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训练先是分组练习，然后才是全队参加的战斗模拟。
初魄看着面前屏幕上飞速刷过的数据和信息，很耿直地问身旁的人：“我需要做什么？”
“等战斗员将探头固定在核上，通过传回数据计算输出模式，我会根据计算结果进行攻击。”归远看着自己的屏幕，一边操作，一边毫无起伏地说明。
初魄：“……”
归远完成攻击装置的调试，抬头见她一脸空白地看着自己，问道：“哪部分不懂？”
虽然很想说全部，但初魄还是努力解析了一下刚才的句子，从中找到了那个关键的核心概念。
“核是什么？”
归远：“……”
他沉默地看了初魄两秒，转头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一块暗红色结晶。
初魄立时记起，那是昨天的战斗小队从那条鱼型生物上收集到的东西。
“这是十二年前在地层中发现的一种能源矿石红晶，无论成本效率还是清洁性都远优于当时的大部分常用能源，很快就大面积普及开来，还带动了科技的高速发展，三座浮空城和中央塔都是那个时期建造的。”
“七年前，在一次深层采掘中，采掘队挖出了一种与红晶共生的特殊生物，能够操控红晶包裹在本体上，并变形出手足进行捕食。该生物无法通过肉眼观测，经间接测量得出其为直径二十到四十厘米的球体，加上操纵红晶的特性，故称之为核。”
初魄忽然注意到他话中的矛盾，“无法通过肉眼观测？”
自己视觉模块的可视频谱应该和人类的大概一致。
“没错，核以及它们雾化红晶形成的身体都不能够直接看见，你所看到的眼珠和鱼都是弦月施加的认知干涉的效果……”
一听到认知干涉，初魄条件反射地按住自己的右眼。
左眼所见并不全是真实。
那右眼看见的，又是什么？
归远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淡淡地补上一句，“不用太过紧张，只有控制塔等级的系统才有权限施加认知干涉，而且这个可以在个人终端里选择是否接收。”
说着，他打开自己的终端界面，给她演示了一下如何关闭和开启，趁她研究的时候，又调出一堆资料发了过去。
“这是分析员基础教程，红晶和核的文档以及部分常用的输出模式和其对应的核。”
几十个压缩包的数据，一般人光是看完都要花上十天半月。
但初魄只是沉默了两秒，便点点头，“我学会了。”
“那行，先用虚拟程序测试一下吧。”
他转头在控制台上操作了一下，训练室的正中央登时冒出一大片硕大的黄色眼珠。
近距离下，眼球表面一根根的血丝愈显得清晰可辨，就像活物一般轻微地搏动着。
本以为她会需要一点时间理解和适应多线操作，然而下一秒，全部的输出参数便已整整齐齐地刷在他的屏幕上。
归远：“……”
初魄歪头看他，“太快了吗？”
“……不，是我没跟上，你保持就好。”
他静静地垂下眼，集中精神。
就像是程序被启动，训练室中的眼珠子突然噼里啪啦地开始一片接一片高速破裂，重新生成的甚至只能看见一闪的残影。
屏幕的冷光映照下，初魄本就缺乏表情的脸褪去了全部的活气，变得如同面具一般，飞速滚动的数据倒映在她完全没有眨动的无机质瞳孔之中。
一时间，训练室中只剩下接连不断的破裂声以及高速敲打键盘的声音。
训练程序坐火箭般叮叮咚咚地升到了最高难度，最后直接过载宕机。
归远无声地舒了口气，放下微微发抖的手，感觉脑袋有些隐隐作痛。
自升上特级以后，就再没有从分析员那里感受到过这么大的压力了。
初魄也从操作台上收回了手，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有点呆的样子，“我合格了吗？”
“……嗯，再记一下闪避动作，我们虽然不直接参加战斗，但偶尔也会有战斗员无暇顾及的情况。”归远又发过去十几个教学视频，“目前对核的研究并不充分，实战中很可能会遇到各种突发状况，注意应变。”
“我明白了。”
得益于这“充分”的准备，之后的全队战斗模拟也十分顺利地结束了。
云树看着屏幕上的统计数据，有些惊讶，“你们俩这处理速度，都能赶上全是特级的队伍了吧。”
想起自己初级分析员的身份，初魄心下一慌，下意识转头望向归远。
感觉到她的目光，归远沉默了一下，淡淡应道：“只是比较默契，训练程序的核模式也比较固定。”
云树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从善如流地结束话题，扬声道：“就先练到这吧，差不多到饭点了，先去饭堂吃饭。”
一听到这句话，一旁还在慢吞吞整理装备的焚灰和赤炎瞬间加快速度，三两下就收拾好东西，一溜烟跑没了影。
初魄：“……”
早已看惯的云树不紧不慢地关好器材，又仔细地全部检查了一遍，才背起自己的装备包，“走吧。”
待他们到达的时候，饭堂里的人已经开始多起来。
初魄习惯性地跟在归远身后，一边拉着他装备包的带子，一边环顾四周，飞快地录入周围的环境信息。
归远也没挣开，稍稍放慢了脚步，耐心地带着这个小尾巴绕过人流和桌椅。
看着两人，云树不由觉得有趣，“你俩看起来就像鸭妈妈带小鸭子散步似的。”
归远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不说话。
云树早已习惯他的寡言，也不在意，“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照顾别人呢。记得你之前带过的助手都说你很可怕来着。”
“那是因为他们总是不遵守操作规范。”
“好吧……”
