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瞬间松开扼住兰杳的手,掩面不得,在原地痛得一通乱叫,将刺入自己体内的异物拔了出来。
她低头看着手掌上混了血的利器,疼痛让她的手不住颤抖,“这是我的发钗,你……你什么时候……”
兰杳撑地而起,一手放在伤处,眼中无半分畏色,“在你只顾着防我伤及你的容貌时,我就将它挑下来了。”
“可恨!可恨!”虽是鬼,但女子对这入眼之痛仍是怒不可遏,发出凄厉的惨音,与之到来的,是整个屋子都在晃动。
兰杳退到方继身边,忽闻头顶传来惊雷,狂风平地而起,卷灭了屋内的火光。
一时间飞沙走石,整座屋子皆化为虚无。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发亮,兰杳低头看去,见脚下现出一道巨大的法阵,里头还有难以辨认的字符。
一道闪电凭空而落,击在了她与方继周围。
要是被这闪电击中,必死无疑。
为了躲避,兰杳试图冲出妖阵,然而每当她触及阵的边缘时,那些游动的字符便突然显现,将兰杳弹回原地。
来回试了多次,兰杳发现这儿根本就出不去,眉头渐渐皱起,“那鬼不在阵中,所以不知道我们在何处,她是想将我们困在这里,直到被雷劈死?亏她想得出来。”
“她叫薛岚。”
兰杳循声回头,见方继已醒,正挣扎着起身。
真是身残志坚。
她走过去,将丹药悉数倒至他掌中,“快吃了,不过……”她于心不忍道:“你现在这幅模样,就算吃了,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方继苦笑着咽下,将从地上摸索到的蜡烛放置一边,“这位师妹,说话未免也太过直白了,但还是多谢了。”
丹药还是奏效的,不过片刻,方继身上的水蛭尽数僵直,而后脱落,血窟窿也不再往外渗血,只是那团会呼吸的肉瘤看着着实触目惊心。
兰杳见他如此惨状居然还能谈笑,心底不由生出一分敬佩。
一道闪电从二人头顶翻滚的云团内而降,只是并未击中他们。
方继:“你不问那薛岚是何人?为何在此,又为何要害我?”
兰杳怪道:“困在此处,你我都是将死之人,谈那些有何用,不如想法子从这出去,说不定你还有救。”
方继失笑,却不小心扯动脸上的肉瘤,疼得倒抽一口气,“小师妹,你方才还说我撑不了多久,这会怎的又说我还有救。”
“困在这里,我是没法子救你,但不能说外头的人治不好你,比如我的同门。而且,你若没点本事,也无法在薛岚手里苟活,”兰杳顿了顿,“木剑上的血痕,不就是你趁我不注意,偷偷抹上去的吗,不然我何以能伤薛岚。”
方继点头,虚虚拱手道:“师妹聪慧啊,看你的打扮,应是蜀山惜玉宫弟子吧,何名?”
不知原身叫什么,兰杳只好道:“我名唤兰杳。”
方继先是一愣,随后像是想起什么,“兰杳……可是‘杳杳寒山道’的那一个杳?”
兰杳随时警惕着那闪电落下的方位,没有注意到方继的异样,随口道:“不错,你认得我?”
方继不答,卸下方才还略有轻浮的面色,忽然正色起来。
阵外,薛岚的声音传来:“方继,你向来以他人为先,我永远都排在其他人之人,所以我才会死在饲伥鬼手里,死后怨气不散,化为厉鬼!今日,我偏不如你所愿,我要你们,都葬于此阵!”
说完,极速变化的云层中再次催落闪电,这次一共有三道!
