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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二)

    他们进入雪川禁域时是九月中旬,尚未到禁域严寒逼人,风雪肆虐的时节。天地间除了萧无垢一行人以外,只剩一幕苍莽冰白。当初离开的时候,回声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再回到这里,尽管内心平静,但却是心绪良多。冻得微微颤抖的手被身边之人紧紧握住,回声抬头,视线撞入萧无垢带着笑意而安定的眸中。

    此行除了萧无垢本人带来的精锐战卒十人,熟悉雪川禁域的老押解兵两人外,厄哈族也派下三名熟悉雪山地脉,行动灵活的狩猎高手来帮他们。难生花也来了。尽管担心难生花的安危,但她的厄哈族长夫妇没有阻止女儿的行动。既然是为了朋友,既然已经承诺了别人,族长夫妇认为难生花便应该这么去做。他们相信自己的女儿不会教他们担忧失望,他们相信自己女儿的朋友会保护好她。

    刚进入雪川禁域时,萧无垢他们还可以坐在厄哈驼鹿拉的帘车里前行。鹿车是用马车改造的。滑行滚动的车觳轮也被厄哈族修建成适合在雪地行进的样子。只是一日后车的觳轮便被冻住了,在厄哈雪山上蹦跳欢快的驼鹿也不愿再前进,喘着粗气用头上大角抵抗车夫的拉扯。

    剩下的路,只能用他们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前走了。萧无垢明白,于是他着人下了鹿车。车已经报废,车夫便带着驼鹿先回厄哈族,约定好每隔五日便来此地一次迎归他们。无论他们是最后成功还是中途放弃,厄哈族的人都会永远等着他们。但厄哈族也说得明白,即使最后无一人归,连难生花也没回来,厄哈族也绝不会再派一人进入禁域寻找他们。这是厄哈族在这个严冷高寒资源紧缺的非人地带能够世代生存的生命哲学。

    虽然不耐热,但论对寒冷的接受度,难生花是他们里面最高的。回声则是他们之中最能忍耐雪川寒冷的人。人类对于雪川禁域的寒冷没有习惯这一说,但回声毕竟在此地生生生活了两年,当时她的处境比两位老押解兵要差得多。三秋大夫虽然也来此地服过刑,但他显然年纪大了,对于雪川禁域的这种寒冷,他显露出来的不适与辛苦比回声要多一些。萧无垢则完全是太艰苦了。离了皇宫的暖龙宝炭,他披着狐裘连观世都的腊月都过得辛苦。

    刚开始沿着押解老兵走过百十遍的老路前进,每隔一段便会有补给点和守卫站,如此虽然绕一点远,好在保证安全。三四日后他们便走进了雪川禁域的深部腹地。那是真正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禁区。

    瀛洲毒根是一味冰雪矿石,形似沾染些青绿意的透明水晶,少量多处地分布在雪底火岩炉洞之中。根据迦绿祖雅的叙说,底部潜有火岩炉洞的雪海,因为混合了千万年前火山喷发的灰质,因此并非洁白颜色而是带了许多的烟灰色。烟灰雪海很难找寻,传说只有风旋涡的信使才能引路拓出烟灰雪海的存在。但碰上风漩涡的信使的人九死无生,是回声在雪川禁域听老刑犯提起过事。

    又行两日,依然未看到烟灰雪海的半点影子,不知道这条路还要继续多久。为了节省仅有的干粮和物资,回声带着人,跪在冰层上挖凿猭珀,然后用其油火烤之给大家食用。萧无垢注意到回声手指上遍布的粗糙茧痕与冰镩等工具上的抓握形态吻合。

    这段时间,重走了一遍当年回声走过的路,看着回声是如何秩序井然地安排准备有关众人生存的事务,萧无垢才发觉,原来自己从前从未真正了解两年后的回声。回声与当年那个因为一碗汤烫了嘴而任性叫喊,斥责下人的神海郡主,早已并非同一人。

