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时候竟然有人愿意涉险。
她愣愣地朝前方看去。
只见猎猎的风中,藤栏之旁已经站着一个一袭黑衣的高大身影,他正一手扶着藤栏,风吹起他的衣摆,逆着如辉的月光,她仿佛看到他点漆般的眸子中对她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他身边的人似乎要拦他,却被他拒绝。
“原理我已经清楚了,以我的身型和臂力,更适合做这个试验者。”他的声音顺着山风传到她的耳朵里,痒痒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她无法拒绝。
因为只要她上,姜父就会替她。而她又不愿意让姜父去。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并且姜父力气比她大,最后她极有可能还是拦不住。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镇定从容地绑上藤条,走上藤蓝,抓住第三根藤条,一步一步滑向对面。
悬崖之上,月光之下,连绵山体之间,这抹半空中修长伟岸的身影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无论如何,她欠他一个人情。
黑衣男子滑到对面山峰后,解下身上的藤条,轻盈地一跃而下平稳落地。
他迈出修长的腿走上前去,幽深的眸子看着深深嵌入粗壮树干的十六根灵巧莲瓣,眼神晦暗不明。
良久,方才转身朝对面挥了挥手。
此峰可行。
众人看到他的示意,顿时欢呼声一片,不少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一个时辰后,众人陆陆续续地通过滑索横跨山崖,眼中重燃希望的亮光。他们纷纷作鸟兽散入丛林寻找果腹之物,林中还时不时传来他们惊呼雀跃的声音。
经此一折腾,姜朝虽心中欢欣,但这具本就瘦弱的身体已经筋疲力尽。
姜父姜母制止了她一同去寻食物的要求,留下两个刚采摘的果子,让她带着姜晚在人多的近处拾一些柴火烧水。
晕红的火光渐渐升起,在姜朝的脸上不断跳动,驱散了连日阴雨的寒意。
让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发出舒服的喟叹。
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此起彼伏。
姜朝疑惑,她的肚子这是要唱曲不成?
随即她马上反应过来,这声音不止她一个人。
姜朝寻着声音朝姜晚看过去。姜晚红着脸别扭地朝向一边,只是面向她的耳朵上绯红一片。
她想起这一路上,姜晚表面对她的孱弱各种看不上,却默认姜父姜母把食物多分给她,却从不喊饿的别扭模样,忍不住一阵心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姜晚顿时炸毛,黑黑水汪汪的眼睛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姜朝忍不住笑了笑,但未免对方继续炸毛,连忙压下嘴角。
疲惫也渐渐褪去。
没过一会儿,不远处传来姜父姜母的笑声。
自从她穿越过来,他们一家就一直在逃难的路上。她还从来没有见姜父姜母如此开怀过,不由好奇看过去。
只见姜父姜母略显沧桑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姜父正手舞足蹈对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比划着什么。那人一袭黑衣,点漆黑眸,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在认真地聆听,时不时的点头附和。
迷蒙的月光透过树梢的缝隙一条条印在他的脸上,令他五官的轮廓显得更加立体深邃,形容俊美,即便衣着脏乱也没有丝毫狼狈的意味。
是那个替她和姜父过崖的人。
“还愣着干嘛,快帮忙把猎物接了。今日这位小兄弟胆识过人,行此义举,也算是帮了我等大忙啊,可得好好招待人家。”姜父笑道。
