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空显得深邃而高远，透过B市万丈滚滚的红尘，竟然隐约看得到几颗闪烁的星子。

    沈岚岑裹紧了风衣仍然觉得冷，于是抱着手臂在原地躲了躲脚，纤巧精致的细高跟凉鞋磕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地轻响。

    她转头看向身旁俊逸出众的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今天多谢了。幸亏有你来救场，不然我不是忍不住出手伤人就要回家沤死，一定不得善终。”

    她本以为今晚去参加的是一个拓展人脉的事业局，结果变成了普男PUA剩女的大型相亲会，偏偏还碰上大学时候的烂桃花。

    一想到那个中年发福的二婚男人在自己面前大秀优越感，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们公司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们如何为他的成熟魅力所倾倒，沈岚岑就有种拿鞋跟自戳双目的冲动。

    幸亏鸡尾酒会的地点离他们办公室不远，而一向勤勉的江总又雷打不动地在公司加班，她才能迅速摇到人，并且在烂桃花不甘的注目下，挽着江与城趾高气昂地离场。

    为了感谢江总的救命之恩，沈岚岑决定大方一次，请他吃日料。

    江与城看起来丝毫没有被她宣称的出手阔绰感动到，还善意提醒：“你每个季度的奖金都是我批的。”

    如果真的想让她钱包大出血，恐怕今晚需要飞去东京吃一顿日料。

    倒没想到会遇上章南。

    他们本来在讨论正经手的几个项目，江与城却突然不说话了。沈岚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了不远处驻足的女孩。

    她很瘦，皮肤是一种近乎不健康的冷白色，衬得一双大眼睛格外黑沉。虽然是个少女感十足的可爱长相，但因为头发剪得短，脸上又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倒像个酷酷的小男生。

    沈岚岑远远看着落座在餐厅另一端的章南，评价道：“爱情真是奇妙的东西，原来这么酷的女孩子，在男朋友面也乖得不行。”

    江与城没有接话，像是忘记了今晚本来是沈岚岑请他吃饭似的，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账单飞快付了账，起身向外走去。

    从店里出来，江与城忽然说，“如果有时间，我们去喝一杯？”

    “当然，不过这次真的我请客”，沈岚岑爽快答应。她喜欢适时的小酌怡情，并且自认酒量还不错。

    “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颇有名气的酒吧，夜景极佳。最重要的是足够贵，肯定不会折辱了江总的消费水平。”

    真不愧是谈判场上锱铢必较的好手，他不过随口调侃一句，她也要立刻扳回一局。江与城点头认输，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景色果然很好。

    繁星如钻镶嵌在遥远的天幕上，从几百米的高空俯视，脚下车流如织，霓虹招牌闪烁，灯光在暗夜里交汇成一场流动的光影盛宴。

    酒吧的仿古留声机里放着一张爵士唱片，萨克斯的旋律柔美而深情。

    沈岚岑捧着一杯Old Fashioned，歪头看窗外的繁华三千，“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这款酒的中文名字叫‘旧日情怀’。此情此景，是不是很适合怀念一些旧事，或者想念一个故人？”

    江与城缓缓转着手中的水晶杯，反问她，“有这么明显？”

    “我们认识六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喝酒，每次同事聚会你都有借口推脱”，沈岚岑抿了一口酒，眼睛微微眯起来，神情像个真正的酒鬼，“你今天实在太反常了，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江与城承认自己情绪非常不好。他本来信心满满，认为当年分手不过是章南一时冲动任性，又或者有什么误会，当面解释清楚就好了。他要做的只是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她，再多的困难误解，只要找到她，自然都不是问题，他们一定会重归于好。可是下午章南的态度却让他拿不准了，她好像对他的出现真的没有丝毫喜悦之情，这让他觉得心慌。

