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
无论过去多少个小时，周遭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暗红色。
初魄坐在车顶，仰头出神地望着难辨晨昏的天空。
“到点了，我去换焚灰上来。”
身旁的赤炎看了一眼终端，站起身，见她一副恍惚的表情，眉头微皱，“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提前跟归远换班？”
她摇摇头，“我没事，不困。”
赤炎看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利落地从天窗翻了下去，不一会儿，打着哈欠的焚灰便睡眼惺忪地爬了上来。
“早上好啊。”他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抱着装备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
初魄仰头望望天色，又低头看了看终端上的时间，沉默了一下，还是跟着回了句，“……早上好。”
“算来我们都开出来一天了吧，这一路是不是有点太安静了。”
和寡言的赤炎不同，焚灰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很自然地跟她唠起嗑来，“运输队不是说外头的鱼多得可以拿网捞么。”
失望的语气活像个收获不佳的渔夫。
初魄：“……你希望遇上攻击吗？”
“没鱼我还不如回南部重灾区呢，好歹每天都能叉到那么几十条。”
初魄有些惊讶，“这么多吗？”
自己在总部呆了两天也才遇见过三条。
“对啊，那地方好像说是屏障有些薄弱，往时鱼天天挤破了头往上窜，可热闹了……不过最近不知为啥也变少了很多，总不能是体谅我们要去比赛高抬贵手吧。”
初魄习惯性地开始收集数据，“变少是最近的事吗？具体是哪个时间点开始？幅度如何？”
被她突然的话多惊到，焚灰诧异地看她一眼，倒是很认真地开始回忆起来，“嗯……应该是半个月前吧，记得大概是名单下来前后……幅度……从五六十条变得只有十几条？说起来，队长好像也提到过，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点，总部的鱼也变少了，难不成真是中央塔研究出了什么厉害的新技术？”
初魄低头陷入沉思。
联赛……鱼数量减少……
又或者，其实并没有减少。
她转头看向那些在雾海之中静静沉浮，却因为在探测器范围外，并没有引起队友注意的无数黄色眼珠子。
它们就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一路都只是远远看着，并不上前攻击。
想不明白，先记下来吧……
初魄不禁有些想念正在睡觉的归远。
焚灰并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鱼正在不远处盯着他，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初魄眨眨眼，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在看海。”
“你也是第一次出来？”
她点点头。
“难怪，这雾海第一眼看到确实还挺震撼的。”
他转头望向远处活物般不断翻涌的雾气，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很快就收回视线，眯起眼笑容如常，“那你有提前了解过联赛的比赛内容吗？”
初魄摇摇头。
“我听我支部长说，这联赛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在白嫖劳动力，让三个城的队伍帮忙收复沦陷区域，最后意思意思颁个优胜头衔给点儿红晶就算打发了。”
初魄歪起头，“沦陷区域？”
“当年大灾变发生的时候，中央塔人员撤离比较仓促，负一到负五十层都没来得及封闭隔绝红雾，还有很多珍贵的资料和设备落在里面，我们的比赛内容就是这些楼层的探索和回收。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无聊？”
“我们需要下到很深的楼层吗？”
“去年的进度是负十层，按这个速度，我们估计最多也就下到负十三层吧，不过听说今年队伍好像都挺杂的，可能还真不好说。”
说着，焚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低头按了按终端，打开投屏，“正好，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公开联赛名单了。”
初魄凑过去，与他一起好奇地盯着屏幕。
一号浮空城：
战斗员：白景（队长，特级），白景（特级），白景（特级）。
分析员：白景（特级）。
操作员：天恒（特级）。
二号浮空城：
战斗员：云树（队长，高级），赤炎（高级），焚灰（中级）
分析员：初魄（初级）
操作员：归远（特级）
三号浮空城：
战斗员：岚猎（队长，中级），乌鸦（初级），银砾（初级）。
分析员：木头（无）
操作员：晨语（高级）。
焚灰：“……”
初魄：“……”
两人好一会儿才从这份神奇的名单中回过神来。
焚灰紧紧地拧着眉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一号城这个白景，应该不是同名吧？”
“……同名还同级的可能性很低。”
“那他们队满打满算不就俩人？”焚灰一脸难以置信，“还能这样的吗？中央塔都不管的？”
“也可能是抽调不出人手？”初魄尝试着给出一个猜测。
“鬼啦，一号城最闲了，二三号城都有重灾区就一号城没有，说是因为烈阳的处理能力比弦月和繁星都要强。”
