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无数双眼睛向她射来。
姜朝有一个习惯,就是只要一涉及到她的专业领域里,她就会立马沉浸其中,摈弃一切外物干扰。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淡定自若,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微末小事。
可跨越这高山悬崖又岂是小事?
众人一时被她“指点江山”的气魄震了震,但马上又恍若未闻地转过了头!
仿佛她在只是说了一句今天的天气如何。
姜朝到是不以为意,对于古人大众来说,这确实是天方夜谭。
她环顾四周,确定此处能就地获取的材料后在心中规划了方案,也不做解释,弯腰拾取一块尖锐的石子在土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她是个一心只爱钻研的手艺人,人情世故素来懂得不多,也不喜争辩。能用手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会用嘴巴。
石头在泥土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成为寂静的山顶唯一与风作伴的声响。
姜朝出图很快,平均十秒一副,显然这一切她都了然于胸。所出之图都奇形怪状,形态各异,勾角拐尾总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却又让人觉得理应如此。
随着她一幅幅图的呈现。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不少人已经开始往这边翘头查看。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陆续开始有人过来围观。
也许是她的娴熟技巧,也许是她画图时的镇定自信,又或许是她画的东西确然十分高深精巧。
围观之人的神色很快从无视到怀疑到正视到震惊到渐渐有些信服。
到她停手时,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已经蓄满了激动。
好像他们真的有了可以前往“桃源”的渺茫希望。
虽然是那么的荒谬。
最后姜朝在一片零件上仔细标注所需制作的不同木材,以及需要大小一致凹槽突起后,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长嘘一口气收手。
她丢掉石头,拍拍手起身道:“前面十六副,是制作简易弩箭的零件,分别对应弩箭的望山、悬刀、钩心、牙、键、机身等。另四十七副则对应飞鹰莲花爪的莲心滚珠、凹槽、轴、挂钩、脱钩、关卡,拨木,机关叶。最后分别是两幅帮我们省力砍伐的滚轮装置及滑勾样式。”
“我们有两百余人,其中还有些许木匠工匠,只要严格按照图纸制作,定可以在入夜前完成组装。现如今我们已经弹尽粮绝,而走出彬州至少还需半月,此次还需要大家同心协力,堵上一把共渡难关!”
姜朝成竹在胸,充满信心和希望的声音在山间回响,山雾间徐徐转动的日光透漏进来,正笼罩在她破破烂烂的身上,更显的她灰扑扑的脸上如清露一般的眼睛明透夺目,其中满是历经多年打磨对自己毫无犹疑的坚信。
可即便绝境出生出了一丝希望,也总有人忍不住质疑。
“你说的倒容易!就这些玩意儿能让我们过去?这底下可是万丈悬崖,万一承不住力榻了,咱们命可就直接交代在这里了!”
“就是就是,小丫头啊,我们都是苦人家出身,多少都是懂一些家里木工活儿的,年轻时也大都当过工匠瓦匠。看你这标注,这东西小的不过寸余,大的不过二三十余寸,如何能带我们过去?”
“是啊不行的不行的,这不是痴人说梦嘛!”
对于从未遇见的食物,人们第一反应则是畏惧和退却,这是人的本能。
毕竟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验证一个新鲜出炉的稀罕物。
姜朝知道他们还需要一个砝码,让他们坚信他们是可以成功的!
他们需要有人来验证。
她清清干涩的喉咙,带着些微嘶哑的声线道:“乡亲们,我知道现在要让大家完全相信实在不可能,这莲花爪虽然看起来没有那么庞大,但是她共有八片机关叶,以相互牵制的榫卯结构相连,内设有滑道凹槽,滚轮内设,活动软木拉扯镶嵌,戴其尖锐的锯齿顶端穿破附着物时,八片机关叶便会碾碎软木,膨胀释放并滑出十六片榫卯机关叶将附着物死死裹嵌住,并相互受力嵌连。”
“铁梨木坚硬,刀劈斧砍尚且艰难,需要大家轮番协作,但只要完成,一定可以带我们过去!我愿意做第一个试验者,为大家开路!”
姜父姜母连忙拉住她的袖子想阻止她说出最后一句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但她并不后悔,她相信自己的手艺!