    大家的手脚耳朵冻出的疮口化脓,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痂在皮肤上,回声会耐心又细致地用小冰镩一点点把冰痂磨掉,但不能全部磨光,要留一层在皮肤上,否则露出光洁的生肉血口很容易被冷空气冻住。这也是为何多苗郎他们都在冬日里生冻疮,手指肿得与萝卜一样,但回声却没事。她的身体早已不会对平淡的冬日产生反应了。而这些,连老押解兵都不懂。因为他们的手指若是生了严重冻疮,会有足够的药物敷治,轮值结束回观世都后还有大夫看诊。

    禁域腹地地形奇诡,有的地方看起来平坦其实地势落差很大,由此而来的昼夜温差大以及高处空气稀薄的问题也会教人体产生巨大不适。回声会整理大家所有人的行李衣物,搬来岩石一起堆叠成一座四面防风的粗陋小屋。尽管粗陋,但人睡在其中便会温暖许多。重刑犯虽然也是睡在房屋中,但他们的房屋比起兵士的房屋来说,破败而漏风,因此犯人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才能提高生存的几率。

    他们身上穿的一部分是萧无垢带来的观世都时下最暖和的衣物,另一部分则是厄哈族为他们提供的,用厄哈措尔制成的藤衣鞋。回声穿着男子的衣裳,还是扮作男子的模样。发丝被寒风吹拂,飘荡在脸颊处,回声双手捂口,与难生花相互哈气取暖,浅笑盈盈。从萧无垢此处,能看到回声的侧颜,眼中有光华熠熠,清澈无暇。萧无垢却无声喟叹,这样一双眼睛,纤尘不染的干净,是用多少夜的泪水才洗濯出来?

    进入禁域腹地后,萧无垢会头疼。三秋大夫给萧无垢用了药,回声便站在萧无垢身后,两双手替萧无垢仔细揉着。合着眼睛,萧无垢耳畔除了凛冽的风声,便只有回声腕上那串木樨珠磨合滚动的细碎轻响。

    萧无垢此时的状态已然不太好。尽管萧无垢坚持还能走下去,三秋大夫还是大手一挥,分去两个战卒、一个老押解兵和一名厄哈族人,命他们带萧无垢先回去。这样的分配是很不均匀的,但是萧无垢身份尊贵特殊,他的安危兹事体大,因此三秋大夫必须如此做。

    面色苍白的萧无垢坐在冰桩上,对回声映出一抹浅笑。“连累你们了。”

    回声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她想为他输送自己的温暖,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如果不是萧无垢,她根本走不到这里,是萧无垢违背了保护自己一国储君安危的职责来成全她,隐瞒了他的母后与整个皇室来陪同保护她。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萧无垢的手背上,回声请求萧无垢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萧无垢凝视着回声。

    他还记得,霍声十三岁那年生辰,观世都飞下鹅毛大雪,映得她府里院中那结得满树金黄的十三南星果愈发好看。霍声要萧镇鼎替她把树顶上最大的那颗十三南星果摘下来送给她,说要把它放在自己屋子里供着。萧镇鼎抬手就用指背狠狠敲了霍声额头一下,说她不知好歹。霍声那时候额头肿了好大一个包,红粉粉的。他就上树把最大最圆的十三南星果摘下来送给了霍声。霍声很高兴,转头就把十三南星果搭在了她床头那座水晶花瓶上。看见霍声高兴,他也很高兴,全然没顾上自己下树时不小心扭折的手臂。

    第二天霍声便病了,全身发红脑袋发晕躺在床上起不来。萧镇鼎来探病的时候看到花瓶上那颗金黄的十三南星果,气得又凶了霍声一顿,告诉霍声十三南星果与她房里点的香相冲,混合在一起会生出毒气。他听说后很自责,去与霍声道歉。霍声没怪他,说是她自己要的。她注意到了他手臂上的伤,知道是因她而起后,也是同如今这般,把脸颊轻轻在他手背上蹭,安慰他不疼。只是当年的霍声这样做时仿佛一只可爱可怜的小狗,教人心酸喜爱,而现在的回声这样做时,却是温柔而慈悯,强韧又坚定。

