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这是很漫长的一个夜晚。

    赵沅沅寸步不离地守在猫身旁,她在吴先生书房堆到屋顶的书中清出了一小片空间。猫躺在书上面,她躺在书里面。

    吴先生的书堆成了海,波浪起伏,纸页纷飞。

    百无聊赖的赵沅沅幻想着,她正和这只猫一同坠落到大海中,只得相依为命。

    于是,她用尽了十分精力来照看它,连喝一口水也不敢,连眨一下眼也不敢,她努力睁着眼,眼睛酸得想流泪的时候就揉一揉,继续望向猫。

    揉眼睛时,不小心碰到了脸上的伤痕,刺痛和痒。

    那是被猫抓出来的——大约一个时辰前,赵沅沅给猫上了一次药。

    吴先生说猫的伤口几乎贯穿了身体。他拨开猫黑色的毛发,赵沅沅看见那里淋漓的血肉,伤口泛着诡异可怖的黑色。

    必须上药。吴先生说。

    于是他出门,去那棵黄叶树下,等到再进门的时候,长衫沾着泥点,身上带着雨雾的潮气,手中拎着一坛小小的黄泥坛。

    是个黄泥包裹的小坛子,那里面装着的东西,叫作“酒”,赵沅沅认得。小山常有客人,但来拜访吴先生的不多。每有一个客人登门拜访,吴先生都要去树下挖出一坛来招待。

    客人走后,留下一个没有酒的坛子,悬挂在滴着雨的屋檐下。迄今为止,木屋檐下已经挂起了五个坛子。每次吴先生挂起那个坛子后,就会睡很长很长的时间,闭门不出,谁也叫不醒。

    赵沅沅先是问:“吴爷爷,您又要睡觉了吗?”

    然后她又问:“对啦,这次的客人呢?已经来找过您了吗?”

    吴先生坐在那里,剥开每一层黄泥,又仔仔细细把它擦干净。泥巴弄得身上脏污不堪,但他好像也不在乎,老人垂着脑袋,“客人已经走啦。”

    接着,他把擦干净的坛子递给赵沅沅,道:“来,打开它。”

    这是赵沅沅第一次碰到这坛子,她费了点力气才拔开盖子——奇怪,这个世界上能让赵沅沅费力气的东西可不多。

    一股怪异的香气飘出来了,明快,强烈,刺激,好像一阵闪电,香气不知不觉飘进咽喉,让她头脑空白,口舌生津。望进去,那小坛子里不过是些水一样清澈透明的东西。赵沅沅呆呆地问:“这是酒吗?”

    “是,”他说,“不过,你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等到你可以拔出世间最锋利的剑,骑上世间最名贵的马,攀上世间最高的山,看见世间最明亮的月亮时,你就可以尝尝它的滋味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少女惆怅地想,日子太漫长了,她只有一把锄头,一匹小马,一座小山,总是被天边乌云遮住的月亮。

    还有,一只小小的猫。

    吴先生告诉她,要用这酒去为猫擦洗。如果想要它活下来,只有这个办法,那些黑色的痕迹是诅咒和巫蛊的痕迹。只有这酒能消除。

    猫身上为什么会有诅咒和巫蛊的痕迹?赵沅沅问出口,可吴先生说他也不知道。

    她只好抱着小坛咽口水,努力忍住去喝一口的欲望,小心翼翼地捧出酒来,轻轻泼在猫身上。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最凄厉的哀鸣。

    尖利痛苦,好像弦在绷紧的弓上刮擦。不似猫叫,倒像凄惨的哭声,赵沅沅骇然,几乎要绊倒。

    “咪咪!”她茫然不知所措,惊惶地问,“怎么了?

    猫本来已经昏昏欲睡般的眼睛蓦然睁大,瞳孔放大涣散,它绷紧了小小的身体,正像一把弓。

    “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怕……”赵沅沅以为它在害怕,于是挨近它,小声哄道,她继续用沾着酒的手帕,试图去擦拭那些黑色的痕迹。

    猫便拼命挣扎起来,伴随着尖利的嚎叫声,就这么,一爪子打在了赵沅沅脸上。

    “哎呀!”她下意识躲避,但猫的爪子实在很尖锐,登时就在她脸上抓出一道伤口来,她拿手背蹭蹭,看见一道血痕。

    明明打人的是它,它却好像被吓坏了一样。不动,也不叫了,只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连尾巴也僵在半空中了。它只将金色的眼睛盯着赵沅沅的脸看,似乎要说出什么话来。

    猫怎么会说话呢?所以它只是呆呆地盯着赵沅沅,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少女温柔平静的面孔来。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赵沅沅很小声地对它说,“我不会生你气的。”