听她愿意以身开路,众人哗然。看她的目光中瞬间多了几分信任和敬佩!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已逝,群雄虎视眈眈,如今世道只会越来越乱,难民只会越来越多,再加上淮南一带的水灾,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饿死。而这可能是唯一能让他们饱餐一顿并储存一些物资的地方了,而且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左右也没有想到其他的活路,群众中几位从事多年的木匠聚在一起仔细查看研究,热烈讨论起来。渐渐地,他们越看越觉得不管是弓弩还是莲花抓,设计都环环相扣,十分妙不可言,深奥无比,不由连连惊叹。
半个时辰后,他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几个白胡子老者走到姜朝一家面前,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激动,眼神矍铄有力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
姜朝心下一松,知道稳了。
果然,下一刻,几位老者围着她,神色激动,颤颤巍巍地想握她的手,但考虑到男女大防,转身拍了拍姜父的肩膀。
“姜娃子,你后继有人啊!”这老者是他们十里八村最出名的木匠,与姜父的父亲乃是熟识,也算是看着姜父长大,所以叫姜父姜娃子。
说完老者又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惋惜道:“可惜是个女娃娃。”
姜父侧头怜爱的看了姜朝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对老者坚定道:“我家囡囡不比男娃娃差!”
说完他拱手恭敬道:“小侄乃是一家之主,尚活着一日就没有让小女冒险的道理,若是这机巧建成,小侄愿意一试。倘若出事,看在小侄为大家开道的份上,还望舅公做主,带小侄家人前往原氏。”
这老者姓赵,是原身十里八村中手艺最好的木匠,常常与人恩惠。虽然如今世道乱了,这恩惠也打了折扣。但其有三个儿子,个个身强体壮,皆是有名的木匠铁匠,自幼刀劈斧砍的干活,格外高大有力。若是他不在了,由他们带着倒也安心几分。
姜朝双眼微湿地看着姜父。她自幼一心扑在技艺上,并不擅长人情伪装。对于她的变化。姜父必定是看在眼里的,但他一路走来不说也不问,此时还愿意为她冒生命之险,不由让占了原主身子的她心生愧疚。
上一世她父母亲早逝,由叔父抚养长大,虽然不曾虐待怠慢,但她始终知道她与堂姐堂弟是不一样的,哪怕她天赋卓绝。
这一世,她有这么好的父母,定要好好珍惜!不惜一切代价!
赵阿公应了。
接下来,就是紧赶慢赶的制作。赵阿公并上十几个木匠铁匠,分别分组带领剩下的近三百人按照图纸赶制,男子负责砍伐,女子负责揉搓树藤。
终于在天黑前初见摸样。
明净的月亮已经挂在墨蓝的天际,如洗的银辉流泻在林间,神秘幽微。
随着弓弩弦拉开膨胀的声响,三根飞鹰莲花爪陆续横跨悬崖隐入对面未知的山峰中。成人胳膊粗细光滑的藤条横亘在半空中,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淡的光。
林间一片静默。
只剩下众人愈显沉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知道。
活命的契机就在此了!
姜朝看着众人将一根莲花爪的藤条上套上挂钩及藤篮,欲走上前去。
她不能真的让姜父为她的主意涉险,原主的身体给了她新生,她不能伤害她的亲人。
姜父拦住了她。
“囡囡,你一个女娃重量也不够,让爹去吧。”
姜朝抓住姜父的手臂,眼中闪着湿意但目光坚定道:“爹,既是我提出来的,自然是我最清楚它的用法,重量不够可以绑一些石块。你相信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姜父却不许,按着她强行把她推给姜母,沉声道:“囡囡,你平日里怎么胡闹都没关系,但现在你得听爹的!”
好在姜朝对姜父的动作早有准备,当下死死抱住姜父的腰,死活不松开。
她的脸被挤压的扁平,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爹,你......让我去!刚刚......每个环节我都检查了,不会有事的!”
姜父此时却秉持着一家之主的权威,使劲地掰着姜朝的手,不许她前去涉险。
他虽然不懂这样复杂的机巧,但是身为几十年木匠的他知道越是复杂的东西,越是需要每个环节都环环相扣,所冒的风险也就越大,即便此时看着没有问题,并不意味着人到崖中就不会有哪个关巧失效。
所以风险总是客观存在的。
姜父的力气自不是姜朝可以匹敌的,所以她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手腕的酸软。
就在她的手马上要被姜父挣脱之际。
“让我来吧。”一道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