云树瞥了一眼落后一步仿佛魂游天外的初魄，笑眯眯地逗他，“所以这次这么亲切，是因为遇到了符合标准的搭档？”
归远垂下眼，静静道：“好奇罢了。”
依次打完饭，他们寻到已经开吃的焚灰和赤炎，刚在桌旁坐下，便听到电视那边传来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日前，中央塔公布了上一季度三个浮空城的能源消耗统计数据，各城增长均进一步放缓，其中一号浮空城的节能增效方案效果尤为显著……今年的军团联赛即将在一周后举行，发言人表示，望各军团能借此机会进一步加强交流合作，共同进步。”
闻声，初魄好奇地转过头，却只能看到发言人的脸占满了大半个屏幕，背景也明显是专门布置的演讲台，根本看不到任何中央塔的内部环境。
听完播报，云树忽然开口，“集合时限是五天后的傍晚，目前我们的训练项目都已经完成，留在总部也只是继续重复模拟对战，我提议明天出发，提前前往中央塔熟悉环境，你们觉得如何？”
赤炎率先点头，“我没意见。”
焚灰飞快咽下嘴里的菜，两眼放光，“走走走！这儿太闷了，再不走我都要长霉了。”
云树无奈地看他一眼，“精力过剩的话，训练完就去帮巡逻队抓鱼吧。”
“唉，总部这地界，在水边蹲半天都蹲不到一条好吗，无聊死了。”
“你当哪儿都是南岸那样的重灾区吗。”
云树揉揉眉心，转向身旁的锯嘴葫芦二人组，“你们呢？”
归远：“没意见。”
初魄却像卡壳了一样，眨眨眼，停顿了几秒，才跟上一句，“我也、没意见。”
云树：“……”
这队友明明数据处理速度那么惊人，生活中却总像台内存不足的老电脑一样一卡一顿。
让人总是手痒痒的想在她的脑袋上拍两下。
定下明早八点出发，下午的训练结束后，云树便让众人各自回去整备，提前休息。
凌晨两点，一片漆黑的宿舍内，躺在床上的初魄却忽然悄无声息地睁开双眼。
她将视觉模块调整到夜视模式，看了一眼对床上熟睡的赤炎，下地穿好鞋子，猫一样轻巧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多亏了白天录入的移动技巧，她很轻松地顺着外墙落到一楼的草坪上。
深夜的总部一片死寂，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不时地从远处传来。
按着脑中录入的详细地图，她准确躲过沿途的摄像头，穿过办公区，一路直奔控制塔。
然而在踏进控制塔外围的一刹，脑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警报，她猛地刹住脚步，转头望向十米外的灌木丛。
夜视模式下，能够清楚地看见，蛰伏的人影和冰冷的漆黑枪口。
她想了想，主动举起双手，“请不要开枪，我并无恶意。”
短暂的静默。
归远端着枪站起身，掀开了身上的隐蔽服，“看来这个对你没用。”
看着依然牢牢锁定自己脑袋的电磁脉冲枪，初魄心下发怵，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为什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弦月和控制塔的相关资料属于敏感信息，任何访问操作都会即时通知管理员，上午分组训练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数据访问提醒。”
初魄眨眨眼，脸上毫无摸鱼被抓包的慌张，“你是管理员？”
归远没有回答，面无表情地抬高了枪口，“为什么要调查控制塔？现在来这里，又是想做什么？”
初魄默默估计了一下那把枪的输出功率，感觉废掉自己最多只用两枪。
从来都给不出有效对策的脑袋一如既往地空转着。
由这两日的相处来看，归远明显早就发现了她的异常，但他并不追问，也没有告知其他人，反而耐心地给她讲解和科普，上午甚至还帮忙打掩护。
猜不透他的用意，初魄干脆放弃了思考，老实交代：“我来控制塔只是想戳一下外墙，确认自己的眼睛有没有问题。”
归远：“……你看见了什么？”
“控制塔的外墙在开裂，上面还有很多和核一模一样的黄色眼珠。”
初魄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见他没有崩了自己的意思，试探地伸出脚，一步一步挪到控制塔前，就如自己说的那样非常朴实地一指头戳在了白色的外墙上。
笃的一下轻响在寂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归远：“……”
“……已确认，是幻觉，判断视觉元件出现故障。”她收回手指，直接伸手将右眼抠了下来，破罐子破摔地递向他，“请问，你可以帮我检修一下吗？”
归远：“……”
半夜里看人生挖眼球着实有那么几分惊悚，他沉默了几秒，终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收起枪，走上前接过那颗眼珠。
眼珠看着十分逼真，上手却是光滑的陶瓷质感，精密的感光元件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瞳孔区域。
他拿出工具和测试仪器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又凑近拨开她的刘海查看了一下眼眶内部的接口，摇摇头，用消毒布片擦干净眼珠，帮她装了回去，“感光元件和数据接口都没有问题，如果要检查内部线路，军团的设备精度不够，估计得去中央塔的实验室。”
