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君

    那人似被我这一跪吓得方寸大乱,紧赶两步过来掺扶,靠得太近,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红口白牙一张一合,发出了人类交流所使用的语言。

    他竟然说:“你跪我做甚?”

    “我......”

    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哪里都不对!!!

    若是在天上,这位仁兄多少有些“目中无人”,不仅不回应你,连目光都不会有半分交集,我照顾他那么些年,也没培养出一丝情分,更像是伺候着一个血统高贵的冷血动物。

    面前这位却截然不同,只见他眉心攒起,瞳仁震悚,面部肌肉僵硬地向上提起,组合成既尴尬又失措的表情,尤其是那双眼,竟然透漏出从未出现过的......

    人性!

    千头万绪在脑中飞快流转……

    是我错认了?可这眉眼与他爹也太过相似。

    又或许是……

    他爹在凡间的私生子?

    吓!

    龙之一族,虽然看起来清高峻冷,其实大都风流成性,最喜扩充后宫繁衍后代。

    当今龙太子,也就是小天孙的爹爹,便是个地地道道的风流坯子,婚前绯闻不断,婚后拈花惹草,气得太子妃差点小产,婚后没多久便回了娘家。

    天帝为全龙凤两族颜面,严厉斥责太子,太子亦是回心转意誓改前非,夫妻俩勉强没有和离,但也是分居两地,万把年没什么往来。如是便落下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龙蛋,养在天帝紫霄云殿,万年才破壳,这便是后来的天孙。

    经历过这些事,听说龙太子收敛了许多,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每过些时日,便会有绯闻轶事不胫而走,虽真假未知,却足以令九重天那位颜面扫地。

    我被这联翩浮想惊得眼冒金星,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身子一歪坐在小腿上。

    撞破上层密辛,可谓是大大的不吉利,万一龙太子想要瞒天过海,我岂不是小命不保?

    该如何装聋作哑才是。

    脑中八卦声振聋发聩,面上还是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

    虽然但是……先得问清楚。

    由着他礼貌地将我扶起,不甚利落地拍干净身上尘土,方撑出个善意的笑容,对那小兄弟道:

    “方才眼花拜错了人,贻笑大方了,敢问少侠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少年拘谨地退后半步,像是生怕自己“痨病”传染了别人,他的声音正是十来岁的软糯,带着些捉襟见肘的怯意。

    “我只是个路过的,见此处鬼气森然,疑有阴人犯禁,便自作主张过来看看,并非有意私闯贵宅。”

    似要急着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将手中之物呈给我。

    这一抬手,空荡的衣袖滑到肘间,露出枯瘦的手,肘下一片火燎的疤痕触目惊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掌心正托着个精致的收妖葫芦,一拃长,一寸宽,卡口镀了银边,环上坠着个漂亮的五福络子,是杏子心爱之物,平日里别在后腰,经常被人调侃是酒葫芦。

    “我来时,正见一位黄衣女侠用这葫芦收鬼,可鬼魂怨气太盛,将她震晕了过去,便出手镇住了怨气,封住葫芦。”

    少年底气不足,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还在纠结自己私闯民宅的过错。

    救人跟做贼一般。

    掀开葫芦盖瞄了一眼,那女鬼嚣张的怒气立刻喷涌出来,只得立刻封紧,又附上两贴镇魂符,这才安宁。

    再进屋去瞧杏子,正睡在墙下半死不活,探印堂,三魂将离。

    看来是小乔一尸两命的缘故,挣扎得格外猛烈,杏子一时大意马失前蹄,被厉鬼反伤。

    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注定,杏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踏足西院,可我若不来,再多一炷香的时间她便要神魂散尽。

    也不知有没有算清楚,那凶挂到底是冲着谁。

    我将聚魂符点在杏子额前,镇住将离的魂魄,回头见那少年悄无声息立在廊下,正将我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屋外艳阳将他周身包裹,模糊了轮廓,显得不再那么羸弱,一身皂衣墨如苍山,凌乱的头发散在脸颊,那双朦胧的眼便似孤鸥掠过苍茫大地,飞星游走在薄雾浓云间。