    萧无垢眼眶泛红,他终于彻底意识到,神海霍声娇怜脆弱,终于还是死在了四年前那场由萧氏主导的琅平案中。如今活着的,是拽着一家人生生从禁域鬼地爬出来的哭佛巷回声。

    愈往里面走,地形地势愈发奇险诡谲,风雪愈是躁烈,老押解兵已经记不住路了,厄哈族人更是迷失在天地间的一片白茫茫中。三秋大夫说,为了防止他们一行人最终迷失在雪原中,从此之后每走五里,便要留下一个人以及相应天数的食物物资在原地挡风岩石下或岩洞中守卫,当做联络和返回的据点。如今风雪渐盛,他们举步维艰,一日最多走五里,结合他们当下的人数,不算自己和两名女子,也就是说,最多再往前行五十五里他们就必须原路返回,无论是否找到瀛洲毒根。

    没有人反对三秋大夫的提议,那便是全部同意。在这样艰险的环境中,能沉默的一切便用沉默代替,如此才最能节省能量保存体力。然而静止是绝对不行的,三秋大夫对所有人三令五申,即使被派在原地留守,也不能让身体长时间静止,不能长时间沉浸在睡眠状态里,否则人体很容易因为失温而陷入休克。在这样暴风雪的气候里,休克,便是永远的死亡。

    每一日,回声睁开眼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错觉这里是否已然是地狱。但每一日却还能继续、继续地往里走进去。这一次,头顶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了。而身边人,仅剩三秋大夫,难生花和最后一个厄哈族青年游冽。

    日轮。无限拉长延伸的光线。晃了谁的眼睛。

    回声晕厥倒地。再睁眼时,身边是三秋大夫和难生花,还有游冽突然窜到面前的一张脸。看到她醒了,游冽的厚唇咧出真诚的笑来。

    恍恍惚惚,只盯着天上一颗星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晰。金黄色的星,好像神海霍府院中结的那颗最大的果。原来那不是日轮,那是……

    床帘半卷,霍声病恹恹地把自己小半个身子全塞进萧镇鼎怀里。萧镇鼎喂她吃完饭以后,又等了半个时辰把药给她灌进去,否则屋里没人能制服她让她把药喝下,他急着要去校场训练,所以得快点把霍声弄睡着,要不然这祖宗肯定是不会放他走的。

    哄霍声睡着很简单。萧镇鼎从书架上随手顺了本《九天月令》教霍声看图辨认星宿。抓起霍声的手指按在其中一枚辰星上,告诉她这是十三南星,极北之处天合地抱的正中心。霍声立刻表明自己知道,就是后院里种的那颗。原来天上也有十三南星啊。霍声问萧镇鼎为什么认得这么多星宿,萧镇鼎告诉她,行军打仗的过程中,需要靠夜空中的星宿辨认方位和推演风水。霍声抚弄着萧镇鼎指尖薄透的一层茧,她问萧镇鼎真得要亲赴战场吗?她会舍不得他的。萧镇鼎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必须去。

    “那你每一次都要平安回来哦……”霍声窝在萧镇鼎怀中,沉沉睡去。房间里的安神香炉,青烟袅袅。

    天上的那颗,正是十三南星。

    极北之处,天合地抱。十三南星,将军主刑。云翻雪飞风怒号,旋涡轮卷见火岩。

    十三南星,便是风旋涡的信使。原来烟灰雪海,正在雪川禁域的腹地之心。

    三秋大夫和难生花把回声搀扶起来。烟灰雪海,继续往里走,地势渐低,渐低,渐低,直至低至地底,整个空间完全被雪海淹没。这里曾是一座火山,但千万年时间没有喷过急火了,如今便只剩一个热度不熄的炉洞。

    所有人走入炉洞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最外面那两件衣裳脱了。游冽索性把上身所有衣服都一股脑儿扒掉,光着个年轻红润的膀子。没法子,厄哈族的人不耐热。难生花瞪着眼凶他,命令他至少披一件遮遮,否则她回去就向游冽阿娘告状。游冽迫不得已把衣服穿上一件,故意磨蹭在难生花后面走,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就把衣服半挂在腰上,等她回头复查的时候再把衣服套上。难生花也知道他的把戏,但是拿他没办法,随便他了。

    回声被两人逗笑,一口气没喘好还咳了两声。难生花问她是否安好,回声反问她觉得怎么样,毕竟难生花一热便头疼身痛。难生花坚强地用拳头敲敲自己的小心脏,告诉回声不必担心自己,她能挺得住。她也必须挺得住。回声点点头,他们四人茫茫雪海都走过来了,绝不能折在此处。难生花掏出随身带的白木卧鹿给回声看,回声看到后,与难生花相视一笑。

