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暮夏时节,晚风簌簌。

    吊唁的华贵马车于静谧夜色中辚辚而行,车厢内烛光轻摇。

    四下无人,肃王卸下白日伪装,笑得狡黠:“总算尘埃落定。”

    与他相对而坐的男人锦衣玉带,声线清润:“八弟薨逝,超脱人世之苦,兄长与我也能安心了。”

    “牡丹花下死,倒是便宜他了。多亏你家那小美人,看着滋味儿就不错,难怪迷得他神魂颠倒。”

    话音入耳,靖王不自觉拧眉。只一瞬,便又恢复往日的清朗端正。

    肃王狭长的小眼睛眯起,神色晦暗难辨,“还差南疆那位。”

    靖王不置可否。

    烛光映照着白皙的面容,平添几分朦胧的俊美。深邃眼眸中波光浮动,再抬眸时,又恢复了以往的古井无波。

    “他凯旋不久,趁还能借结交由头往府里送人,早点下手。”

    见他敛容沉思,肃王急着又添一把柴:“养了六年的瘦马,也该卖出去遛遛了。”

    “兄长勿急,欲速则不达。”

    肃王挑眉,露出揶揄的笑,“怎么,舍不得?”

    张景烨何尝不知二哥在拿话激他,摇头敛声:“上次夜宴他见过莞儿,估计不对眼。若贸然行动,她难逃一死。”

    “刚死的这位不也阅女无数?还不是迷得七荤八素。”

    男人嘛,都一个德行。肃王深知此理:“你可别小瞧这小娘子。她身上……”

    张景烨抬手止住他,轻叹一声:“还需兄长出面……”

    *

    靖王府,海棠苑。

    院外雨打芭蕉,银针细线叮咚坠地,落入浅浅的水洼中,敲出徐徐涟漪。

    静谧清雅的院落蒙上一层不轻不重的水雾,美得宛如太虚幻境。

    榻上佳人一身雪色交领齐腰襦裙,玲珑有致的身段靠着软枕。如绸缎般丝滑的乌发轻轻垂落,衬得修长脖颈如一块尚好的羊脂玉。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余莞晚恰恰骨相皮相二者兼备。

    可惜十岁一场大病后,她记忆混沌,忘记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醒来时,是靖王殿下收留了她。

    当今大魏三皇子,靖王张景烨。为人谦和,宽厚仁孝,于庙堂江湖皆是美名。

    这样一位品行俱佳的皇室贵胄,竟愿意收留她这等低微之人。

    在王府的六年时光,娴静充实。白日抚琴伴读,夜里调香温书。

    虽是下人,她却从不用做粗活脏活。平日只需陪王爷识字吟诗,抚琴作画。靖王母妃甚至命教习嬷嬷教她礼仪。

    她容貌出众,温柔乖巧,又得靖王赏识,同一批入府的丫鬟,多少对她有些嫉妒。

    遇见他,恰如浮萍入静港,晨光破冥夜。

    及笄不久,她开始跟着他出入宴席。

    那些权贵显官,总会用专属于男人的凝视锁住她的容颜与身段。

    太子生辰宴上一曲霓裳舞,惊艳四座。

    慢慢的,靖王府娇藏美姬的韵事不胫而走,整个勋贵圈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她答应为景烨哥哥分忧,所以任劳任怨。

    直到十日前,去往摘星阁夜会八皇子。

    幽潭之上,画舫之中,靖王与他吟诗作对,畅饮琼浆。余莞晚布菜斟酒,陪侍伺候。

    酒过三巡,靖王不胜酒力提前离场,吩咐她务必让人尽兴。

    晚风拂过,送来她身上幽香,八皇子笑意更浓。

    张景灿恃才放旷,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过她。

    “碍事的走了,随便坐。”

    余莞晚颔首:“……奴婢不敢。”

    张景灿目光不再克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他唇红齿白,眉眼间淌着风流。

    “我说他碍事,你心里不爽。”

    男人将她细微的表情看得仔仔细细,笑问:“不说话,心里骂我呢?”