    忽记起初到紫霄云殿的那些年,小天孙爱看云彩,我时常陪他去不周山颠,去看那笼罩在人界上空的浩淼烟尘。

    每当金乌与玉兔东斜西沉,阴阳分割天地,一半光明一半幽暗,翻腾不息的流云折射出磅礴气象,云蒸霞蔚万紫千红,美得惊心动魄。

    我守在他身旁,看他安静地捧着脸颊,墨瞳中倒影着溢彩流光,仿佛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小仙童。

    那时也会想,都说小天孙机缘未到灵窍不开,三千年来跟个榆木疙瘩一般,愣是一个指头没长,一句话不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我。可他若哪一日开了灵窍,成了个健全的孩子,那他长开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如是,便已了然。

    我缓缓向廊下走去,森然鬼气被日光一寸寸剥离,他青涩的面庞逐渐清晰在眼前,只是那眼神忐忑游离,像一只没有脚的鸟,无法落地。

    心间一阵突兀的狂跳,那些无用的猜测尽数散去,思绪瞬间澄明。

    我不知怎么就笃信,这人便是青君。

    只不过这个青君,早已不是那个心无一窍的小天孙,他是另一个人,一个崭新的凡人。

    青君投胎了!

    这真是个……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消息。

    搞不清楚曲折原委,但见他身着道袍,当下应该是玄门中人。

    可这模样着实寒碜,虽说身后的宝剑价值不菲,可这形同槁木的身体和凄徨无措的神情,都在昭示着他悲催的遭遇。

    不知是否在打斗中吃了点亏,他半边脸有些肿胀,耳根处红得刺眼。

    正疑心,却见那少年被我看得不自在,躲闪的目光从我身旁绕过,偏向屋内:“她可还好?”

    我宽慰道:“幸亏少侠来得及时,她才没被那厉鬼夺舍去,我已将魂魄镇住,一个时辰后自然会醒来。”

    “没事便好。”他唏嘘着松了口气。

    年华赋予的青涩与明净,尚还未被病气带累成深重的疲惫,一举一动便似灵渠活水,生动自然。

    这是个完整的人,生于过往,活在当下,一举一动恰如其分,这是学不来的。

    垂眼见他手心半握,隐约露出半片叶子,有些眼熟,他亦顺着我的目光低头一看,顿时有些窘迫,将手摊开。

    “这是方才在屋里捡到的,可是前辈的法器?”

    法器不至于,不过是片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桂花叶,暂时为我驱使罢了。

    他入了玄门,却连这点见识都没有,着实奇怪。

    我见他问得小心翼翼,眼神又恋恋不舍,局促的小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好奇,像是小孩垂涎新奇的玩具。

    灵机一动,动了些手脚,那叶片猝然飞起,绕过长廊翻过院落,在空中徜徉一番,而后懒洋洋落在他肩膀上。

    “这是风使。”我与他道:“风中的使者,上面附了一缕眼识,我方才驱使它打探院内的状况,并不是什么贵重的法器,少侠若喜欢,可赠与你参详。”

    少年眸子一亮,那隐忍的喜爱,我看得真切。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未知的世界向往又羡慕,却不知这也曾是他唾手可得之物。

    我退后一步,双手合于腰间,礼貌一揖。

    “鄙人薄樱,家就住在这附近石头村中,少侠方才所救之人正是我徒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敢问少侠家在何处?明日我必携重礼登门拜谢。”

    “举手之劳而已。”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腼腆的笑容突然僵住,像个逃学的学童怕被夫子捉住一般窘迫起来:“我已在此耽搁太久,师父该生气了,告辞。”

    匆匆将那片桂叶揽在袖间,三步并作两步向院墙奔去,攀着最近一颗桃木,轻轻一跃便站在围墙之巅。

    他还记着要与我告别,侧身抱拳遥遥一揖,单薄的身子犹如一只孤鹤立在苍山之涯。

    阳光通透,分明照见他如画般的侧颜。

    我心中猛然一沉,重聚的欣慰荡然无存。

    方才急着试探身份,又逆着光站立,竟然没能发觉,他耳边红白交错,竟然是几根手指印。

    然而他并没有给我仔细辨认的机会,振臂一跃,没入围墙外的大千世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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