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

    隐王府,祠堂。

    堂外松柏挺拔而立,青翠巍然。凉冽的晚风刮过,传来沙沙声响,清脆悦耳,引人心旷。

    堂里窗门紧掩,浓浓香雾萦绕室内,将幽静肃穆的祠堂衬得愈发神秘。

    立在神龛旁的男人点燃香火,对着黑檀木牌位作揖后,撩袍跪拜。

    深棕色长发束于银冠中,横插利簪。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一袭箭袖乌袍,简洁干练,腰间玉佩与香囊缠绕交错,发出叮咚声响。

    主管阿梓静默地立在门边,垂眸敛眉。

    隐王神色肃穆,礼毕起身,不苟言笑的脸在烛光映衬下更显深邃硬朗。

    阿梓不禁动容,深知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也只在这座牌位面前才会如此敦肃端正。

    或许,她家这位久居边关的将军于外人眼里,每时每刻都彰显着此刻的坚毅正气,永远都是皇家子孙的模范标杆。

    一想到这儿,阿梓难免失笑。

    张景焕余光瞥过她微微翘起的唇角,没有理会。

    “府上可安分?”

    迈步离开时,朝身后的中年妇人问话。

    阿梓跟上:“那些新来的下人和美姬,奴早都交代过了。祠堂和象苑是禁地,不许他们擅入。全府上下安分得很。”

    他伸出一臂,扶她迈过祠堂高高的门槛。

    阿梓抬眸,看见他阴沉的脸色,话锋一转,“将军既信不过这帮人,那就分批处理。只是眼下奴仆女眷众多,府上刚好缺人手……”

    求情的话说完,好似石沉大海,不见回应。

    “那就先从侍卫开始,再是小厮仆役,最后……”她顿了顿,抬眼瞥他神色,“最后,审女郎。”

    张景焕只淡淡“嗯”了一声,神色无常。

    阿梓沉不住气:“奴刚刚的话,将军可听明白?”

    眼前人一言不发。

    阿梓叹了口气,直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张景焕驻足,锐目眯起,锋芒乍出:“什么意思。”

    阿梓:“……”

    沉默片刻,老妇人脱口而出:“京城的高门贵胄,五陵纨绔,不都爱玩女人。”

    阿梓多年陪伴他于军营,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害臊。

    张景焕缓缓转头,语气渐冷:“她们有什么可玩的。”

    清风席卷枯叶,划过妇人面颊时,留下大片大片的沉默。

    四下无人,阿梓绷不住了,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知你不愿和女人接触,可姑娘家的身子才能开枝散叶。你府外朋友兄弟不管好意歹意,总之都把人送来了。各个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你怎能忍……”

    “心”字还没出口,一看他绷起阎王脸,阿梓就把话憋了回去。

    张景焕冷硬道:“你怎能断定她们手无缚鸡之力?”

    被他反诘一句,阿梓吃瘪,再想到今天狐媚子模样的姑娘,心里也盘算起来。

    这中原女子各个如花似玉,娇柔动人,不似家乡姑娘刁蛮豪横,张扬跋扈。难不成是些高级的美人蛇、温柔刀?

    “送来的下人仆役少说不下百人,鱼龙混杂,是该审审。生杀予夺,皆在于你,奴也管不着。只求别赶尽杀绝,总得留些活口洒扫庭院。”

    见他敛容思索,阿梓乘胜追击:“这不,今儿靖王府还送来一位,都没人伺候。只能派莹丫头过去顶着,多寒碜啊。”

    “又有?”张景焕眸光一凛,是该杀一儆百。

    “今晚先拿她试试。”

    “……”阿梓汗颜,这人脑回路怎么总和她不在一条道上。

    腹诽完,还得接着劝:“别别别,我看她屁股挺大,好生养,留着有用,有用。人长得也顺眼,适合暖床。”

    这倒是句大实话。

    即使她一个妇道人家,瞥一眼也觉得勾人,一听声能酥麻半边身子。

    谁不爱美人啊?!她还不信这血气方刚的八尺儿郎能顶得住。

    心中百转千回之际,却听见一句不适宜的冷哼,“女人不都长一个样。”

    “……什么样?”

    “瘦、小、矮。”

    阿梓:“……”

    “奴说的是像妖精一样会勾人的姑娘,没见过吧。”

    说罢,又是一阵促狭的笑。

    她岂会不知道,沙场上所向披靡的隐王从没正眼瞅过年轻姑娘。

    话不投机,张景焕干脆地朝人抬臂摆手,头也不回地阔步离开。

    “别都一网打尽,且怜香惜玉——”后方传来呼喊。

    阿梓目送他远去。

    自己这岁数算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了。等她死后入地府,他若还孑然一身,可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公主交代。

    晚风飒飒,迎面拍打着隐王麦色的皮肤,周身包裹着的浩然正气彻底被击打成碎。

    这些天忙于外事,应酬不暇,总算能闲下来处理府上人。

    思索着那群女人的用途,大步向前的步调逐渐放慢。

    他鲜少与女人打交道。

    但能在男人身上试的,为什么不能在她们身上试试。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怜香惜玉?