初魄不太理解，“三个人工智能不是同一批生产的吗？”
“这就不太清楚了，它们三个声音语气和性格都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研究员专门设置出来的。不过比起老干部似的烈阳，我还是更喜欢咱们的弦月。”
初魄回忆了一下听到过的弦月字正腔圆的播报声，感觉跟老干部也没有多大差别……
这也许就是人类所谓的偏爱吧。
看过一号城的一人成军，再看三号城那潦草随意的名单也变得容易接受起来。
焚灰看着乌鸦木头那外号一样的名字，无语地关掉了投屏，“今年中央塔的画风真是有点迷。”
初魄回忆了一下，“你说过往年都只有高级。”
“对啊，因为初中级水平不够，而特级基本都是各个浮空城的重要人员，一般不会轻易调动——”
说着说着，两人忽觉周遭雾气突然变浓了不少，初魄立时启动控制台，打开临时的视觉辅助，然而有限的视野内却没有见到任何眼珠，探测器也静悄悄的，并没有发出警报。
焚灰同时进入警戒状态，抱着枪，反手敲了敲车顶，“出现异常状况。”
云树很快从天窗探出头，“先下来，这是中央塔周围的浓雾区。”
回到车里，原本在休息的赤炎和归远也已经醒了过来。
焚灰确认了一下终端时间，“按照估计，我们应该还要三个小时才进入雾区吧？”
归远飞快地敲打着键盘，皱眉道：“雾区变厚了，与上次运输队的报告相比，以中央塔为中心扩散了七十千米。雾区情况不明，穿过之前，最好全员呆在车内，保持清醒。”
云树点点头，安排道：“维持当前探测范围，把车子的防御系统打开，初魄留意探测屏幕，赤炎和焚灰警戒窗外。”
赤炎一言不发地启动武装，抱着枪坐到离窗户一定距离的位置。
焚灰叹了口气，坐到车厢的另一边，“怎么感觉最近怪事一茬接着一茬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归远所有所思地看向初魄，而后者设置完探测器，一脸无辜地看回来，“？？？”
归远：“……”
但愿一切都只是自己想多了吧。
穿越雾区花费了整整六个小时，虽然众人全程戒备，但路上却和之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因为极低的能见度，周遭愈显得一片死寂，就仿佛与世界隔绝了一般。
直到运输车平安无事地穿过熟悉的厚重闸门，进入到一个光线昏暗的人造空间，神经一直紧绷的云树和归远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注意到角落里已经停着一辆款式相近的运输车，云树微觉意外，将车开过去停好，等待净化和检测装置工作完成，内侧小门亮起了允许通过的绿灯，才招呼队员拿齐装备下车。
除了他和归远，其余三人均是第一次来到中央塔，一路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云树便给他们介绍了一下，“这是中央塔的隔离带，主要用于外来车辆停放以及红雾的隔离和净化，如果检测到区域内出现核和过高的红雾含量，那边的门会自动锁死并通知这里的常驻队伍。”
与阳光明媚的二号浮空城不同，上午十点，隔离带内依旧一片昏暗，墙体和地面都是毫无光泽的深灰色，墙上不见一个窗户，只有几盏光线微弱的灯等距地镶在墙上，散发出幽幽的冷光。
光所不能及的漆黑角落里，阴影仿如活物般无声爬行。
初魄忍不住揉揉眼，再次定睛看去。
什么都没有。
在她走神的一小会儿，一行人已来到内侧的门前，厚重的隔离门自动打开，透出一片暖黄的光。
队友一个一个依次穿过隔离门，轮到她的时候，她却陡觉眼前一黑，脑袋仿佛遭到一记重击，不受控制地一头栽向地面。
在她身后进门的归远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初魄踉跄了一下，勉强借力站稳，脑袋却依旧嗡嗡作响。
云树从前排回过头，“过敏？”
“应该是。”归远将初魄交给赤炎扶住，轻声给她解释，“中央塔的防护屏障和认知干涉都开得很强，不少人在穿过屏障时会因为不适应环境剧烈变化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
现在看来机器人也躲不过。
云树转头正想找个休息的地方，就听一旁传来一个有些紧张的声音，“请问……需要水吗？”
一个工程师装束的年轻人抱着一堆矿泉水瓶恰好从他们身旁经过，微微低着头不敢与他们对视，只递给他们两瓶水，示意地指了指大厅另一边沙发上躺得东倒西歪的三人，“那、那边的沙发可以休息。”
云树看了一眼他胸口的标识，是三号浮空城的人。
他接过水，礼貌地道了声谢谢，一行人随着年轻人走到休息区，赤炎俯身把初魄安置在还空着的沙发上。
云树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转向归远，“我们三个先去报到和放东西，你在这里看着她吧。”
归远点点头，递出自己和初魄的装备包，云树和焚灰便一人提了一个，和赤炎一起往接待台去了。
之前的年轻人把水一瓶瓶分给队友，有些无措地看他们一个个都仿佛风干咸鱼一般半死不活，只好继续安静地守在一旁。
归远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他们的队伍。
领队看起来应该是平躺在长沙发上的年轻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少年模样的瘦削男性和一个体型娇小的女孩穿着作战服破布一样挂在沙发靠背上。
再加上低着头守在一旁一副社恐模样的工程师，也只有四个人。
想起名单上那个叫做木头的分析员，他心下微觉疑惑，但并未多问，收回目光看向抱着脑袋的初魄，“还是很难受吗？”
初魄闷闷地应了一声，甚至没有力气跟他说话。
视野忽明忽暗，脑袋里就像一下子涌入了大量无法解析的垃圾数据，卡得连感知信号都变得断断续续。
归远想了想，“他们应该要好一会儿才能办完手续，需不需要我现在去借个实验室帮你检查一下？”