    但他不打算拿自己的私事与人消遣，于是直奔主题， “你回国的调动申请Richard转发给我看了。我今天找你出来，是想以朋友的身份建议你重新考虑这个决定。在总部任职未来上升空间更大，而且我回国以后，没办法兼顾欧洲美国和国内的所有项目，需要有人接手我在美国的工作，我已经向Richard和Nomination Committee推荐了你。”

    沈岚岑撇了撇嘴，“好不容易出来放松一下，竟然还要聊工作，没劲。”

    江与城不以为忤，还颇为认同似的点了点头，“我这人是挺没劲的。”

    “你在总部做的风生水起，明年十分有望升职合伙人, 又为什么一定要这时候回国来呢？ ”

    江与城没有说话。

    “你看，我们都有自己非要回来不可的理由。”

    江与城知道劝不动，言尽于此，“那我先走了，需不需要送你回酒店？”

    “不用，我再坐一会儿。”

    沈岚岑又点了一杯酒，笑吟吟地着冲他摆摆手。

    第二天上班，任远到章南工位前晃荡了几次，她不胜其扰，终于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有事？”

    “啊，对”，任远欲言又止，最后冲她招了招手，“来，我们去会议室说。”

    一直走到离大办公区最远的会议室，关上门，任远才斟词酌句地说：“Atomic 昨天给了意向书，我已经签了，最近大概就要开始做尽职调查。”

    “好事啊。正邦的项目月底交付，之后能轻松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让吴波来做吧，有律师把关，应该出不了问题。”

    任远拿指节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为什么不是你来做？”

    “因为我不合适”，章南直接说。

    她垂着眼睛，语气淡漠地好像在做述职报告，“其实我认识Atomic的江总，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加过算法竞赛，他还是我的前男友。之前不确定会不会在工作中跟他有更多接触，所以没提这件事，这个我道歉。”

    任远这人八面玲珑，浑身都是心眼子，恐怕早就看出了猫腻，章南干脆如实相告，免得兜圈子浪费两人的时间。

    章南在公司创立之初就加入，是任远真正的肱股之臣。刚开始为了省钱，他把办公室租在一间半地下室里，到了冬天又冷又潮，只能靠电暖气取暖。章南虽然是女孩子，但身上有种骇人的拼劲儿。那时国内机器视觉检测系统的研发刚刚起步，成熟的商业化软件几乎全都来自欧美，为了开发出简单快速又能兼顾实际效果的算法，拿下公司的第一个客户，章南裹着军大衣跟他讨论方案，再逐一测试验证，通宵是家常便饭。

    大概是因为她这种解决不了问题决不罢休的较真劲头儿，几个大男人都服她。倏忽八年过去，他们从一个窝在地下室里的几人小公司发展成了如今上百号人的规模，任远已经记不清他和章南究竟一起熬过多少个大夜，又有多少次因为意见分歧争吵不休。他们并肩作战，是彼此最信任的战友，任远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章南，这一刻却忽然意识到他对她工作以外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话说回来，以章南那种彪悍的加班方式，她在工作以外就没有生活嘛。

    没想到让整个技术部门闻风丧胆的拼命三娘，竟然还谈过恋爱。

    任远心思急转，半晌 “啧” 了一声，难得起了点八卦之心：“江与城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在一起？我没记错的话，江与城比你高好几届吧？你那时候成年了吗？”

    章南上学早，中间又跳过级，大一入学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就算从她大二开始谈恋爱，也就勉强刚刚成年吧。

    “关你屁事，” 章南面无表情地怼回去，又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任远找她是想问什么，接着说，“Atomic的投资决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他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江与城最多不太待见我，但决不会利用工作之便挟私报复。”

    “哟，听你这话，当年不会是你把人家甩了的吧？”

    搭理这种无聊的人他只会蹬鼻子上脸。

    该说的说完了，章南转身就往门口走。

    任远还在身后不依不饶，“人家江总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妥妥的青年才俊。他那样的你都看不上，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章南恨不能把门摔在他脸上，头也不回地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