    他扭头看着身后不远处的祠堂,想到供奉的人,他也曾这样劝他。

    犹豫片刻,最终内心蔓延而出的病症感胜出。他果断将这四个字抛出脑后。

    又想起一些折磨人的新花样,一时雀跃难以自已。

    张景焕强行压下心底这股近乎变态的兴奋感,浑浊的凤眼里闪过阴鸷的光。

    他轻巧地迈开步子,耳畔又回响起方才阿梓聒噪的唠叨声——

    “奴说的是像妖精一样会勾人的姑娘,没见过吧。”

    像妖精一样的姑娘……

    他确实见过。准确的说,是观察过。

    *

    日薄西山,余莞晚把案上的茶盅摆了又摆,总算陈列整齐。

    她跟随靖王多年,办事最随他心意。张景烨有近乎执拗的强迫行为,对周围事物要求极其严谨,也喜欢把东西摆放得工工整整。

    余莞晚十岁起被他养在身边,处事也像他,这方面已经留下了很强的后遗症。即使身不在靖王府,也还守着这些刻板的思维。

    “都天衣无缝了,你还要收拾。”

    椅子上的小丫头两手抓着还在炸毛的猫咪,打着哈欠抱怨。

    晓莹懒洋洋地看看整齐划一的家具,又看看这锃光瓦亮的桌椅板凳。再转而观察她的脸,明明已看了一下午,竟还看不腻。

    “你长得真像被孙悟空打了一棒子后改邪归正的妖怪。”

    “……”

    余莞晚无语,不知她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肃王看着憨憨肉肉,做事倒是雷厉风行。午后就命人把余莞晚送进隐王府。

    王府主管阿梓嬷嬷把她安顿在香雪居。

    余莞晚取下成色极佳的翡翠玉镯,转而套在她手腕上,赔笑道:“初来乍到,凡事还望婆婆多提点照应。”

    礼多人不怪,阿梓接过镯子,笑着寒暄几句后离开。

    临走前吩咐晓莹留下伺候,又将这只龇牙咧嘴的狸奴拿给她们解闷。

    这孩子正值豆蔻年华,只顾着哄猫,什么忙也没帮上。还好个性开朗健谈,眸光清澈单纯,愿意陪她唠嗑解闷。

    一下午,两人就打成了一片。

    见余莞晚要接过玳瑁猫,晓莹赶紧劝阻:“我都管不住它,之前还被挠过呢。”

    狸奴还在张牙舞爪地抗议。

    黑橘毛色混杂,没有明显的色块分界,就像把两种颜料搅和在一起。模样看着脏兮兮的,和它脸色一样不讨人喜欢。

    “原来是只滚地棉。”余莞晚笑着接过这只凶巴巴的玳瑁猫。

    夜里沐浴完,两人并肩躺在拔步床上。

    晓莹睡不着觉:“姐姐从哪里来?”

    余莞晚奔波一天,早累得眼皮打架。一听她打探自己,曼声说:“晓莹气质特别,与众不同,看着不像中原女孩。”

    被戴了一顶高帽的晓莹浑然不知,不禁扬起嘴角:“我和阿梓婆婆随将军从南疆而来,和你们汉人当然不一样。”

    怪不得主管嬷嬷和晓莹肤色偏深,口音独特,发型发饰也与中原不同。原来是南蛮夷族。

    “可将军驻守边疆十年,征讨的就是你们南蛮一族……”

    听出她的疑惑,晓莹答道:“将军是大魏永宁帝与南蛮公主私通所出,他从小在南蛮王都长大,十二岁接回京城不到一年,又随武安侯驻守南疆。”

    “阿梓婆婆是公主身边人,自幼把他抚养长大。我是婆婆从南蛮边城捡回来的弃婴,从小就跟随将军了……”

    想到南疆战神的英勇事迹,晓莹就滔滔不绝:“将军十六岁时,武安侯因通敌大罪伏诛正法。他就被任命镇远将军,驻守南疆,荡平夷寇,而今二十有二……”

    “……府上就我们两个女眷,其余全是男丁,都是跟将军出生入死的亲信。哦,不对,最近有好多像你这样莫名其妙送进来的。”

    晓莹打个哈欠,说着说着自己都犯困了。

    余莞晚对这座府邸的主人知之甚少。听她说完一笸箩话,心里思绪飞涌。

    隐王是半个蛮人,还是私生子……

    “所以,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晓莹嘟囔着闭上眼睛。

    余莞晚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床帐,脑海里的人影一闪而过。

    隐王张景焕,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

    盛夏之际,班师回朝。久病初愈的太子率一众皇亲国戚,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余莞晚随靖王到访,于宴席抚琴助兴。而那位平定南蛮的主人公却迟迟未至。

    酒过三巡,众人意兴阑珊时,一人脚下生风,掀起珠帘阔步闯入。

    未经内侍通传,高大人影衣袍猎猎,吹散连枝灯上的烛火。与劲风一同送至的,还有通身的凛冽之气。

    一片浓厚的阴影撒在余莞晚身上。拨动琴弦的葱指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她僵住动作,等候上位者发话。

    “臣张景焕,见过太子。”

    来者声线冷硬,散漫随意,对席上其他几位王兄皇弟视而不见。

    身形轩昂魁梧,伫立如巍峨高山。

    察觉身后骤然阴冷的气压,余莞晚低垂螓首,抿紧唇珠。

    首座太子面色无虞,微微颔首。另外几位王纷纷看向这位并不熟悉的兄弟,脸色一个赛一个的精彩。

    常年驻守边关的将军,都是这般冷傲张扬么?