没想到闪电的数量居然在递增,兰杳自顾不暇,险险躲过,方继为伤势所拖累,根本无法挪动,全凭运气支撑到现在。
听薛岚在外头得意的声音,兰杳眼中怒意渐起,却苦于被困在阵中,奈她无何。
“你二人之间究竟有何种过节,致使她对你如此耿耿于怀。”
方继苦笑一声,“她是我妻……都怪我,如果我不插手惊鸿镇的事,恶鬼也就不会找上她和小瑞。薛岚生前脸上有一块瘢痕,她总是在我面前问起,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好看。”
“每次我都同她说,我不在意,时间一长,就以为她自己也不在意了。没想到,就这点执念,让她死后化成了鬼族。”
不等兰杳说些什么,方继神情忽地豁然:“小师妹,我有一计!”他身上的伤势不容许他有任何大动作,这么一喊几乎是扯着皮肉连着心,浑身痛得死去活来,说话都哑了几分,“我可以让薛岚……主动放我们出去。”
兰杳从方才就在想,这人为何左一个师妹,右一个师妹,难不成他从前也是蜀山弟子?
蜀山弟子放着好好的通天仙路不走,跑来做山里村夫,图什么。
她问:“什么法子?”
便是这时,四道闪电落下。兰杳迅速躲开,却在回头时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明明可以站在原地不动,避开闪电袭击的方继,居然主动扑了上去,硬生生抗下。
力道落在方继背上,他闷哼一声,眼珠暴突,感受到了五脏六腑俱裂的疼痛。
外头,薛岚仿佛知道有人受击,肆意地笑了,“是谁,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道士,还是你方继?!哈哈哈哈!”
兰杳眼睁睁看着方继受击,双眼里流露出疑惑和不解,急忙上前,蹲下身望着浑身焦黑的方继,“送死就是你的方法吗。”
方继脸上挂着笑,一开口便闻了一鼻子血腥味,“这不……还没、还没死吗。”
兰杳内心波澜起伏,却仍是不留情面道:“伤得太重,雪上加霜,这回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咳咳——”方继口中喷出大口鲜血,他喘气道:“快,下一轮闪电马上要来了,莫要废话,把我……背在你身后。”
兰杳被他这句话点醒,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一时竟有些错愕,无意间攥紧了双拳。
“你要我用你的身体,来挡下这些雷电?”
方继奄奄一息:“你也猜出来了,薛岚看不到我们在里面的状况,可如果有人被击中,她能够感知到,所以只要我们挨了两道闪电,她定会关闭此阵。在找不到阵眼将其击破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信我,她生前,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猜不到我们想做什么的。我已经活不了了,下一道,也交给我吧。”
兰杳没有及时回应。
她出现了片刻幻觉,耳边听见的不是薛岚的嘲笑,而是梦里染病的男人的声音。
“又要临阵脱逃,不肯做出选择吗?”
“那就一起无助地死去好了,得逞的只有鬼族而已!”
“你不仅救不了你自己,在你之后,还有更多人会落入薛岚的阵法,到时候,她们一个都活不了!”
兰杳闭了闭眼,将这声音屏蔽在外。
而后她心一横,一脸无动于衷地将方继背上身。
方继:“咳咳咳——”鲜血止不住从他嘴里往外淌,最后都落在了兰杳身上。血如同岩浆般滚烫,过后却很快冷却。
“对了,这样做就对了……”他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兰杳,一句话重复了三遍,说完他又勉强自己睁开眼,“出去后,你趁机赶紧跑,还有惜玉宫被损坏的剑灵结界……找不到缺口,是因为薛岚身上,有一样灵器,那灵器给予了她力量……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
“只要除掉薛岚,就能看到缺口在何处。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是拜饲伥鬼所赐。”
提起此人,他眼中有仇恨,但更多的是恐惧。
“碰上他之前,我没想到他竟是四恶鬼之一的饲伥鬼,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有一个戴鬼面具的男人,在我逃走前,给我下了咒,薛岚近不了我的身,便化成老妪的模样引惜玉宫的弟子前来,助她增长业力。”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遗言,兰杳表面上耐着性子一一听着。
鬼面具?莫非是将她放出来的殊归?
这人和鬼族有联系,究竟想干什么。
方继仍在絮叨:“虽然,我仍心有遗憾,但也到此为止了。你也算是欠我个人情,希望你出去后,可以勤修苦学,为民除害,还惊鸿镇的百姓一个安宁。”
兰杳知道他活不了了,沉重地呼了一口气。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为何你要舍命救我。”
方继笑两声:“那你呢,你为何在此?”