姜朝这才缓过神来,陆续从姜父手中接过两只兔子,两只鸡并一些果子。看到这些食物,她不由感到有些讶异,纵使这处山峰未被开采过,但这般短的时间姜父就能找到这么多的吃的,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姜姑娘设置出这般精巧的工具,才是我们的功臣,总不能既让功臣出力又让功臣冒风险吧。”
此话一出,姜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直夸那男子厚道心善,是个讲义气的的人。这次找到这么多食物还多亏了他。
原来还是他帮的忙。
姜朝听着对方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耳朵动了动。
是那个她威胁装神弄鬼男子时听到的“嘲笑”她的声音。
姜朝在心里傲娇地“哼”了一声。
水在破损的容器中咕噜咕噜地烧着,姜晚正不断的朝火中投放着柴火。
姜朝一边帮着姜母处理肥硕的兔子,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姜父和他这位小兄弟热火朝天天南地北的聊天,心中不由感叹,果然对于男人而言,四海之内甭管认识多久只要聊得开的皆是兄弟。
听这男子言,他名唤沈衡,有一兄弟名唤沈飞,二人与家人失散,和他们一样是被西洲铁骑攻占,不得不南下逃难的难民。
姜朝的目光在对方身上转了两圈,努了努嘴,默不作声。
这人可一点不像难民。
不知是不是对方看出她的不认同,对方突然话头转向她,耳边突然传来对方温和的声音:“姜姑娘身处如此绝境还能临危不惧,想此破局之法,实乃女中豪杰。”
姜朝抬头,看向他深邃粲然的眸子,像滩浓得化不开墨。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并不简单。
但对方帮她是事实。
况且他们现在身无分文,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想来是她多想了。
姜朝想了想道:“公子今日一马当先,也是为常人所不可为,小女子深表感激。”
烤肉上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姜父姜母将剩余不多的食盐全洒在上面,用来感谢沈衡的大义相助。沈衡的一个兄弟沈飞也来到他们这一边,正是刚刚喷笑的那个人。他带来了不少猎物,可姜朝记得他离开的时间十分短暂,不由暗暗记在心里。
这一餐宾主尽欢,姜朝也吃到了穿越以来第一顿饱餐,姜晚更是吃的满嘴流油直打嗝,惹得众人直笑。
姜朝止住姜母起身收拾残局的动作,将全家仅剩的一口破锅并剩下需要处理的食物拾起,朝不远处的蜿蜒的小溪边走去。
她捞了捞锅中的食物残渣,见只剩下糊状的流状物后,便顺手刨了个坑埋了,开始刷起锅来。
“姑娘真不像是这乱世中人。”
任谁黑灯瞎火里,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感觉都不会太好。不例外的,姜朝也被吓了一跳。
她看向手中的锅和刚刚被扔掉的食物残渣:“......”
半个月的经历终究比不上二十多年的习惯啊。
更何况姜朝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不会找不到一口吃的。
但这个行为显然在此时此地是极为不合时宜的。
并且无从解释。
她面上神色不动,假装不知他在说什么,试图寻找对方的突破口转移视线道:“公子也不像逃难小民。”
意思是大家彼此彼此。
她刚刚扫过他的里衣,虽然也是棉布,脏兮兮的不起眼,但他的腰带略宽,布料极为密实柔软,普通逃难的穷苦人家是不会做这样一件衣服的。就连前日城门口的布庄徐老板摔倒的时候,露出来的里衣也不及这个。
而且脏兮兮的地方都是自身手臂能够舒展到的地方。
沈衡一愣,坐在一旁的大石块上,目光静静的看着她若有所思,随后似斟酌道:“我本是洮州一富家子弟,后来西洲铁骑南下,我与家人跑散,方沦落到此。”
“自然逃难,公子干嘛非得往身上抹些灰尘?少爷下次抹灰记得让别人帮帮忙!”姜朝拂起溪水涮着锅,丝毫不加掩饰地戳穿。
沈衡:“......”
本以为一群逃难的乡野之人,不会注意这些,没想到这丫头这般敏锐!
