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起来的时候章南正窝在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纠结一个产品问题，吴波喊了几声，见她没反应，只得走过去揪掉她头上的耳机，把手机递过来：“老任电话，一分钟打五遍了。”

    就听任远电话里火烧尾巴似的：“投资方要见一下技术负责人，五洲大厦顶层会议室，你赶紧来！”

    任远自己也是技术出身，虽然从顶上这个CEO的头衔再没写过一行代码，但应对路演中投资人偶尔的问题还是绰绰有余，是以没怎么对章南提出过这种抛头露面的要求。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明显过分宽大的公司文化衫和半旧的球鞋，微微皱起眉头，“现在吗？”

    “嗯，你尽快吧，Atomic 那边特别要求的。今天来的投资人也是技术背景，好像还是你校友呢。” 任远边说边向走廊的尽头走了几步，又嘱咐她，“让吴波开车送你过来。”

    章南是个步行距离超过十分钟一定会迷路的超级路痴，全公司都知道。

    吴波在旁边探头探脑，章南那个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破手机漏音漏的厉害，任远电话里说的他一句没少听，顺手抽走章南的手机，油腔滑调地下保证：“领导放心，我亲自把人送到会议室门口，绝不给她走丢的机会。”

    “你少跟我贫，” 任远笑骂了一句，“你们赶紧出发，路上开车小心点。”

    挂断电话，他重新回到会议室，“江总，技术负责人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先聊一下深示的商业计划？”

    谈判桌另一边的男人抬起头来，眉目清俊，带着一副无框眼镜，他微笑着点头，“好，我们先开始吧。”

    路演的PPT讲了一小半，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礼貌性的敲了下门，“不好意思打扰各位一下，深示的章小姐到了。”

    章南没想到再见到江与城，是在这样严肃的工作场合。

    任远倒是没说错，还真是遇到了校友 —— 江与城正经是她同专业的大师兄。

    任远刚要开口介绍，章南已经鬼使神差地上前几步，客气地向谈判桌主位上的男人伸出手：“您好，我是深示的技术负责人，章南。很抱歉今天迟到了。”

    江与城抬眼看她，面上辨不出情绪。章南胳膊都酸了，他才起身和她握了下手：“Atomic Capital, 江与城。请坐。”

    他衬衫的袖扣上不知镶了一颗什么宝石，折射着屋顶炫目的白光，晃得章南眼眶一时有点发酸，赶紧低头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耳边密密匝匝地回荡着的全是自己擂鼓一般沉重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偶遇旧情人会是什么心情？

    这个问题章南没想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她早已下意识地将“与江与城重逢”这件事判定为了零概率事件，却忘记了零概率事件仍然偶有发生。

    任远在大屏幕前侃侃而谈公司未来五年的发展规划，江与城垂眸听得认真。章南看着他轮廓鲜明的侧脸，只觉得恍惚是在梦里。

    那个人真的是江与城？

    五官仍然是记忆里的大模样，但看着人不说话时的那种压迫感，又让章南觉得陌生。

    他回国工作了吗？刚刚他说自己的公司叫什么来着？

    任远电话里说是投资人点名要求她来路演的。江与城这个当年A大计算机系赫赫有名的大神，什么时候转行做起了投资？

    “咳！” 任远使劲清了清嗓子。

    章南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任远已经没有在讲话了。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大屏幕上的PPT停在技术创新的标题上，任远冲章南示意，“技术负责人今天在，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这部分还是请我们章总来具体讲一下吧。”

    章南的手在衣服下摆上攥了一把，把手心粘腻的汗抹掉，才起身走上前去。

    深示是做图像处理技术的创业公司，如果这次不是Atomic特意要求技术负责人到场，章南是不需要参与公司融资相关工作的。

    路演的文稿她没有认真读过，但算法和商业化落地项目的开发都是她负责的，扫一眼大屏幕上的内容，心里就有了大概。她快速组织了一下思路，从算法特点开始介绍，虽然没有严格按照文稿顺序逐项讲解，但逻辑清晰，内容详略得当，相关数据的引用更是信手拈来。

    Atomic的团队看她年纪不大，而且刚刚的神情完全像个上课走神被老师突然点名上黑板做题的学渣，都觉得深示这个项目大概可以直接淘汰掉了。

    却没想到章南上台后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讲解地深入浅出，甚至都没有用到任何冷僻术语，让没有任何行业相关背景的人也可以毫无障碍地理解。

    文稿上的重点内容都已经涵盖后，章南看到任远几不可查地冲她轻轻颔首。他们共事多年，向来有默契，章南于是就此把话题收住，转而问资方有没有具体什么问题。

    在其他人问过几个新应用场景和对应市场潜力相关的问题之后，江与城手指轻轻敲击了几下桌面，终于开口： “我有一个关于章总个人的问题，希望您不要介意。贵司的公开资料上提到章总是A大计算机系本科毕业，请问是A大哪一届呢？”

    章南有点分不清“级”和“届”的区别，更拿不准他为什么这么问。

    她进A大那年江与城读大三，作为连续两年带队杀进ICPC总决赛的神人，在队里出现空缺时竟然让人大跌眼镜地选了章南这个大一新生进队，当时在学校论坛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以至于章南还没摸清从宿舍去食堂的路，就莫名奇妙地成了学院的名人。

    江与城总不至于连她是哪年入学都不记得，章南于是斟酌了一下，如实答道：“我是2016年毕业的。”

    江与城表情有一瞬明显的怔愣。

    他下首坐着一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闻言转头对江与城道：“我记得学长你是12届的吧，那刚好跟章总错过了呢，真是遗憾。”

    说完，又微笑着向章南解释，“啊，不好意思，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沈岚岑，本科也是A大的，13届金融学院。上学的时候真羡慕你们在老校区的学院，不像我们，想改善一下伙食都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进城。”

    沈岚岑又随口讲了几件A大广为流传的趣事，路演在一片和谐友好的氛围里结束。

    众人从会议室里出来，沈岚岑和章南握手告别，真诚又俏皮地说：“希望未来有机会跟能跟你这样优秀的学妹合作呀。”

    章南向来不擅长这种外交辞令，只是拘谨地点了点头：“谢谢学姐。”

    江与城低声与任远交谈了几句，按下电梯按钮：“实在抱歉，我马上还有个会，不能送你们下去了。”

    电梯缓缓下行，任远无意间觑了章南一眼，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短发滑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线抿紧的嘴角。

    章南专业能力强得惊人，但性格实在差强人意，平日里寡言得近乎孤僻。

    任远以为她是不适应今天这种场合，有心活跃气氛，打趣她， “哎，我说，你们百年名校出来的毕业生真是不一样，随便见下投资人都能捡到两个校友。要不然以后外部会议你都辛苦露露脸，也能给咱们公司多拉点资源。”

    章南眼皮都没掀，言简意赅地回他：“做梦。”

    任远晚上还约了另一家投资人吃饭，章南准备照常回公司加班，两个人在门口分道扬镳。

    盛夏傍晚，天边堆砌着大朵黑压压的云，空气里都是水蒸气潮湿的味道，闷得快走几步就会喘不上气来。

    正直晚高峰时段，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公交车站也挤满了等车的人。周围人熙熙攘攘地喊话声，引擎的轰鸣声，夹杂着车流中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章南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生活多年的城市是这样的拥挤而喧闹，心里堆积的烦躁像开了锅的沸水翻腾个不停。

    经年苦修的专注和忍耐终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丝缝隙。

    她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