后呢?谁能保证?萧无垢是什么样的人?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霍元珍强势毓精,桓关嫣愚蠢贪权,萧无垢上位以后根本制衡不了他们。哪怕是为萧氏子孙千秋万代,父皇也绝对不会放过霍家。他只是那时没办法,内忧外患过于心急才被我钻了空子,但他总会有办法的。”

    “其实霍氏也并不无辜。霍氏操控北原十分之三,在与琅平一战打到中后期时,我们兵力粮草紧缺,但你的父亲不愿意提供,因为朝廷违背他与嵩山王的联盟而执意攻打。彼时我一石二鸟,打击霍氏也是为了拿到行军用粮。在朝政上,霍元珍说一,父皇不敢说二;作为神海郡主,你曾经的吃穿用度,莫说大原公主,就是大原的皇帝也未必有你强。北原战争一打便是十五六载,百姓饿殍遍野,皇室节衣缩食,桓氏曹氏只敢私下挥霍,只有霍家,不说别的,霍声,你最爱玩的手珠臂钏,有多少不是价值连城,即使一个县的赋税都不够其中一颗珠玉?”

    这番话,霍声是听不懂的。但回声听得明白。她在雪川禁域流刑两年,在哭佛巷生活三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是市井百姓的血与泪。终于从萧镇鼎的口中得到了答案,回声整个人似乎轻松了,又似乎更加沉重了。无论如何,霍家沦落至今日这般田地,是萧镇鼎一手造成。她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代替霍氏族人原谅萧镇鼎。

    但萧镇鼎说的话,回声扪心自问,自有他的道理。她不得不承认,因为对方是萧镇鼎,所以她会不由自主地站在他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一旦这样去想,便会自觉对不起霍氏。不过如今的回声不会再去寻死。只有活着,才能做事,做对大家都好的事。

    萧镇鼎没有时间去关注回声的反应,因为他清楚回声的想法。在与回声讲话的同时,他一直警觉着雨水冲刷山体时洞外产生的震动。现在洞窟周边应该已经出现数条溪流瀑布了。水流很快就会冲进石洞,萧镇鼎抓住回声的手沿着洞壁往外走。才走出堆火的范围回声便感觉到一阵冷风从脖颈灌了进来,冻得她血管顷刻发青。

    洞外徘徊有五六只强健山鹰,它们一直在等里面的人出来。萧镇鼎和回声一露面,它们便开始攻击两人。原本分散的小溪瀑布最终在石洞上方成片连结,大量泥水瞬间涌入石洞。用脚踢起千生刀,萧镇鼎利落握住以此击杀山鹰。山鹰凶猛,水洪迅疾,萧镇鼎左臂负伤还要照顾回声,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哪怕将眼前山鹰击杀,开始往外漫水的石洞也再待不下去。看来,等不到援兵来救了。

    崖底江流湍急,水势高涨,而人力微渺,一旦堕入便会被完全卷入旋涡无法施展。既然已经这样,萧镇鼎索性撕开衣角用布条将自己的左手与回声的右手紧紧绑到一起,以免他们两人被水流冲散。

    瓢泼大雨把他们浇了个透,洞中水洪又将他们双脚漫过,回声被瀑布冲得睁不开眼睛,却还是挣扎着紧紧盯着萧镇鼎。萧镇鼎知道回声又冷又怕,他倾身抱住她,滚烫的体温传递彼此之间的心意。双额相抵,萧无垢语气坚定而温和,他安慰回声,莫怕,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然后握着回声的手两人一起纵身跃入悬崖。

    金紫闪电划破夜空,惊雷一声劈开哭佛卧山,万象齐喑一齐没入滔滔江水之中。

    他们被江流冲到了一处晴阳洁净的草坡上。轻薄盈亮的日光炫目,睫毛如蝶翼颤动,回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身上从衣服到头发都已被晒干,也不晓得她在这儿躺了多久。又过了好一会儿,回声终于能够坐起身,全身酸痛,她看到自己的小腿被裹了布条。这布条是从萧镇鼎衣服上撕下来的。回声试图挪了挪小腿,没法用力,踝骨肿伤肥得跟馒头一样。

