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

    盛婳抿了一口清冽的果酒。察觉到在场许多臣子明里暗里的注视,岿然不动,一派闲适。

    她知道自己一抬头就会对上很多人热切的目光——

    这些年来,皇帝久不立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盛浯品行不正,又遭皇帝厌弃,那位被强娶的道姑腹中胎儿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生下来,许多人自然而然就把主意打到盛婳头上。

    盛婳在渡潼待的这五年,每个月至少得接到不下十封来自各种心怀鬼胎之人的密信。

    所以这场面,她在来之前就预料到了。

    现在想想,这待遇要是换到上一世的她身上,盛婳做梦都能笑醒——那时候盛浯没有声名狼藉,又有程言寒与盛萤暗中造势,在朝野之中比她更得人心。

    彼时盛婳也觉得,若盛瓒最后碍于局势还是要立储,盛浯绝对是他的首选。

    别的不说,单是盛浯的性别,就是盛瓒极为看重的点。

    很可笑吧?一国之君打从心底里不认可先帝留下来的男女平等观念。但盛瓒确确实实看不起女性,只觉得女人生来就该依附男人而活,除了相夫教子之外没有别的价值。因为他的潜移默化,天韶国的女性地位日益下滑,寻常女子若想为官、经商,都变得比从前更加艰难。

    上一世,盛婳也是卡在这个门槛之上,于是用尽一切手段都要证明自己不比男的差,甚至为了当上皇太女不惜剑走偏锋。

    而这辈子她不想当皇帝了,这些大臣却都一个个找来,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盛婳清楚这些趋炎附势的人本质上投靠的是利益和权力,她不过是他们选中的傀儡,他们心里仍然看不起她。

    但这些对于她来说都不打紧了。很快她就能对这个世界说再见。

    盛婳晃了晃杯中的酒液,仰头一饮而尽。

    她不知道的是,席中的盛浯也看向了她,眼中满是阴鸷。

    他这几年来过得很不好,因为五年前事情的败露,让他在上京城受尽了指指点点。这次的秋狝,他原本是不能来也不想来的——奈何母亲为他争取到了机会,要他在围猎时好好表现。

    盛浯把这几年来受到的委屈和不甘通通转化成了对盛婳的恨。

    他甚至觉得五年前那件事还有盛婳的手笔——毕竟当时揭穿他的是盛婳的老师沈椼。

    看到她风光如初,各种饱含期待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好像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如附骨之疽一般怨毒的嫉妒让盛浯恨不得立刻上前撕了那张云淡风轻的脸。

    不过,没关系。

    盛浯兀自冷静下来,举起酒杯,掩住唇角恶意满满的笑容。

    母亲答应过他,很快,就能让这个无比碍眼的人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了。

    这场秋狝会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角落里任野兽啃食,尸骨无存。

    想到那样美丽的血腥场面,盛浯将杯中的酒液痛快地一饮而尽。

    /

    半刻钟后,皇帝也到场了。

    在万众瞩目下,盛瓒穿着一身戎装落座于主位。面庞仍是俊逸的,但盛婳却看得出来他比起三年前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透着一股强行吊着生机的萎靡之气。

    想到他常年服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药,上辈子临终前还在坚信自己能够羽化登仙、长生不老,永永远远地统治着天韶国——也是他无视一众老臣以死相谏早立王储的原因,盛婳便觉得这个人既愚蠢又悲哀。

    但不管盛婳心里怎么想,刚刚服用过最新研制出来的丹药的盛瓒自觉前所未有的精神焕发,巡视了一圈在场臣子,依照惯例先是讲了几句振奋人心之语,朝臣一如既往恭维几句,秋狝大典才算正式开宴。

    作为太后懿旨中自请代君守陵五年的盛婳也被盛瓒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席间一直问起渡潼的生活如何,盛婳都是半真半假地应付过去,回答挑不出错来。

    盛瓒感到无趣,左右也是在朝臣面前做做样子,便没有再问。

    这时却有几名臣子离座,拜倒在御前,为首的梁刺史出声道:

    “启禀陛下,臣等认为,华朝公主绮纨之岁时独自离京跋涉前往渡潼皇陵,为太后娘娘守灵,为我天韶国祈福,此等孝心、仁心日月可鉴,故臣等恳请陛下赐下嘉奖,以褒华朝公主赤子心肠,以慰太后娘娘在天之灵。”

    本以为已经结束戏份的盛婳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刚喝进嘴里的果酒差点喷出来。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这几个人她都有印象,他们都曾经在过去的这五年里频繁“慰问”过她,但她没有给过回应。

    她就知道这群惯会作妖的老臣不会善罢甘休,怪不得刚刚一水都静悄悄的,原来是憋着大招,准备赶鸭子上架,自以为这样的行为能讨好她。

    上首的盛瓒目光意味不明,半晌才淡声道:

    “几位爱卿说得有理。”他转向一旁的盛婳:

    “婳婳想要什么奖励?”

    同样做过皇帝,盛婳一下子便洞悉了这位便宜舅舅的目光:他以为她这是在联合朝臣向他施压,不爽着呢。

    盛婳躬身出座,从容不迫地跪下,拱手道:

    “婳以为,作为外孙,作为天韶国的一份子,守灵祈福本就是分内之事,换做是谁都应该做到,也可以做到。因此婳不能讨这个赏。”

    盛婳身后的几位大臣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她这话说出口,无疑是打了他们几位的脸。

    “不过,”盛婳话锋一转,转过去对这几位自作主张的大臣作了一揖:

    “多谢梁刺史美意。几位也是出于儆万民孝心之意,婳心领意会。”

    这一圆场,梁刺史在内的几位臣子脸色都好看不少,不过看向盛婳的目光之中还是有种指责她不识好歹的埋怨之意。

    盛婳面上笑着,心里却暗暗翻个白眼:谁稀罕伺候这几个老男人廉价的自尊心?