    被岩浆烧红的火岩炉洞,连洞壁都蒸腾着热气的。其中有许多洞窟,偶尔有一两个洞窟是被冰雪封盖的。他们在冰雪洞窟中发现了一个冰盒子,那冰盒子的大小恰好能装下一个人。三秋大夫说,这是冰棺。冰棺,哇,那里面一定睡着一个很重要的人。难生花说要打开看看,这个提议被三秋大夫否决了。事紧时乏,他们必须要尽快寻到瀛洲毒根,不能分心。于是他们继续往里前行,终于在中心洞窟中看见了爬满洞壁的藤蔓,藤蔓上开满了透着青绿色的重瓣白花。这些热烈盛放,肆意张扬的白花就是瀛洲毒根。他们要找的瀛洲毒根盐矿石,便是白花分泌的乳汁结合特殊矿层在高热高压下经过千万年的时间形成的。

    异香弥漫,蛊人心魂。

    第一个发现瀛洲毒根的是难生花。那颗冰晶矿石,在洞壁顶部,藤蔓生长的最高端,因为离火焰源头遥远,所以那个角落稍显阴暗。于是瀛洲毒根晶莹的光华,得以在难生花的水晶腰带上反现,让难生花及时注意到了它。

    厄哈是高山民族,结绳攀岩去打猎岩鹿采撷蜂蜜对他们而言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游冽一马当先说要上去把瀛洲毒根摘下来。然而当他的手抓到藤蔓的一刹那就被烫出了一个水泡。同时把手伸向藤蔓的回声却并没有事。回声明白了,这是厄哈族人体质问题。因为世代生活在严寒艰硬的高山地带,他们的身体演化出了较一般人更强的抗寒能力,但这同时弱化了他们对待炎热的身体机能。拽了拽藤蔓,藤蔓生长了千万年,粗厚牢固不会轻易折断,回声抬头望向瀛洲毒根的高处,决定还是自己上去。虽然她也觉得藤蔓温度有些高,但她比游冽的适应度要强一些,撑上一段时间不是问题。

    三秋大夫阻止了回声,然后脱掉外面的两件衣裳把藤蔓绕了三圈绑在自己的腰间。大家担心三秋大夫年事已高不安全,三秋大夫道他也是常年上山采药的,动作比回声这种生手要利索得多。因为藤蔓温度高,这种温度越到后面越是对双手的伤害严重,所以速度快速和忍耐力强很重要。

    蹙着眉头,虽然也不放心三秋大夫,回声还是没说什么。扯开自己衣角一条棉布,她抓起三秋大夫的手。如三秋大夫所言,他的手指和手掌上布满厚茧。回声把棉布扯成两段,仔细地包裹在三秋大夫的手掌上。如此便可以延缓藤蔓和高热岩壁对皮肉的灼伤。临前,她叮嘱三秋大夫莫要逞强,若是不行就换她来。三秋大夫看着回声,点了点头。

    三秋大夫的动作很稳,一步一步,节奏适当地攀爬在岩壁藤蔓间,逐渐变成一个远远的小点。游冽说在这种情况下,稳健是比快速更重要更考验人体能量的品质。难生花点点头,直到亲眼看到三秋大夫砍下瀛洲毒根,她才告诉回声,还好这回有三秋大夫在,否则就算是让游冽上她也不会让回声去的。因为结绳攀援是不仅消耗体力而且难度很大,凭回声的身体条件连一半都爬不到就得掉下来。

    拿到瀛洲毒根,三秋大夫成功落到地面。此时三秋大夫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原本系在手上的布条不是烂在血肉里就是被侵蚀消融,在他伤口最深的地方甚至隐约可见白骨。难生花见状惊叫一声,还是回声稳住情绪,帮双手不便的三秋大夫解开了绑在他腰间的藤蔓,然后听从三秋大夫的指挥从药箱中拿出药瓶帮他上了药包扎好。

    小筐里,三秋大夫带回的这块瀛洲毒根有小孩拳头大小,用来救两三个人的性命绰绰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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