    不远处,萧镇鼎坐在磐石之上,腰肢微躬,一腿盘曲,神态看似松闲实则对四周环境保持着必要的警觉。感觉到回声醒了,萧镇鼎起身走到她身边,用手背贴她的额头试探体温,略有些发热,若是平常人歇一晚也就好了,不过回声体虚,需要额外注意一些。

    萧镇鼎拿了烤鱼过来,烤鱼很小两条,用树枝串着。回声低着脑袋安静吃鱼。萧镇鼎就坐在她旁边。回声才知道萧镇鼎学会了泅水。萧镇鼎告诉她,是与琅平打仗时,一次战船侧翻,他为活命挣扎学会的。北人不擅水,琅平因此刻意挑着水系众多的地方埋伏。刚开战的头两年,北原打得吃力,形式被动。他每逢阴雨便伤骨疼痒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血水洇出萧镇鼎左袖,回声要帮萧镇鼎再包扎,于是动手去撕萧镇鼎衣角,被萧镇鼎抓住了两只手。回声略有不满,她自己身上就一件斋袍,再撕就没衣服穿了,当然要撕他的。萧镇鼎告诉回声伤口已经结痂不需要再管它。瞅着袖子上的血渍,回声半信半疑。萧镇鼎一笑,问回声是不是自己要扒开衣服给她看她才相信自己。这句话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从萧镇鼎口中说出来就好像她是地痞流氓一样,回声吃了亏,闷闷地坐回去。

    晒干了衣服,晒醒了回声,纵使阳光再好他们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必须先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否则夜幕降临后野兽出没会有危险。

    萧镇鼎背着回声,沿着河流顺行。误入深林不得方向时,就跟着水走;晕转密洞不见出口时,便跟着风行。时光荏苒,五年已过,回声背起来还不比当年十六岁的霍声有分量,浑身上下只剩一把轻省的骨头和一副碰了就碎的皮壳。萧镇鼎单手背她走上许久的山路,亦不觉劳力。

    坡谷渐狭,蹊径愈窄,雾障弥散,脚下泥泞难行,萧镇鼎放缓了步伐。回声搂着他脖子的手默默收紧了一些,她喃喃着安慰萧镇鼎莫怕,莫怕。萧镇鼎的唇角悄悄弯起。

    夜重月昏,一棵硕大且枝叶还算茂盛的春生树上,树杈与树根形成三四个有深度的树窝,回声和萧镇鼎各占一边。寻不到人迹,今晚暂时在树上落脚,比在树下安全。树上原栖的一双夫妻鸟被惊飞,萧镇鼎于是扒拉出鸟窝里五个蛋烤了与回声分着吃。

    这棵老树活不长久了,粗壮树干部分被蛇虫从内部蛀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空心洞。萧镇鼎便在树窝附近的小洞里燃了一颗灯芯草,映出小小一点亮光,因为有枝叶遮挡这点光源并不会吸引来虫兽,但是这可以让回声感觉安心一些。回声反向跪坐在树窝里,冲着火光的脸明晦交半。她看着萧镇鼎的后背,近在咫尺,远在天边。两人一天下来没讲几句话。

    回声一夜睡得很差。萧镇鼎总是过一段时间就把她弄醒一次。夜里温度太低,萧镇鼎不这样做的话,回声很容易在睡梦中被冻死。天还亮回声就彻底醒了,她让萧镇鼎睡觉,换她来守。萧镇鼎摇头,说她守不了。守不了也睡不着了,回声扒开叶子望着天空中忽闪忽闪的太白星,还是学不会观星辨认方位。萧镇鼎以前教过她的。

