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我,原是天上的仙女。

    咳咳咳。

    其实仙女也分很多种,嫦娥是仙女,织女也是仙女,有人伺候的那种,伺候她们的也是仙女,没人伺候的那种。

    我就是那没人伺候的仙女,名唤灯草,原身是西天梵净平平无奇一株灯草,因生长在大雷音寺旁,时常被过往僧侣揪了叶片搓成灯芯拿去点灯,如是稀里糊涂照亮佛陀讲经布道千余载,攒下深厚福泽。

    这些福泽日积月累,累出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造化。

    话说命中注定的那一日,天帝打灵山经过,不知是闲来无聊还是心情甚好,竟将一瓶稀世旷露浇灌在我根上,于是我懵懵懂懂开了灵智,提前落地化形。

    就此位列仙班。

    虽说是被天帝亲手点化,但在汪洋般的神仙中,也是平凡有如我名字一般,好在仙寿无量,无病无灾,日子也将就着过着。

    直到有一天,我把天孙弄丢了。

    是的,我不仅没人伺候,还得伺候别人,就是那个长了三万岁还不会说话的天帝嫡孙。

    四海皆震,众仙哗然。

    九重天精锐尽出,上穷碧落下黄泉,茫茫宇宙烟尘浩淼,皆不见天孙踪迹。

    追根溯源,只查到天孙失踪当日值守之人是我,我却倚在床边酣睡到巳时。

    于是被压到凌霄宝殿,听到天帝遥远的声音,巍如巨厦。

    “灯草,你好生令我失望。”

    纤尘不染的玉石地面,明镜般照见我卑微的模样,那个渺小的罪仙披枷带锁满身狼狈,与霓虹众仙璀璨的倒影叠在一处,如同皎洁明月映在沟渠之上。

    那是本仙子漫长仙途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而后锒铛下狱,鞭笞受罚,几经提审后,落了个渎职之罪。

    按律当受洪荒业火,而后打下凡尘从头修炼。可到底不是兢兢业业修来的神仙,这些年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连一重金身都未炼成,哪里扛得住业火烧灼,大抵是一场灰飞烟灭。

    这仙途得来得不费吹灰之力,去得也是半点不由人。

    我缩在天牢角落里等着上诛仙台,心中凄惶无人可诉,光阴日复一日从那一线天窗流逝,恍若生命倒数。辗转难眠时想起这贫瘠的一生,才知什么叫一无所有,掰着指头数来,竟忆不起谁会在意我,而我也不知该牵挂些什么。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未必是什么高深的境界,或许是如我这般过得庸碌无为,过得毫无意义。

    好在,上天还是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说是天帝二子喜得千金,他老人家一高兴,一纸赦令免去我业火之苦,只罚去凡间轮回历练,无召不得返回天界。

    紫霄云殿掌事兮桐仙君——我顶头上司,替我卸下一身禁制,引我去轮回台,离别时他摇头叹息。

    “灯草啊,原以为你是个妥帖的人,才将照顾天孙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竟在掌灯时睡去。”

    我死里逃生,又将被贬下凡去,一时哭得声泪俱下。

    他看我满面惊惶,心有不忍,又出言安慰。

    “哎,算了算了,你也算吃了苦头长了教训,毕竟是天帝亲手点化,也不忍你就此魂飞魄散,便命你将功折罪去几趟人间,找不到青君就不必回来了。”

    青君,是诸仙对小天孙的敬称,因年纪小没什么存在感,鲜少人知道他还有个威武霸气的全名……

    帝释青。

    我终于知道杏子为何会卜出个大凶出来,原来是好日子到头了。

    下凡之前,我还哭哭啼啼扒拉着兮桐的裤腿不情不愿,以为底下是什么龙潭虎穴,结果被一脚踹下。来了之后才知道,这哪里是渡劫,简直是在度假啊。

    因是掺了公事,经过那黄泉路奈何桥时,省去了一口孟婆汤,如是,老天爷虽收去我的仙身,却没收掉我的记忆。

    待在凡间长到五六岁,稍微能施展开身手,便将所会仙法偷偷试了个遍。

    这身躯资质一般,乃普通的木灵根,能用的法术不过了了,但依葫芦画瓢也能摸索出门道,对付凡夫俗子,足以。

    于是就势当起了神婆,捉妖捉鬼,算卦挣钱,开拓家业,混得是风生水起。

    后来捡了杏子,我开始过上了……

    咳咳咳,有人伺候的生活。

    平日只消打打妖怪,教教徒弟,便剩下大把大把的闲暇,插花赏月赌书泼茶,倒是比做神仙时更像个神仙。

    至于天孙......