    对上那双明亮的眸,余莞晚一时语塞:“我……”

    “你喜欢他?”

    似被戳中心思,余莞晚顿时霞飞双颊。

    她眸光潋滟,曼声:“殿下……”

    美人娇嗔服软,谁又能受得住。

    张景灿最吃这一套,抬手轻拉她绦带,引导她坐在身侧。

    “过来,陪我喝酒。不把我伺候好了,就把你心事说出去。”

    余莞晚拗不过他,只好应下。

    她硬被人拉着玩飞花令。那家伙明明烂醉如泥,还非要逞能,结果勿坠幽潭,惊悸而亡。

    此刻再想起那夜情景,余莞晚面色堪比天外愁云。

    浓密长睫垂下,挡住桃花美眸里的落寞,修长秀气的黛眉轻皱,蹙起的眉心里藏着这桩心事。

    当时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她和周边侍从都毫无防备。眼看着一个大活人失足落水,侍卫再捞上来时已经不中用了。

    想想还是惶恐。

    余莞晚双手合十,默默为他哀悼。

    还好当时并非独处,周遭侍从能证实她的清白。八皇子素来行事不羁,风评堪忧,落得个狼狈下场也合乎情理。

    倒是圣上怪罪下来,将此事迁怒于靖王。葬礼吊唁之后,张景烨亲往伏龙寺,斋戒清修,为八皇子超度。

    靖王交代,王府上下事务交给胞兄肃王管理。

    余莞晚按住胸脯,平复心中烦闷。

    虽一母同胞,肃王却是个出了名的酒囊饭袋,不似靖王那般儒雅谦和,清俊持重。上回府中宴饮,还被他口无遮拦的孟浪话所辱。

    往后的日子也不知要怎么熬。

    想起身居伏龙寺的张景烨,余莞晚不免牵挂,心也跳得厉害。

    窗外传来脚踩雨水的噼啪声,下一刻屋门倏地相内敞开,阴湿的空气刹那直灌入室内。

    一个小丫鬟骤然闯入,手上的油纸伞都没来得及闭合,就气喘吁吁地抬眼。

    窗前的女郎素手支颐,明明未施粉黛,却照旧昳丽妖娆。

    五官精致得不似凡间俗物,凹凸有致的身形少了几分不食烟火的素雅仙气,远远望去宛如狐妖附体,勾人心思,亦如玉石成精,美艳不可方物。

    璇儿愣在原地,突然忘了眼前急事。

    余莞晚拢拢衣袖,起身上前扶稳她。

    “璇儿,什么事。慢慢说。”

    “……余姐姐,肃王、肃王要召见你。”

    余莞晚为她顺背的手顿在了原处。

    *

    “奴婢余氏,见过肃王殿下。”

    余莞晚敛容,朝上首喝茶的男人福礼问安。

    即使身着玄色宽松直裰,肃王依旧显得臃肿。他腆着罗汉肚,与其说是坐着,更像是卡在了圈椅里。

    他抬起胖脸,见女孩仍保持着福礼的姿态。

    “抬头。”

    余莞晚照做。她袖手亭立,素手与雪衣几乎融为一体。

    即使见过她数次,张景煊眸光仍是一怔,其中惊艳不言自明。

    说来也奇怪。这人不施粉黛,不配朱钗,明明打扮素净,照旧难掩入骨的妖冶妩媚。

    尤其是那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美眸,相视时如勾魂摄魄的鬼魅,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这种长相的女人,天生就是会勾引人的。

    “难怪景烨悉心培养你多年。”

    一开口就是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见他用挑选商品的眼神打量自己,余莞晚心知不妙。

    “奴婢粗笨,还望肃王殿下明示。”

    “靖王待你如何。”

    “回殿下,靖王救奴于水火,对奴有再造之恩。”

    肃王冷哼一声,连带着牵动胡须一颤:“既然有恩,你可知当下靖王处境?”

    余莞晚刚要恭敬回话,却被上首的男人打断:“他为保你周全,揽下全责,现如今幽禁伏龙寺,等候隐王受审!”