初魄有气无力地偏头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就算这人总盯着自己的脑袋，应该也不至于在比赛前夕把她拆了。
见她同意，归远便起身找到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似是打开终端出示了一下身份证明，那位工作人员立时恭敬地点点头，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听不清交谈的内容，初魄昏昏沉沉地看着归远走回来，向自己伸出手，“能走吗？”
她点点头，抓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归远微微倾斜肩膀让她扶着，带人熟稔地绕进拐角，用终端刷开电子门。
不同于大厅暖色调的装潢，即使温度并无变化，接近纯白的实验室也显得格外的冰冷。
初魄躺在检测台上，看他忙碌地启动和调试各种设备，“你好像很熟悉这里。”
“大灾变之前，我在这里工作。”归远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启动检测设备，“别乱动，有哪里不舒服就出声。”
初魄瞪大双眼，有些紧张地看着横杆在自己上方缓缓扫过，检测仪器随即响起一连串的滴滴声。
“……感知元件敏感度过高，现在全部处于过载状态，我先接入你的终端给你加一层逐渐衰减的临时防护，等你的元件完成自适应再彻底移除。”
归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闪动的数据，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
垃圾数据的涌入逐渐放缓，她终于稍微清醒了些，下意识地问：“眼睛呢？是什么问题？”
“右眼连接的内部元件没有问题，程序也在正常运行，没有故障……”归远检查着数据，眉头不知不觉越拧越紧。
既然视觉成像出现错误，那就一定会有异常的地方。
他甚至开关了一下自己的认知干涉，然而看到的数据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沉吟两秒，他还是把检查数据都存进终端，将所有检查记录清理干净，才关上机器，“估计设备精度还是不够，这只是最基础的检查设备，看之后有没有机会申请到更高级别的实验室吧。你来到中央塔的指令已经完成，之后要怎么做，继续跟我们组队参赛吗？”
初魄一怔，才想起去看自己的指令。
然而到达中央塔的指令虽然显示了完成，后续却是一堆无法解读的乱码，就像中毒了一样。
她茫然地研究了一会儿，老实摇头，“后续指令，看不懂，像是数据损坏了。”
归远：“……那就先继续比赛吧。”
初魄点点头，从检测台上跳下，感觉手脚的线路终于恢复通畅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归远身旁，认真道：“谢谢，帮我检修。”
归远低头忙着开门，“不怕我拆你了？”
初魄：“！”
她条件反射地抱头一缩，却见对方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回过头，素来情绪不显的脸上隐隐有些笑意，“走吧，他们估计差不多放好东西回来了。”
初魄：“……”
想打人的手又开始痒了。
两天后，姗姗来迟的一号城队伍也终于卡着最后时限到达了。
中央塔的代表照例进行了赛程宣讲和赛前动员，只不过明显台下没有一个人在听。
二号城和三号城的队伍都在悄悄打量一号城的两个人，队长是个面相温和的青年，而操作员却是个看起来已经有些年纪的老人，怎么看都不太适合参加这种伤筋动骨的比赛。
而被观察的两人一直低头操作着终端，不时低声交流两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代表发言的热情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还很夸张地一拍手，张开双臂，接待大厅中央的圆形地砖突然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大洞。
幽深的洞穴没有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隐隐透出一丝陈旧的血腥和灰尘的味道。
明亮的灯光下，却仿佛一张裂开的巨口，正等着他们一个一个自投罗网。
各队并未磨蹭，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索降，初魄甩甩头将那莫名的联想从脑中驱除，快步跟上自己的队友。
“比赛开始后，这个隔离门会封闭七天，期间只有收到求救信号才会开启，但发出求救信号的队伍也会被判放弃比赛，还请谨记。”
“感谢提醒。”云树客气地应了一句，率先顺着绳索落入黑暗之中。
初魄排在倒数第二个，下落之前，她再一次看向那些站在地面上的人。
每一个人都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们，嘴角的弧度仿佛复制黏贴一般分毫不差。
就和她在新闻上见到的那个发言人一模一样。
隔离门缓缓合拢，最终又恢复成地砖的模样，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门的那边传来咔哒一声上锁的轻响。
代表同样微笑着，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光洁无痕的地面，嘴角诡异地一点一点咧到耳根。
“各军团的精英战士们啊，期待你们的优秀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