兰杳一愣,“自然是碰巧。”
方继:“不,这山那么大,往哪走,都是你的选择。”
头顶的云层逐渐迸发出耀眼的光,显然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进攻蓄力。
被囚禁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那股酝酿了九百年的孤寂与耻辱却还在,浅浅地淌在兰杳的心口。
纵使她没有记忆,但她已经接受了殊归的说辞,她是重明仙姬,一个恶人。
她选择走进这小屋,究竟是因为想赎罪?还是单纯地想救人?不,都不是。
兰杳看着他道:“你说的对,我是自由的,这颗心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那么多计较。”
而后方继就像一个包袱似的,被兰杳利落地放倒在一边。
方继傻眼:“你?”
兰杳不紧不慢道:“你这条命我不背,你会驭物术吧,告诉我怎么做。”
虽然方继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如实道:“会,但是……你从来没有驭物过吧?”
他已经探过兰杳的修为,那不是少,那是一滴都没有。能成为蜀山弟子,身上却毫无修为,她应该是蜀山开派以来的第一人。
兰杳满不在乎:“所以要怎么做?”
方继:“驭物不难,结出金丹的人只要成功施行过一次,往后勤加练习便可精通。难就难在第一次,需得找个清静之地,屏蔽六根,将自己的念力归于一处。”
他还没说完,兰杳便拂开下摆,坐于地面,那柄沾了血的桃木剑放置在她右手,随后她闭上眼。
方继急道:“没用的,这就是一柄普通的桃木剑,就算沾了我的血,也没有毁掉一个阵眼的威力,而且你从未刻意练习过自己的念力,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一次就……”
数道闪电如毒蛇般张开了利齿,叫嚣着要他们的命,方继冲兰杳喊:“快躲开!”
兰杳置若罔闻,随后她蓦然睁眼,桃木剑一跃而起,凭空立在她面前。
方继:“……”巧合,一定是巧合,这剑马上就会掉下来。
兰杳继续催动念力,周身生出一股气流急旋,将她的衣裙与发丝扯得翻飞,而后她指尖向上一转。
桃木剑带着红光,与落下的闪电擦肩而过,直直飞入头顶的云团里。
方继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居然能在一瞬间感悟什么是念力,同时调动念力用剑袭击……她可是个没有结出金丹的凡人!
罢了,他已经顺应天意,等到了天命所归之人现世。
如此就好。
乌云团吞了那柄剑后不再翻涌,闪电也停滞在半路,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化,乌云团和金光字符依次隐去,露出他们所处位置原本的样貌——这里是一块平坦开阔的空地,月光将一切都照得清楚。
薛岚的腹中插着桃木剑,跪坐在地,气得发狠:“你们……”
所有阵法皆有阵眼,阵眼是施阵者的命脉所在,防御最薄弱,一般隐藏在阵中,很难被发现。
方才的雷阵,最不容易被触碰的便是他们头顶的云团。
兰杳不想和薛岚废话,走过去蹲下身,取下她腹中的剑。
临死之际,薛岚的眸中似有片刻变换,她倒在地上,望向方继。
可方继不知在何时阖上了眼。
薛岚莫名笑了,眼底有兰杳看不懂的东西:“你我夫妻一场,竟落得如此,真是造化弄人……”
她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十分艰难地抬手交给兰杳:“这是水月镜的碎片,你……”
她突然用那透明晶亮的碎片刺向兰杳,兰杳躲闪不及,瞳孔骤然放大。
便是此时,一不大不小的男声从兰杳身后传来:“小心。”
一道浅淡无痕却凌厉狠绝的剑气从兰杳身侧轰然劈过,打在了薛岚身上,不过片刻,她便化作了黑灰,那片铜镜却分毫无损。
兰杳皱眉。
原来水月镜碎片,就是方继口中的灵器。
她眼疾手快地拾起镜片,放入袖中,回头一看,来人身量很高,五官如刻,俊朗清逸,贴身白衣一尘不染,纵使身在夜色,也如天上明月一般自带皎光,但冷漠的灰眸中透着嫌恶。
“鬼族?”