    好奇心催使,余莞晚悄悄抬眸,余光瞥见一双镶嵌白玉的祥云纹皮靴。

    昂藏的身材被朱色圆领纹金蟒袍罩住,其上金蟒栩栩如生,顺着胸膛游走云行,伟岸凛然,气势如虹。

    玉带截住劲腰,垂落的香囊环佩微微摇曳,清脆声响将周身的煞气收敛了三分。

    麦色脖颈上喉结凸起,留下一抹深邃的阴影,再往上……余莞晚不敢顾视。

    “五弟不必客气,快坐。”太子笑道,“今日家宴,不论国事只谈风月。”

    张景焕“嗯”了一声,撩袍入席,箕坐曲腿,手腕随意搭在膝盖上。

    余莞晚抬眸,见靖王对自己使眼色,会意后轻移莲步,跪坐到隐王身边,为他把盏。

    一束冷肃的目光落下,如细密的针一下又一下刺激着余莞晚的神经。直到斟满酒杯,隐王的视线还没从她身上移开。

    葱白玉指举起酒盏,她鼓起勇气掀眼,与那双凤眸对视。

    琥珀色的瞳孔宛如光芒照耀下的神邸,神色凛凛,沉默威严。

    逼仄的压迫感霎时袭来。只一瞬,她颤着小扇般纤长的睫毛,慌张地移开眼,耳垂上的绯色蔓延至下颌。

    严苛礼教之下,哪个正经男子会这般大胆地盯着姑娘看。

    偏偏他眼神波澜不惊又毫无情愫,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一别数年,隐王风采依旧,还是这般骄恣难驯,目中无人。”

    二殿下肃王板着一张脸,狭长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剜着这边,将张景焕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此刻开口,话里话外尽是讥讽。

    目无下尘的镇远将军身穿父皇御赐的蟒袍耀武扬威,连个正眼都不肯赏他们,却有空盯着身边侍女出神。

    靖王温和一笑:“五弟久居南疆,难免礼数不周。你我兄弟上次齐聚,还是五弟年少初回京城之时。今朝有酒今朝醉,景烨不才,先干为敬。”

    “一敬五弟除夷凯旋,二祝我大魏社稷昌盛,国祚绵延!”

    众人举杯祝酒,将不和谐的一篇迅速掀过。

    张景焕拿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一湾细流从嘴角流出,顺着冷硬的下颌线条划过滚动的喉结,最终隐于衣领之内。

    饮罢,他不轻不重撂下酒盏,目光瞥向从饮酒起便注视自己的婢子。

    只一眼,余莞晚低眉敛目,深垂螓首,绷紧娇躯跪坐在他身侧,雪腮裹上了一层浅桃色。

    太子看在眼里,打趣道:“五弟军中久旷,身边正缺温香软玉。何不将美姬领走,以祛虚火?”

    “还是想效仿老八,立誓潇洒一生,只做教坊司的风流客?”

    八皇子大窘,赶紧干咳两声,醉醺醺指着人:“我、我岂看得上此等胭脂俗粉。他日蓬莱有召,先找仙娥试试!”

    众人哄笑。

    余莞晚顿时羞红脸,抬睫看见握着折扇,笑而不语的靖王张景烨。

    那日她只当被人开涮,谁承想竟一语成谶。八皇子落水后不日惊悸而亡,她也被送入了隐王府。

    还真是唏嘘。

    余莞晚回过神来,脸上多了几分怆然。

    *

    一晃又过一旬,暮夏匆逝,天气转凉。

    这日阳光明媚,余莞晚午后歇晌,起身梳妆后与晓莹出门信步游园。

    初秋的风吹拂脸上,清爽宜人。

    余莞晚抱着玳瑁猫走过将军府一处僻静的逶迤小路。

    前方传来女人嬉笑的声音。通过层层掩映的树林,她望见一群穿红着绿的同龄女子。

    “她们是?”

    “和你一样。”

    张景焕倚着赫赫战功衣锦还乡,倍受永宁帝器重,也引来无数权贵争相结交。回京以来,各方权势送上门的美色珍玩数不胜数。

    与她同一路数被送进将军府的姝色亦不在少数。余莞晚入隐王府前,对此略有耳闻。不过香雪居偏僻隐秘,她与她们并无交情。

    余莞晚抬眼细看,见到个眼熟的。那人被簇拥着围在中心,轻浮嬉笑。

    “肃王府送来的段氏,性格最是嚣张。”晓莹不齿,拽着她就走。

    “将军最近忙,没抽出空来收拾她们!”

    闻言,余莞晚心头一颤,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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