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证完成，C047号机体启动。”
“正在初始化……”
“连接错误，切换至备用系统。”
“系统启动完成。”
“固定解除，开启保护箱。”
一连串冰冷的机械播报音后，手脚处传来咔哒两下开锁声。
黑暗之中，她无声地睁开双眼。
数不清的环境数据瞬间如同潮水般涌入感知模块。
所处是一个面积十五平方米，高二点五米的封闭库房，无光照，只有一扇锁上的电子门，需要身份认证开启。
而自己正躺在一个厚重的金属箱子里，脑袋旁还放着一个未启动的个人终端。
她僵硬地坐起身，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脑中再次响起那个机械播报音。
“姿态解算校正完成，载入基本运动模块。”
麻木沉重的四肢像是一下子通上了电，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抬起手臂，转身拿到了那个个人终端。
终端一入手，屏幕便自动亮了起来，一连串的系统信息飞速刷过。
“载入完成。”
“姓名，初魄。”
“年龄，二十二。”
“当前身份，第二浮空城东区银杏街道支队所属初级分析员。”
“待办事项：今日下午五点前前往第二军团总部，完成联赛报到事项。”
“优先级：最高。”
军团总部，联赛报到，今日下午五点前。
确认完指令信息，她将终端戴在手腕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外观，确认并没有线头或关节裸露在外，才终于站起身，看了眼仓库内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其他十四个依然紧闭的同款金属箱，转身用终端刷开门锁，推门离去。
目的地并不算远，在转了三次公交再步行五百米后，她精确地在下午四时整到达了军团总部大门。
门卫一边确认她的身份信息，一边跟她闲扯，“联赛报到的啊，你也是够踩点的，其他四个人前几天就到了，话说今年联赛举办得是不是有点早，往年这个时候……”
初魄：“……”
她觉得自己回头需要安装一个闲聊用语言包。
门卫倒是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絮叨了三分钟，终于完成繁复的身份验证，打开门将她放了进来，还很热心地给她指路。
“报到点在A区二号办公楼407，进去直走到尽头左转就能看见指示牌了。”
“谢谢。”
她点点头，依言顺着主路往里走。
相较外边略显拥挤混乱的街道，围墙内部显得十分空旷安静。
绿化整齐，道路平直。
偶尔能见穿着制服的军人三三两两地路过，一派平和安宁的景象。
绕过拐角，路的尽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湛蓝的海水在明媚的阳光底下泛着金色的粼粼波光。
她不由一怔，走到护栏边，探头看向水面。
海水距离地面约五米左右，水质清澈却并没有任何生物，深度初步估计超过五百米，并不像是人造的景观。
而从终端显示的地图来看，浮空城的范围只到围栏为止，外围皆是一空白。
她心下微觉疑惑。
浮空城，不是应该浮在空中吗？
这片有点假假的大海是怎么回事？
空荡荡的脑中并没有足够的数据进行判断，她正想打开终端查询浮空城的相关资料，却突见水面微微一动。
下一瞬，哗啦一声巨响。
一条硕大的黑影猛地从水中蹿出，她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地拍飞出去。
金属脑袋哐当一下重重地磕上水泥地面，视野登时飘起大片雪花。
“那边那个！你在干什么！广播不是早就提醒不要靠近水边了吗！赶紧躲起来！”
一个穿着作战服的士兵冲到她身旁，拽住她的衣领粗暴地往后一扯，也无暇再多说什么，转头和队友一起飞快地冲向黑影。
她依言向后退到草坪边缘，摸摸自己折断的右臂，呆了两秒，迟钝的思考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攻击了。
而罪魁祸首正漂浮在护栏上空，被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围在正中。
这时她才看清，那是一条巨大的半透明黑色鱼型生物，没有嘴巴，身体表面却长着十几个篮球大小的黄色眼珠子，一边随着半透明的皮肤流动，一边还在杂乱无章地骨碌碌转动着。
只见其中一人敏捷地躲过大鱼的扑击，反手把一个爪形的金属武器精确地捅进它身侧的眼珠子。
后方一人不知道操作了什么，金属爪上爆发出一片蓝白色的电流，眼珠登时像个水气球一样砰地炸裂开来。
大鱼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巨大的身体如同软泥一样开始变形，拉长的尾巴猛地卷向后方的操作员。
围攻几人明显经验丰富，默契地配合着一边分散它的注意力，一边迅速将眼珠逐个击破。
大鱼的身体一块一块掉落下来，半透明的胶质凝结成暗红的结晶。
随着体型缩小，它挣扎的力度也逐渐变弱，开始转头试图溜出包围圈，然而却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咚的一声又滚回了原地。
眼看着战斗接近尾声，为免被盘问，初魄扶着手臂爬起身，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那厢随着最后一个眼珠被戳破，几分钟前还在张牙舞爪的巨大黑鱼转眼变成了一地散落的结晶。