他将打出的剑收回剑鞘,用略带关切的目光看向兰杳。
“你是惜玉宫的弟子?”
兰杳站起身,见此人器宇不凡,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轻一点头,“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大侠”对她的称呼似乎有些不满和疑惑,提醒道:“我是主宫的沈秋双。”
主宫?蜀山主宫?那就是她的同门了。
兰杳认真地应了一声“好,”表示自己记下了,而后走到一身血肉模糊的方继面前。
看到无辜之人死在眼前,她有无限感慨。若是先一步抵达的是这个修为高强的沈秋双,应该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沈秋双身后跑来几位气喘吁吁的女弟子,穿着打扮和兰杳一样,都是惜玉宫的弟子。
“大师兄……”如昙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你还能御剑啊?我们飞至这附近的时候,突然就软弱无力,连剑也不听使唤。”
沈秋双是主宫大弟子,虽然还没有授予首席之位,但已经是所有弟子最敬重的师兄,深受掌门与其他几位长老器重。只可惜他一板一眼,对后辈尤为严厉,面对女弟子也吝于辞色。
见沈秋双没有答话,乔蓠打圆场道:“那个,大师兄的剑是灵器,哪能和咱们比的嘛。”
说完她又凑到如昙身边小声提醒:“你也太不识趣了,人大师兄可不近女色,咱们跑一小段路给跑成这幅熊样,他心里不盘算着怎么向师父告我们的状就谢天谢地了呀。”
如昙点头,觉得她说得有理,下一刻却被兰杳的身影吸引住。
“怎么是她!”
兰杳:“嗯?”
怎么不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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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的另一头,一道黑雾穿梭于林间,而后在一处断崖旁停下,腾旋一番后,化成了一条龙的身形。
它用两颗自带红光的眼睛往周围扫了扫,要找的人却冷不丁在它身后出声:“去哪了。”
黑雾摆尾飞去。
一颗硕大的老树,树根纵横交错地暴露在地表,其间靠坐着一位赤身的少年。
少年不着寸缕,未束起的黑发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额前,一颗剔透的坠子红艳欲滴。
他抬着右手,盯着腕间缠了两圈的铃铛——雾龙说这玩意叫转生铃,百无聊赖地甩了两下。
雾龙上前,将从山下偷来的一只香酥烤鸡递给他,发出与老者相近却狗腿的声音:“我怕您饿了。”
少年却不看,闭目道:“你说我是你的主人,等了近千年我才死而复生,可我不喜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你不知道吗。”
雾龙的体型顿时缩了一半,道:“老夫从前跟着您的时候您已经是魔君了,没遇到过这么落魄的情况,请城主责罚。”
“不必,我今日死而复生,却没有半点的记忆,你的那套说辞,我尚未全信,”说着少年站起身,走向崖边的同时,不忘幻出一件绯色衣裳穿在身上,同时用缎带将长发系成高马尾,“至于方才林中的动静……你不希望我过去,自有你的道理。”
“蜀山弟子已经赶去那处,尤其是那个主宫的沈秋双,嫉妖鬼如仇,咱们暂时不要与他们碰面哈。”
雾龙说完,想到方才那位负了伤,险些在鬼族手中丧生的惜玉宫弟子,莫名感到一阵痛快。
想不到重明仙姬也有今天,要不是她与无念海勾结,里应外合,湮城怎会遭遇灭顶之灾,城主又怎会死去。
好在城主与重明仙姬的性命都系于转生铃,不共死,但同生。
一想起这千年的寂寞,雾龙不禁悲伤起来,“老夫在人间徘徊了九百多年啊,九百多年,终日盘桓于西山之巅,居然真的得见城主您的原魂现身于此,赶紧把为您准备的后土之躯带来,您现在可得好好保护这副新生的血肉之躯,不可妄自驱动妖力。”
少年望着远处灯火流明的城镇,侧头道:“我会看着办的。对了,你说我要去哪才能寻回所有的魂识来着?”
“诡域湮城。”
少年眼底含笑,“好啊,在那之前,先去人界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