    要不是怕后面祁歇登基受到刁难不好闹得太僵,她今天说什么都要让他们狠狠难堪。

    “好,”突然间盛瓒拍了拍手,笑吟吟道:

    “婳婳说得对。就冲婳婳这几句话,朕怎么说都要给个奖励。说吧,婳婳想要什么,朕依你。”

    兜兜转转又被架到了火上,盛婳面上不显,换上了一副恃宠生娇的俏皮语气:

    “那……婳想请舅舅在为我安排夫君时,挑个皮相好看些的。”

    嘴上说着自己的终身大事,盛婳却是脸不红心不跳。

    在场的一干人本来因盛婳方才的漂亮话心中期望更大,这会面色又都变得古怪,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五年前她在生辰宴上不分轻重向异国使臣讨要一美貌奴隶的事迹。

    ——多好的一个继承人,怎么偏偏就这么贪慕美色呢?

    许多人在心中扼腕。席中的沈椼拨了拨杯中的茶沫,怡然自得地喝起了龙井。

    盛婳因为守陵耽搁了五年青春,盛瓒最近也确实在考虑如何将她的婚事利益最大化。

    想到芾绪国前不久如有神助、一举扳倒两位哥哥成为太子的司无咎也是传闻中的美男子,盛瓒欣然应道:

    “允。”

    这个插曲很快过去。盛瓒身侧站着的陈公公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日晷,倾身提醒:

    “陛下,时辰到了。”

    盛瓒点点头:“开始阅兵。”

    霎时间,围场四周号角声起,桴鼓相应。旗帜令下,各军队昂首阔步,整齐划一,声势浩荡。

    这是开猎前的观围仪式。检阅完队伍后,今年这场盛大的围猎正式拉开序幕。

    所有适龄的少年人、军官将领一应离座,去附近的马场牵马。

    各世家都卯足了劲想要在这场秋狝中大放异彩,为家族争光。

    等到号角声再次响起,一应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围场。

    /

    这一边。

    落后一步的盛浯不自觉将目光扫了一圈,看到盛婳还站在那里整理马毛,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心定了一瞬。

    随后,他看清了盛婳的马。

    那是一匹身姿十分矫健的红鬃马,不仅毛色漂亮,四肢也看得出来十分强壮有力——正是某一年,皇帝赐给盛婳的生辰礼物,是北疆上供而来的、普天之下仅此一匹的赤骕宝马。那年他让母亲向圣上讨要,却得知早已转赠给了盛婳。

    有了这匹日行千里的马,超过世家子那些普普通通的马儿根本不成问题。

    难怪她不紧张。

    盛浯阴毒地盯了一瞬,随即想道:

    反正她马上也要死在这深山老林里了,不如把这马抢过来,为他所用。届时,也能让她难以逃开母亲派来的杀手……

    打定主意,盛浯跟了上去。

    /

    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围场之中,鸟兽鸣啼之声不绝于耳。

    盛婳独自一人牵着红鬃马,将它系在一旁的树上,随即毫无防备地走近溪边洗手。

    溪水沁凉,清波荡漾。她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整理了一下刚刚骑马时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身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也好像没听到似的,手上还重新扎起了发带。

    “吁——!”马儿发出嘶叫,蹄足在地上摩擦出声响。

    盛婳终于察觉到不对,转过身来,却发现盛浯已经翻身骑上了她的马,脚下一蹬,驾着它头也不回地跑了。

    用力挥了挥手上的水珠,盛婳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悠哉悠哉地掏出随身的手帕擦了擦。

    目的达成。

    上辈子,她和盛浯也是在这里正面对上,最后她还是对这个弟弟心软了,把马让给了他,因此在这场秋狝之中排名垫底。

    没成想这一如既往的一让,竟然让她侥幸躲开了杀身之祸。

    直到上辈子盛萤临死之前控诉她,才让盛婳明白原来这围场之中埋伏着盛萤派来的杀手,会根据这独有的一匹马的特征来射杀她。

    却不想,远在上京的盛萤太过胸有成竹,没有和儿子提前说明这一细节,因此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葬送了亲儿子的性命。

    盛萤上一世到最后都那么恨她,也是因为她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所以把错误都归结到了盛婳身上。

    盛婳起初得知真相的时候,尚且还能生出一丝悲哀的情绪。但如今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甚至连嘲讽都懒得。

    不过这算是她以这辈子的视角来看待上辈子时为数不多的舒心事之一。所以这一世,盛婳决定还是按照原轨迹进行。

    不得不说看着仇人主动往火坑里跳,还挺爽的。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的盛婳不禁哼起了小曲。

    “你的马都被人偷走了还这么开心!”

    不远处跑来两匹骏马,马上正是崔树旌和崔淮,刚刚目睹了盛浯偷马的全程。

    崔树旌翻身下马,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你方才明明有机会夺回来的啊!”

    盛婳一脸无辜:“我这不是没察觉到嘛。”

    崔树旌不知信没信,转身对崔淮说道:

    “小叔叔,我与你同骑一匹吧。”他把自己马上的疆绳递给盛婳:

    “给,你骑我的。”

    盛婳笑眯眯道:“那就多谢崔小将军了。”

    她没有接过,只是指了指一旁面容冷肃的崔淮:“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和崔大将军聊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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