其中一人娴熟地开始一颗一颗往背包里收，一边问道：“刚才那个不听警报的傻缺呢？”
另一人回头找了一圈，“估计是自己去处理伤口了吧，我刚才看她手脚完好，应该只是被撞了一下，问题不大。”
“……都走到水边了还只是被撞了一下？雾鱼转性不吃人了？”
“刚才啃我们那架势可没看出来换了食谱，也许是不合口味吧。”
“第一次听说雾鱼还有挑嘴的……”
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顺风传来，她从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雾鱼，吃人，警报。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那种奇异的生物似乎时常出现。
初魄摸摸脑袋，确认并没有被撞凹，然后接上手肘的关节，顺着计算的方向寻找断掉的两根手指。
右眼因为刚才的撞击有些错位，视野一直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想要用手复位，然而眼珠子滑溜溜的不太好着力。
她一边戳着眼珠，一边有些吃力地用有限的视野低头搜寻着地面。
手指，手指……应该就在这一带才对……
“你是在找这个吗？”
平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她一怔，有些迟疑地抬起头。
一个穿着深灰色连体工装的黑发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五米开外，摊开的手掌里正放着她断掉的尾指和无名指。
初魄：“……”
她连忙放下戳眼睛的手，嗖地一下把右手藏到身后，警惕地退后一步。
虽然连不上数据库，但她也知道应该尽可能避免暴露自己的异常。
然而眼下这宛若被抓现行的状况……
看着她受惊小动物一般的反应，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拍拍腰上的工具包，再次问道：“需要我帮你装回去吗？”
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是在问需不需要帮忙递个东西。
初魄心下愈发疑惑，然而无论怎样费劲地思考，空荡荡的大脑一如既往地得不出任何解决方案。
说多错多，她干脆保持沉默，试探地一点一点挪到他面前，慢慢伸出右手。
那人很自然地托起她的手，俯身认真地检查起来。
人类皮肤陌生的体温与触感清晰地从手掌传来，暖暖的，还能感觉到指节和掌心有些粗糙的茧。
她低头看着眼前毫不设防的后脑勺，忍不住思考了一下把人打晕逃跑的可行性，遂考虑到自己正身处军团总部，还是无奈作罢。
那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幸运地逃过一劫，他不紧不慢地从工具包中取出钳子和螺丝刀，先把手指断面因受力而变形的关节卸下，用钳子复原，再重新接起来。
断裂的人造皮肤靠近后自动愈合，让手指表面看起来光滑如新。
那人目光微动，面上平静如常，松开手，“动一下试试？”
她依言活动了一下右手，确认关节处并无滞涩之感，抬起头有些生硬地道：“谢谢。”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两秒，忽然凑近，“先别动。”
她一愣，未及反应，下一秒，便看见胶头镊子的尖端在眼前突然放大。
镊子轻轻按住眼球表面，慢慢一推，眼角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闪烁半天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
初魄：“……”
很好，这下机械义肢的借口也没用了。
对方平静地收回手，没事人一样退开一步，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头整理好自己的工具包，打开终端，“银杏街道支队分析员，初魄对吗？”
刚想转身偷偷溜走的初魄：“……”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终端定位。队长看见你完成了身份验证，却迟迟没有出现，担心你不认识路，让我出来找人。”
那人面无表情地掐灭她最后一丝逃跑的希望，背过身淡淡道：“跟我走吧。”
刚走到407室门口，里面便传来一个粗犷的大嗓门，“可算到了，赶紧过来填表！”
初魄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
“那是负责联赛相关事项的戎介中校，也会参与部分赛前培训。”
那人低声介绍了一句，率先走进房间，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除了他和暴躁的负责人外，室中还坐着身着作战服的两男一女，看起来均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此时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初魄低着头迅速走到办公桌前，唰唰两下填完表。
脑中机械音再次响起：“任务完成，指令更新，一周内随队前往中央塔。”