    “怎么了,沅沅?”吴先生正在外屋里收拾那些泥巴呢,听见声音,问道,似乎要走进来。

    “没事了,吴爷爷,我正在给咪咪擦伤口呢。”她笑了笑,回答。

    说这话的时候,她将沾着酒的指尖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抹,立刻传来一阵让肌肉绷紧收缩的尖锐刺痛。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痛。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这么痛,”她很愧疚,声音柔柔的,“别害怕……我不是要让你痛。”

    于是,她继续用手指蘸了点酒,抹在脸上,一下子疼得要掉出眼泪,一只眼睛又被熏得睁不开。自觉表情很滑稽,她有点龇牙咧嘴地说:“你看,我也擦了,咱们一起吧。”

    猫呆呆地望她,又不做声,只把它圆圆的脑袋低下来了。

    ——然后,它垂着脑袋,靠前肢勉强撑起身体,将自己慢慢拖到了赵沅沅的手边。

    它躺下,将伤口和柔软的腹部暴露给她,也把脑袋伏在少女的手心,轻轻蹭了两下,开始努力地摇尾巴,憋了半天,又发出一声细细的喵叫。

    与之前的惨叫或是愤怒的叫声不太一样,这次的喵声短促,轻柔,带着低微的颤音,接近“呜呜”声。

    它很温顺,几乎像是带着歉意地靠近赵沅沅,在讨好她。这只小小的黑猫依偎着她,温热,柔软,活生生。

    赵沅沅觉得心里微微地痛起来,她很理解它,所以,她温柔而小声地说:“我会轻一点的。”

    接下来擦拭身体的过程中,它没有再挣扎,只是身体依然绷紧,赵沅沅能摸到它紧张的肌肉,嶙峋的骨骼,和偶尔难抑的颤抖。

    它很乖,它在忍耐着疼痛。赵沅沅想。猫始终很乖地把头埋在她的手掌下,几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乖猫猫,”赵沅沅柔声夸奖它,“很快就好了。”

    猫弱弱地“咪呜”一声,将头埋进她手心更深处。

    它的伤口处血肉既像是被刺穿,又像是被烧焦了,惨不忍睹,赵沅沅不知道它是怎样沦落到这样的境地里的。不过,让她感到欣慰的是,那些黑色的痕迹在她的仔细擦拭下慢慢淡去。

    她拿吴先生给的干净软布为猫浅浅包扎了一下,就小心地给它盖上温暖的毯子。猫反应不大,似乎有点昏昏欲睡。

    它很累了,忍痛是很不容易的,赵沅沅很理解。

    猫小小的脑袋伏在毛毯里,赵沅沅听见它的呼吸声,轻轻的,柔弱的,偶尔有一两声呼噜声,它似乎终于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有时忽然尖利地叫两声,有时又忽然地挣扎起来,张牙舞爪,好像溺水的人正在自救。

    这种时候,赵沅沅就轻轻抚摸它,小声哼起歌来,感到心已经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沉静地盯着猫,在心里思索,咪咪和小黑,哪个名字更恰当?

    或者说,要和她一起姓吗?叫赵小二什么的……呃,好像不是很好听。

    唉,她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决定等猫醒来自己选择,选择一个它喜欢的名字,现在,就暂时先叫它咪咪吧。因为如果老是“猫!猫!”这样叫它的话,真是很不礼貌。

    等咪咪醒来再说吧,想要留在她身边,或者是去山林间流浪,都是可以的。猫小小一只,它的天地自然比她的更辽阔。

    少女想着,发着呆,温柔的目光落在那团黑色的小东西身上。

    猫躺在酒香、经卷和药的苦香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灯影晃动,它就在黑暗里摇曳、隐没或放大,好像在被黑色的潮水舔砥。有一瞬间,它弱小得让她惊讶。

    赵沅沅觉得它好像能躺在她的手心里被包裹住,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她可以保护它。她可以保护它不受雨淋日晒,她可以保护它不再被欺负,不再害怕,不再尖叫,不再做噩梦,她都可以做到。

    有生第一次,她感到自己不可替代。从没有人这么需要她,现在,有一只小小的动物需要她的陪伴。

    “你会是一只猫妖吗?”她将手托着腮,喃喃地问。

    如果是的话就好了,如果不是的话也很好。

    “我想要一个朋友。”

    少女忽而将脑袋和手臂一起沉下去,侧脸倚在手臂上,她趴在书堆上,盯住猫摇曳的影子,觉得刚刚的话有点不准确,她决定简单地修改措辞,她又说:

    “我好想要有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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