    来凡间几年,后知后觉事有蹊跷。

    这么金贵一孩子说丢就丢了,还丢得毫无头绪,至今都没个准确的说法。紫霄云殿重重结界也似空设一般,摄影宝灯愣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扑捉到。

    到底谁有那么大本事在天帝眼皮子底下作出这么大妖来,能有这水平,我那日有未睡去倒显得无关紧要,即使我醒着,被那贼人弄晕,也不过一个响指之事。

    大抵本仙子只是一背锅的。

    再者说,三千世界如恒河沙数,上清境外尚有太清境玉清境,九重天下亦六重天三重天,三重天下是四海八荒,魔域毗连妖界,疆域辽阔,冥界幽深,藏于忘川之外。

    相较之下,人界只算得上弹丸小地,他们怎么确定小天孙会不偏不倚流落到人间来?

    即便流落人间,九州云野人烟浩渺,凭我这凡人之躯,想找到天孙,跟大海里捞针有什么区别。

    怕也只是整我的托词。

    既没个方向又毫无线索,我只能随遇而安,先过上十来年安生日子,以抚慰内心的创伤,左右对天上那帮人来说,也就半个月的光景。

    可就是这么巧,小天孙出现了,出现在我投胎转世的大千山石头村李家大院西边的小妾房里。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似有一丝想念,一丝欣慰,满腹愧疚终于落地,一缕辛酸难以抬头,还有——

    还有,将要握紧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宏图霸业还未启程便夭折,不见天光的理想转瞬尽空,未完成的心愿就此终结。

    认命吧,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我是再也当不了叱咤风云的巾帼将军,做不了机关算尽的女中诸葛,没法去南边买个庄园看小桥流水,也不可能成为某个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

    我该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去了。

    坐在院子里纠结了一会儿,最终抛去了那些无用的念想,鼓起勇气,直面惨淡的人生。

    越过小池走到西院,推开院门,里头静静悄悄,鬼气都攒这院墙之内。看来杏子已将四周封印,以免怨瘴伤人。

    结界完好,说明杏子小命尚在。

    正打算登堂入室,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走出了个清冷少年。

    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身形消瘦手脚细长,穿着件不合身的道袍,襟口锁骨悚立,仿佛一道横起的梁木支起底下空空荡荡的衣摆,教人忍不住去思量,这身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底下,会是怎样瘦骨嶙峋的身体。

    他轻轻跨过门槛,走到廊下,炽烈的日光越过屋檐撒在他苍白的脸上,脸颊处凹陷出一片晦暗的病气,乍一看,似个倒霉的伥鬼还于阳间。

    不禁呼吸一窒。

    记忆中的小天孙身高不过四尺,奶呼呼的脸盘犹如蟠桃园里的仙桃,身形圆润饱满犹如刚剥开的荔枝,怎会是这副害了痨病的模样。

    许是我认错了人。

    却见那伥鬼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墨瞳如烟似雾,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属于少年的面庞,颧骨和下颌刚刚长开,眉峰与鼻梁错落均匀,棱角潜伏在薄薄的皮相之下,眉眼俊秀薄唇分明,隐隐透着一股雌雄莫辨的青涩。

    这皮相虽上乘,却有八分与小天孙是毫不相干的,可剩下那两分,竟巧合得惊心动魄。

    尤其是那眸子,黑得仿佛能吞没一切,却又总是浮着一层渺茫的雾色,伸手拨不开,抬眼看不明,教人心里揪着慌。

    我在他跟前守了三千年,尽管他此刻并未以本相现身,应该是不会认错的。

    小天孙看着我,神情似乎有些讶异,还带着些戒备。

    哪里不太对,一时又说不清楚。

    四下无人,我对着廊下之人拂衣跪地以手抵额,全了大礼。

    “属下拜见青君。”

    却见那人眉头一抬脚底一滑,反向后退了半步,张口结舌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浑身一震,猛然抬头,对上那张模棱两可的脸。

    青君他!咋还张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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