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洲大厦门口的中央广场上砌着一座大理石喷泉，章南在喷泉旁挑了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从她的位置抬头，刚好能看到大厦顶层明亮的灯光。

    她想起最后一次与江与城见面，在B城机场国际航班的出发大厅，她紧紧攥着他登机箱的拉杆，固执地不肯抬头看他。

    江与城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通过胸腔传来的声音比平日略显低沉：“工作的offer我还没有推。我先工作两年，等你毕业，我们再决定是不是一起申请国外的学校，我觉得那样也很好。”

    章南用力摇了摇头，眼眶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涌出来，晕湿了他衬衣的领口。

    S大那位声名赫赫的博导难得招人，江与城为进他的课题组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比谁都清楚。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他绝不可以错失。

    “上次去欢乐谷没有排到极速飞车。”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瓮声说。

    江与城却听懂了她别扭的 “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眼里的温柔轻轻荡开来：“嗯，等圣诞节放假，我们再一起去。这次先排极速飞车。”

    被捋顺了毛的章南这才后知后觉两人在公共场合紧紧相拥的动作有多亲密，红着脸从江与城的怀里钻出来，把登机箱塞回他手中：“好了，你快走吧，我回学校了。”

    说完转身就要向外跑。

    江与城赶紧拉住她，一脸哭笑不得：“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赶我走吧。那边有个咖啡厅，再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声音轻柔，说“好不好”的时候带了一点鼻音，像一只小勾子，让她再也挪不动脚，乖乖被领去了咖啡厅。

    再多的不舍，最终还是要分别。

    在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想起江与城，章南脑海中出现的都那是天在机场送别他的场景。她看着江与城高大挺拔的背影穿过闸机，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安检入口的转角处。

    去到一个她再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暮色渐沉，晚高峰的人潮徐徐散去，章南仍然仰头坐在长椅上。

    忽然，豆大的水滴砸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滴。

    远处隐约传来滚滚雷声，雨越落越快，终于连成一片，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沈岚岑一心二用，赶在与美国办公室视频会议结束时发出了当天最后一封邮件，从电脑前抬起头，不禁吃了一惊：“哎呀，怎么突然下这么大雨。本来还打算趁明天出发前给你引荐几个国内的同行，这下恐怕聚不起来了。”

    江与城也合上电脑，闻言脸上有点歉然，“我晚上临时加了一个会，要辜负你的好意了。过两周还要回来，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这话成功勾起了沈岚岑的好奇心，“我觉得深示潜力还不错，如果总部决定之后派人在国内常驻，你真打算放弃欧美的项目回国吗？”

    江与城虽然是半路出家做投资，但凭借着强悍的技术背景和对科技行业趋势敏锐的洞察力，主导投资过的几个项目在短期内都有了十分可观的回报，连总部的合伙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此时放弃熟悉的市场回国来发展，实在可惜。

    男人的回答倒没有半分犹豫，“嗯，离开太多年了，思乡心切。”

    江与城舒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窗外大雨瓢泼，不禁有些感慨，“我都快要忘了，这个城市每年总会有几场这样的暴雨。”

    说着，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楼下的喷泉广场，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沈岚岑只听见他匆忙撂下一句 “有点急事” ，人已经不见了。

    雨势来的太猛，等章南反应过来，整个人几乎湿透。周围的行人步履匆匆，她反倒不急了，一边想事情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印象中公交站的方向走。

    可惜在林立的高楼中间转了半天，仍然没看车站的影子。

    章南认命地钻进了最近的避雨处想用地图导航，结果发现坚强战斗多年的手机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到主路上尝试打个车，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做工精良的男士皮鞋。在她来得及抬头看向来人之前，已经有东西兜头罩下来。

    是件西装外套，还带着另一个人身体的余温。

    半晌，她才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嗨，江总，好巧。”

    面前的男人执伞而立，衬衫笔挺，姿态从容，即使在滂沱大雨中也不显一丝狼狈。

    “也算不上巧合，我会议结束刚好看到你在楼下。是找我有事吗？”

    章南下意识地点头，等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又飞快地摇了摇头，终于扯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路上实在太堵了，本来想等晚高峰过去再打车回家的，没想到突然下起雨来。”

    江与城面无表情，语气里却有一丝讥诮，“是吗？我以为久别重逢，你会想跟我单独叙一下旧。还是说，章总贵人事忙，真的不记得我了？”