    第二天,萧镇鼎背着回声继续跋涉。回声的踝骨肿伤稍微消了些,但走路还是艰难。尽管回声坚持说可以自己走,但萧镇鼎还是更愿意把她放在自己背后。回声在咳嗽了,要是今夜再那么过下去,回声的身体怕是吃不消。

    日暮时分,眼见着最后一丝残光即将从天际消散,萧镇鼎根据沿河沿路的碎皂角、有编织痕迹的竹条和隐约的木车辙印,在雾林深处发现了一座高立脚捆扎排的小木楼。

    并非村寨,此处小木楼孤孑而立。小木楼里原本住着一个女人,女人收养了十六七个孩子,他们都是还在襁褓中时就被丢弃,而后顺着河流漂到此处,被女人拾到。去年年末女人死在了雾障里,木楼里仅剩一群孩子,最大的刺头儿十二岁,萧镇鼎背着回声走到木楼的时候,他本想拿石头砸,把他们轰走,但被萧镇鼎狼一样的目光吓得缩回去了。自小生长在林谷中的孩子,不会怕四皇子,他们害怕野兽。而最小的尚裹着婴袱,只比他们早到一天。

    木楼破败,墙根莽苔厚生,屋顶好似扎着无数个漏枓,化露的更夜冷雾啪嗒啪嗒地往下滴。他们在屋顶有漏洞的地方铺了两片薄草皮,不知用了多久,草皮不仅全湿,而且里面自生的腐虫被养得很肥。十六七个孩子们互相抱着窝在墙根处,远远地瞪着他们,凶得那几只好似山猫,纤弱可怜的那几只又好像比纸还薄,稍微沾下水就融了。

    他们需要照顾。但在那之前,回声想她和萧镇鼎应该先需要他们的帮助。回声尝试与他们交流,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萧镇鼎放下回声,兀自在堂里生了火,那端地大方的模样活像一个霸占人家房产田地的土匪无赖。

    孩子们的眼睛一只一只地被火光点亮。自从阿姆过世以后,木楼里越来越潮,空气中似乎灌了沉甸甸的水,他们无论怎样做都生不起火,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轻轻松松地就燃气了火堆。

    山谷地势低洼且有雾障围合,但在三四月的夜晚还是很凉的。回声让孩子们聚过来取暖。但因为最大的三个孩子拦着,因此便没有一个孩子敢上前。回声给萧镇鼎使眼色,萧镇鼎当做没看见。也许是萧镇鼎的态度惹恼了刺头儿,他认为这是他们的房子,没有理由害怕,于是率先走到火堆旁,在远离萧镇鼎的地方战战兢兢地坐下,梗着脖子。其他孩子们见刺头过去了,也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围了上来。于是萧镇鼎又燃了两个小火炕,否则坐不下。

    这群孩子没见过除了阿姆之外的人,因此见了生人胆子显得小些。但也因为没见过外面的人,他们的胆子又比常人大了些。回声告诉他们她和萧镇鼎的名字,告诉他们她和萧镇鼎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在外面快要被冻死了,所以借他们的木楼歇个脚。

    虽然他们的行为不是借而是抢,但如今也只好靠欺负小的,来拯救一下老的了。

    刚开始的时候,回声向孩子们介绍了自己和萧镇鼎,当然介绍得十分笼统,目的是为了让孩子们相信他们不是坏人,也希望这些孩子能开口说说关于他们自己的事。然而无人开口。为了拉近距离,回声便接着给孩子们讲山谷之外的世界。回声讲到整个身体都彻底暖和了,当她打算停止的时候,忽然发现孩子们被火焰映得亮晶晶的殷切的眼神,只好继续这样讲下去。

    小妹钻进回声怀里的时候,扬起灰扑扑的小脸,用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望着回声,在判断回声喜不喜欢自己亲近她。小妹天生跛足,对回声这个瘸子很有亲故。而且她喜欢回声瞳孔里澄黄跳动的火光影子。这个五岁的小妹没有名字,只是因为哥哥姐姐们叫她小妹所以她就是小妹。这屋子里叫小妹的有五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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