    肥厚的手掌“咚”得放下茶盅,愠怒未消的粗音如烙铁般拍打她的耳膜。

    肃王眯起眼睛,满意地看到少女眉心紧蹙,暗地里为这出攻心计交好。

    余莞晚心头一紧,混沌的大脑里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只剩下与靖王相关的回忆。

    临行前他抬手抚过她的鬓发,温柔启唇:“莞儿勿念,保重身体。”

    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出张景烨清雅俊秀的容貌时,慌乱也随之消失了。

    再掀眼,她面色无波:“王爷说过,他是去伏龙寺清修的。”

    “他若不诓你,你又怎会心安?”

    肃王话带讥讽,自以为天衣无缝,必能唬住眼前婢女。他舒展眉头,开始期待她方寸大乱。

    “临行前王爷打点行囊,亦有侍从陪同。”

    余莞晚眼神坚定,眸光闪闪,与肃王想象中的溃败模样迥然不同。

    这一整年她出入豪门盛宴,对朝堂官场亦有耳闻。八皇子薨逝前前后后诸多牵连,余莞晚暗地里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虽未在靖王面前明说,但如今正好可以拿来试探肃王。

    “八皇子恃宠而骄,放浪形骸,虽受官家溺爱,却得罪了不少文官言臣,弹劾之声不断。醉酒溺亡确属他平日作风,并无人起疑。

    “皇帝隐而不发,是恐波及王爷。这才命王爷去伏龙寺清修,以避风头。奴婢愚钝,幽禁受审之事并无耳闻,还望殿下明察。”

    她不疾不徐地说给张景煊听,面色不卑不亢。言罢,又是一礼。

    肃王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有点看不明白眼前的女婢。

    她嗓音温柔软糯,声线却不紧不慢,独有一番镇定自若的气势。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拿捏。

    一口气说完,见肃王怔忪不语。余莞晚又道:“方才殿下提及隐王,奴婢斗胆一问,此事又与隐王有何关系。”

    交谈没按计划顺利进行,张景煊尚未想好应对之策,却听见少女先发制人,按着他刚才话中陷阱,打算刨根问底。

    他竟被个卑贱奴婢牵着鼻子走!

    “奴虽幽居内宅,却也知隐王乃官家任命的镇远将军,驻守南疆十年,今夏捷战凯旋。回京不过一月,想必……不会牵连此事。”

    她娓娓道来,神色语气皆无逾矩之态,舒服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却激得肃王面色阴沉,涨似猪肝。

    余莞晚见状,又是一礼,忙给他台阶下:

    “敢问殿下唤奴婢前来,所为何事。奴也好领命,为殿下尽心竭力。”

    肃王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骂靖王。早知道这妮子机警聪慧,就该让他提前帮自己打好腹稿,也不至于闹得现在这般尴尬!

    他面色不忿,抬起肉乎乎的眼皮,与余莞晚对视的一瞬,撞入她秋水盈盈的美目中。

    心中的迁怒莫名消减三分。

    张景煊握拳抵住嘴巴,干咳两下。面上心虚一闪而过,却未逃过余莞晚的眼睛。

    素闻二殿下肃王耽于逸乐,不被官家所喜。今日一会,果真名不虚传。

    确确实实是个无能之辈。

    余莞晚心底暗嘲,脸上波澜不惊,给足他体面,恭敬等人发话。

    “本王欲将你送与隐王张景焕。”

    肃王垮下脸,硬生生的命令告知。既然漏洞百出,还不如破罐破摔。

    余莞晚目光一滞,身形缓缓僵住,半晌才找回舌头:“殿下,此事王爷可知晓?”

    就知道她会拿靖王做挡箭牌,张景煊挺直厚重的身板,讥笑:“睁开你的眼看看,如今靖王府上下,谁说了算。”

    他本就是皇室贵胄,身份高贵,不怒自威。再加上靖王亲哥的这层身份,随便处理靖王府上一个婢女,简直易如反掌。

    她贱命一条,又岂能违命不遵?

    瞅见这副志得意满的嘴脸,余莞晚瞪圆双眼,眨了又眨,震惊他的厚颜无耻。

    平生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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