    章南紧张地都结巴了，“我……我……没有。”

    江与城又向前迈了一步，章南也被笼进了那把黑色的大伞中。

    他微微躬身，深邃的眉眼近在咫尺，即使隔着镜片，章南也感受到了那双琥珀色眸子里凌厉的寒意。

    “没有什么？没有想跟我单独叙旧，还是没有不记得我？”

    江与城素来为人谦和，从前对她更是及尽温柔耐心。这样语带机锋的他，章南根本不知该怎样应付，那一句 “这些年你还好吗” 卡在喉咙里，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于是转头避开他的视线，沉默下去。

    即使是十六七岁的章南，也并没有展现过太多青春少女应有的娇憨活泼。很多时候她都是眉目冷淡地独自坐在阶梯教室的角落，专注地解着一道又一道艰深晦涩的难题。

    江与城却总能轻易地从她一贯缄默的姿态中准确分辨出那些她不愿示人或者不知该怎样宣之于口的情绪。

    心有灵犀一般。

    比如现在，他看着面前湿漉漉的低垂着头的章南，纤细的肩膀无力地塌下去，浑身上下明明白白写着慌乱和愧疚。

    知道对他有愧，总算还有点良心。

    江与城闭了闭眼，有些后悔刚才的意气用事。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

    算了，今天可能真的不适合叙旧。

    幸好她终于重回自己视线所及之处，而他向来不缺少耐心。他们来日方长。

    顿了几秒钟，江与城重新开口，语气已经明显改善：“你去哪里？我帮你叫车。”

    他离她实在太近了，鼻尖都是他身上杉木的冷香。她已经独来独往很久，习惯了与身边所有人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样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密实包裹着，让章南心慌地只想立刻掉头跑掉。

    “不，不用麻烦了，我坐公交车很方便的。”

    江与城声音柔和，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我还有些工作需要回办公室处理，来不及送你到公交站了。即使是普通的商务合作，保证女士在晚间安全到家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况且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们起码还能算有些交情的老朋友，不是吗？”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她面前。

    是啊，江与城会帮她，不过是教养使然，又看在往日那点情分上，自己再拒绝不免显得矫情。

    章南终于抬起头冲他客气地笑了笑，道谢后接过手机，输入了自己家的地址。

    江与城大概真的着急回公司，把价格加的非常高，订单几乎刚提交出去，立刻就有附近的司机接单赶过来。

    不过几分钟，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章南脱下披在肩头的西装外套还给江与城，“谢谢您的衣服。”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随即略显不自在地转开视线，“你穿着吧。”

    章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白T恤此刻正湿淋淋的黏在身上，隐约勾勒出里面内衣的花纹。

    她的脸一下烧起来，飞快地把外套穿了回去，“今天实在太感谢您了。不好意思，衣服我会洗干净后还给您的，快递到五洲大厦可以吗？”

    这已经是短短几分钟内她第三次向他道谢了，态度拘谨又谦恭，处处透露着据他于千里于之外的生疏客气。

    那个上次见面还搂着他的腰不舍得放手的小姑娘，正在认真拿他当一个不能开罪的投资方小心应付着。

    江与城努力克制着情绪，语气还是冷下去，“暂时不用还了，我明天一早回美国，近期都不在国内。”

    没等章南再说什么，已经绅士地帮她拉开了车门，示意她上车。

    “安全到家后给我发个消息，” 他俯身快速报了个手机号码，“记住了吗？”

    章南听到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猛地抬起头，露出了总是被碎发遮住的，白皙小巧的一张脸，秀气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那是江与城在大学时就一直用的手机号码，他在国外这么多年，这个号码竟然还保留着。

    没有听到回答，江与城又问了一遍， “手机号码记住了没有？”

    怎么会不记得呢？章南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好，回去吧，” 江与城用手轻轻拍了拍司机座椅的靠背，“师傅，麻烦您路上稍微快一些。她淋雨了，耽搁久了怕感冒。”

    跑这一单能赚三单的钱，出租车司机乐呵呵地满口答应，“放心吧，二十分钟保证把你女朋友送到。”

    见司机师傅误解，章南急忙出声解释：“我不是她女朋友。”

    很久之前就不是了。

    江与城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关上车门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