“那就等到中央塔再说吧。”初魄不甚在意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确认连接正常后，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归远却并未放松下来。
无论是她突然的出现，还是她描述的那副幻象，都让他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第二浮空城上有权限施加认知干涉的系统只有弦月，而弦月的控制塔在那幻象里却是被侵蚀寄生的模样。
这真的只是单纯的零件故障吗？
见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眉头微皱，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初魄下意识地抱住脑袋，向后躲了躲，一脸警惕，“我这副机体，造价很高的。”
归远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收拾工具，顺带还无情地戳穿她，“你连核这么基础的资料都没存，怎么会有造价的相关信息。”
初魄：“……”
又想打他了。
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广播，“巡逻一队请注意，办公区东侧沿岸出现雾鱼，数量为二，请尽快前往处理，非战斗人员请注意回避。”
初魄所有所思地看向声音来处，那种听见人工智能名字时的奇怪熟悉感又冒了出来。
归远解释道：“那就是二号浮空城的控制塔系统，弦月，目前看来，至少她的基本功能都还在正常运转。”
浮空城环境无异常，各地区也没有雾鱼伤人的报告，一派如常的宁静平和。
只是无人知道，这安宁还能持续多久。
归远收好枪和工具，站起身，“联赛有一定危险性，你确定要在视觉故障的情况下参加吗？如果只是想要前往中央塔，我建议你等两个月后的定期物资运送。”
初魄摇摇头，“我必须在一周内随队到达中央塔，这是一级优先指令。”
优先级明显能看出命令的紧迫，然而这样急切的召回却偏偏加了个随队的奇怪条件。
归远眉头微皱，心底的不安再一次加深。
中央塔，是出什么事了吗……
次日准备停当，初魄有些茫然地学着众人穿好防护服，看见三个战斗员全副武装后才一同坐上运输车。
她不禁心下疑惑。
认知干涉下，白日里的浮空城依旧显得宁静祥和，淡金色的朝阳穿过云层，映亮了一片片错落的屋顶。
她趴在窗边，看着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行人，戳戳终端给归远发消息：外面的环境很恶劣吗？
归远打了个哈欠，困乏地歪头靠坐在车厢角落，睡眼惺忪地回她：等出城门你就知道了。
她低头捏了捏身上的防护服，再次看向窗外，望着这一片明媚的蓝天碧水，实在难以想象外边会是怎样的光景。
运输车在十分钟后驶上了桥，又在海上行驶了约莫五分钟，终于到达了一处关口。
关口看起来与城内的检查哨卡并没有什么区别，操作员坐在岗亭里核查身份和出入信息，极目远处，桥面仿佛没有尽头一般顺着海面延伸。
检查通过，闸杆缓缓升起，运输车再次启动。
车体完全越过边界的一刹，周遭的环境仿佛一瞬间落入异界，前一秒的蓝天白云宛如劣质墙纸般被一把撕下，原本光洁的桥面满布碎石和裂痕，斑驳的黑色痕迹深深地渗入其间，宛若一张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脸。
世界褪去伪装，一下子裸露出它最真实的狰狞本貌。
她不由呆在原地，睁大了双眼。
满布灰霾的暗红天空不见日光，令人窒息的厚重的云层沉沉地倾轧下来，而天空之下，只剩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雾海。
什么都没有。
看不见大地，也看不见其他的建筑。
回头望去，逐渐缩小的浮空城就似一个被装在玻璃球里的孤岛，深红的云雾如同活物一般翻涌着，深不见底的雾气间隐隐似有黑影游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其一口吞下。
无数的黄色眼球在云雾间沉浮，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运输车，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发动攻击。
初魄抬起手，遮住右眼，黄色的眼球消失，冰冷诡异的窥伺感却反而愈发变得清晰，尖针一般刺痛脑袋。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那雾海的更深处静悄悄地看着他们。
腕上的终端震动了一下，让她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归远已经抱着手臂歪倒在自己的装备包上，闭上眼睡着了，终端上是他发来的一段打了半天的说明。
“在被发掘出来的那一年，核通过雾化地层中的红晶，以极快的速度繁殖和蔓延，并利用自身强大的捕猎能力，杀死了地球上绝大部分的生物，让红雾覆盖了整个地表。”
“幸存的人类撤退到三座浮空城之上，重新发展畜牧和种植，渐渐形成了如今在军团管辖下从事生产，与中央塔交换能源和技术的社会结构。”
“曾经的地表已不复存在。”
“而今的雾海之下，是我们一无所知的异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