他在膝盖上随意地敲动着的食指,此时变成在略显僵硬地刮擦。他抽搐地笑了笑,清咳一声面色正经道:“我生的太好看,抹些灰尘以防有人起觊觎拐卖之心,乃无奈之举。”
“噗!”不远处沈飞正在喝水,陡然听到这话笑喷一大口,喷完还被呛得咳嗽不止,怎么也停不下来。
沈衡似不经意的一侧头,那声音就戛然而止。
姜朝自幼沉迷研究,对于逻辑理论是很擅长的,但对于有一些事情则想的很简单,比如此时沈衡的一些反应。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反倒上上下下打量了沈衡一眼,对于他自称的美貌十分认同。
虽然脸上布满尘土。
便点点头,认可了此番说辞。
沈衡嘴角抽抽,食指在膝盖上狠狠刮擦两下,鸡皮疙瘩被自己恶心掉了一地。
略休整几个时辰,众人开始了返程。
姜父姜母也开始收拾东西,将烤肉果子用大片的叶子包裹起来。
姜朝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同样不动的还有沈衡与他的兄弟。
姜朝抿了抿唇,一把拉住姜父,下定决心道:“爹,咱们不去原氏了。”
姜父愣了一下,摸摸她的头道:“傻孩子,不去原氏我们能去哪?这山峰虽好,总不能一直呆在吧!”
“为什么不可以?”姜朝反问。
姜父道:“囡囡,你是认真的吗?”
自从她为众人设置万向轮,此次更是帮助大家过山崖后。众人似乎对她有一种隐隐的信任,此时见她不动,很多人纷纷犹豫了起来。
尤其是赵大爷一家,他们以木铁匠传家,对于她能制造出这样让人参谋不透的机巧,总是有种格外的信服。
鸡窝头的男青年暴躁地抓了抓头,压低了声音过来问:“妹子,咋不走啊?”
他是赵大爷的大孙子,名叫赵武,长得人高马大,暴躁地脾气让一般难民都不敢惹他。
雨水越来越来,四周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姜朝环顾一圈,看着被洗刷的山野中迷茫地望向她的众人。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目光坚定地扫过众人道:“乡亲们,关中道距此隔着六个州府,虽然如今的天气食物可以保存十天左右,可十天之后呢?前方兵乱重重,我们当真能走到原氏?”
“更何况如今天下纷乱,藩镇割据,正是需要兵士粮饷的时候。原氏真的会让自己的将士饿肚子来接济我们这些、属地都不愿意接受的流民吗?”
姜朝的声音在山峰上流荡回响,山道上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这是她刚刚围着火堆吃着野食的时候想到的,比起渺茫的前路,何不就留在这呢?
渐渐地,周围陆续响起切切的私语声。
不少人因为前途渺茫而痛哭出声,感叹命运不公。
姜朝脊背挺直地立在那里,眼神是不可更改的坚决,高声道:“我不信命!也不信天!我们并非无路可走,我们可以聚集在一起,建立属于我们的家园!”
“从此不再被任何人驱逐!”
“我们姜家世代以木制手艺传家,祖师爷曾为皇室御用机巧大师,房屋机关,工具箭弩,通通不在话下,想必这一路你们也见过了。我相信我们完全可以远离纷争自给自足!”
少女清脆微哑的声音掷地有声地炸在众人耳边!
让人心间颤动,热血澎湃!
却又因为太过美好而忍不住怀疑退却。
那群坚定原氏的人见已经有人心动,焦躁不安,仿若困兽怒吼:“你这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你知道原侯爷和原世子抵御外敌的英勇吗?你知道他们斩落贪官不畏权势的大义吗?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在这里妖言惑众!”
“是啊,而且还不知你是不是在诓骗我们,你们虽然会些手艺,但谁知你们祖师爷是不是机巧大师!”
“对,反观原氏百年世家,名声在外,虽然远了点,但总比一个黄毛丫头可信,将性命交付给一个说大话的小丫头?岂不笑话!”
“是啊是啊!”
“是啊!还是原氏靠谱!莫要听她的!走吧走吧!”
“走吧!”
被这些声音鼓动,无数人又开始收拾食物行囊准备过桥。
就在这时,一道醇厚低沉却掷地有声的声音响起。
“关中道原氏,确实不接受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