戎介拿过填好的表，一边检查，一边还在数落，“你们支部就这么忙吗，非要拖到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别人都已经开始训练好几天了你才来，之后可别给我拖后腿……”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又重回正门，有些过载的听觉模块嗡嗡直响。
“……行了，我先去交表，剩下的云树你来组织，今年队伍成员有点杂，多安排一些配合训练。”
“是，我会注意的。”
坐在最前边的年轻人点点头，温和地应下。
待负责人带上门风风火火地离去，他才转向初魄：“不用在意刚才教官说的话，他只是脾气有点急，并没有什么恶意。”
她面无表情地点头。
并没有在意，因为对话内容缺乏有效信息，已经打包压缩放进回收站了。
云树微微一笑，进入正题，“那就给你先介绍一下吧。”
他率先指向坐在最边上的红发女性，“赤炎，总部所属高级战斗员。”然后是她身旁的灰发男性，“焚灰，南区支部所属中级战斗员。”最后指向自己，“云树，总部所属高级战斗员，队长兼指挥。”
“归远的话，你应该已经认识了。”他说着转向坐在角落里的黑发男人，“他是总部所属特级工程师，会和你一起进行后方支援。”
特级工程师。
她回忆起对方拿着工具的样子，不知道为啥感觉脑壳凉凉的。
收回目光，却见云树看着自己，她呆了一秒，反应过来，自我介绍道：“初魄，东区银杏街道支部所属初级分析员。”
“哎哟，我居然还不是垫底的。”焚灰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微微眯起眼，“往届入选标准不都是高级吗，今年怎么四个等级都给凑齐了。”
“参赛名单一直都是由中央提供，今年也许是想综合考察各个等级人员的情况吧。”云树耐心地解释着，转头打开投影仪，“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初步确定一下每个人的装备配置吧。”
装备参数复杂且种类型号繁多，再考虑到续航和协作问题，光是全部确认计算一遍便花了足足两个小时。
幸好分析员的操作终端相对来说种类较少，她直接选了个最常见的通用型号，倒是避免了暴露自己两眼一抹黑的现状。
晚饭直接就在屋里解决，待到再次走出办公楼，天色已然昏暗下来。
三个战斗员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明天的训练项目，归远沉默地落后几步，而初魄下意识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离开建筑密集的办公区，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空旷的露天训练场上稀稀落落地亮起了灯。
在一众朴实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间，她忽然注意到总部东南侧一栋格格不入的建筑。
那是座极具科技感的银白色高塔，白瓷般光洁的表面隐隐有微蓝的流光滑过，在昏暗的天幕下，愈显得美丽而神秘。
宛若指引方向的海上灯塔。
注意到她的视线，走在前方的归远轻声给她科普，“那是二号浮空城的控制塔，弦月。”
她不由一怔：“弦月？”
归远点点头，“这是塔里装载的人工智能的名字，每个浮空城的气候环境昼夜都由各自的控制塔统一调控，分别搭载了目前最先进的三个人工智能系统，一号城的烈阳，二号城的弦月，和三号城的繁星。”
莫名熟悉的名字。
初魄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座在黑暗中静静耸立的高塔。
听起来是个权限很高的系统，但估计不容易接入，眼下还是应该先通过军团总部的数据库补足当前所需的信息。
她低下头，再次努力尝试转动自己不善思考的脑袋。
走着走着，却忽觉走在前头的战斗员们停了下来，焚灰回过头，戏谑地勾起嘴角：“怎么？你也要跟我们一起住男宿……唔！”
话未说完，脑袋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云树收回揍人的手，温和地朝她笑笑：“你不熟悉路的话，可以先跟着赤炎走。”
闻声，已经往反方向走出百来米的赤炎停下脚步，回过头安静地等着她。
她反应过来，面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转头飞快地跟上赤炎。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焚灰揉揉脑袋，嘟囔道：“这个新队友怎么看起来呆呆的，好像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也可能只是刚到陌生环境还没适应。”
云树语气平静，“等明天训练的时候再看看情况吧，就算不合适也还有更换替补的时间。”
归远垂目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出声。
那厢初魄匆匆追上赤炎，一边走，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控制塔的方向。
右眼视野却忽然闪烁了一下，黛紫色的黄昏景象陡然蒙上一层诡异的深红滤镜。
天空，海面，变得仿佛血染一般。
她忍不住揉揉眼睛，半边视野却依旧一片通红。
密密麻麻的噪点之间，那座美丽的白色高塔，就似被腐蚀一般，光洁的外墙一片片剥落下来。
血肉模糊的裂口间，露出一只只疯狂转动的黄色眼珠。
就跟那吃人的鱼，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