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乱云翻卷,泼墨般阴沉。

    风雪愈急,寒意渐深。

    萧迟砚到城外的时候已经过子时,楚怀安正在林间小道上等他。

    见他来,楚怀安笑了笑,“你来了。”

    萧迟砚见到他,不禁蹙眉,“太子殿下,您来这里做什么?”

    楚怀安是继后生的太子,也是沈氏的嫡亲表弟,萧迟砚的表叔,但年纪不过二十有五,只比他大两岁。

    “我在那些主官身上动了私刑,得知他们在郊外不仅藏了许多黄白之物,甚至还拿昧下的钱财养了私兵,”楚怀安答道:“纵使你武艺高强,我也不能放心你独自带人前来,放心,我自知功夫不如你,只在外面与你有个照应便是。”

    他的衣摆上还沾着那些官员的血,但若并非动用私刑,怕是此事还要一直拖下去不能解决。

    闻言,萧迟砚先清点好人马以后便带人潜了进去,这个地方离主城区很远,却又几乎占了小半座山头,真真是狼子野心,更重要的是,他们竟然今日才发现此事。

    这场恶战是在所难免的,只是萧迟砚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如此歹毒,在强弩之末时用抓来的老人孩子挡在身前,他一时不慎,被伤了两处。

    就在他追出去之时,发现那些被俘的老人孩子和贼人都被尽数伏诛于乱箭之下,一个活口都未曾留下。

    楚怀安骑马慢慢走出来,沉声道:“迟砚,我若不杀这些贼人,那定然后患无穷,这些无辜的百姓被携裹其中,就算让他们逃脱了,在贼人手里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倒不如我给他们一个痛快。”

    他的心狠手辣便在于此,无论任何事情,只要威胁到他未来的江山,威胁到他的子民,他都可以舍弃。

    “不过你放心,我会留下人好生为他们安葬,寻到他们的家人,补偿一笔钱财。”

    萧迟砚垂首并未答话,握着正在淌血的剑在前开路,进了别院内部,夜风之下他衣袍翻滚,被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味又压下。

    楚怀安的人动作很快,将这座别院掘地三尺,初步估计寻出起码七万两真金白银。

    楚怀安叹息道:“一人五千石的粮食,五百两的白银,芦花换鸭绒,灰铁换精钢,一年又一年积下来,便有了这么一个不菲的数字。”

    萧迟砚闭了闭眼,想起来那些在驻守时冻死的将士,因为短缺粮食而饿死的老兵,心中钝痛,但仅仅是几个负责盘点运送粮食的小官,便能这般只手遮天,瞒过京城那么多眼线么?

    “太子殿下,”他问道:“不知可有查出此事幕后是何人所授意?”

    楚怀安的眸光冷了下来,“除了楚锦,还有谁能有这般狼子野心。”

    继后原本只是妃位,彼时在所有人都以为皇上会立六皇子楚锦的生母贵妃为皇后时,皇上却立了楚怀安的生母静妃。

    楚锦原本是铁板钉钉的太子,最后也只成了一个王爷,他这些年表现得一反常态的乖巧,节俭、孝顺又仁德,若不是这些事都有矛头隐约指向他,就连楚怀安都要被瞒下去。

    “瑞王如今深得皇上喜爱,太子殿下没有确实的证据,怕是不能拿他如何,”萧迟砚用剑尖挑起一块黄金,“而且您虽为太子,在民间的口碑却并比不上他。”

    “天下之祸不生于逆而生于顺,口碑有何用,名声又有何用,”听懂他的未尽之意,楚怀安笑道:“若是靠着装模作样出来的孝顺节俭就能治国安邦,那孤也愿意。”

    “所以,我一定要和他斗到死,决不能让楚家的江山落到这么一个虚伪的人手里,迟砚,你会帮我的,对吗?”

    “太子殿下。”萧迟砚目眺着天际孤月,声音淡淡,却格外坚定。

    楚怀安定定地看他。

    “从决定追随您的那一刻起,臣便没有回头路了。”

    ·

    萧迟砚回的很晚,下马时府内铜灯都已经熄灭。

    他浑身血气,面上也沾了许多。

    院内很静,他回房时又看见了那小小一团的身影,萧迟砚原本以为觉月不会再来,却还是低估了她的胆量。

    他进房的动静并不算小,觉月惊醒,坐起身来时见着满身血色的人,困意霎时消失殆尽。

    萧迟砚的衣摆上还滴落着浓稠的血液,他的面颊上也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旁人的鲜血,眸子扫过来时还留着一丝狠戾。

    见他望着自己,觉月壮着胆子下榻,关切地问道:“大公子,您受伤了?”

    她的寝衣很正常,没有什么露骨的地方,穿的严严实实。

    萧迟砚的目光在她的赤足上落了一下,便转身去了浴房。

    觉月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难受地拍了怕自己的胸前,用布巾将地上的血迹细细擦干又打开窗透气,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萧迟砚洗的应当很仔细,回来时已经过了半柱香,他进屋时发现屋内点了安神香,他脱下来带着血渍的披风也被收拾好。

    觉月正在倒茶,见他来便很乖觉退到一旁,“大公子,您喝些茶暖暖身子。”

    萧迟砚累了一整日,的确是渴了,他探了探茶盏,温度适宜,于是淡声嗯了一声,喝完茶后便睡下了。

    见他困了,觉月便熄了灯。

    雪光很亮,萧迟砚只要一侧眼就能看见女子褪下外衣时的姿态。

    他闭了闭眸,侧身向里,背对着她不久便睡熟。

    ·

    解决完一桩心头大患以后,萧迟砚便接到楚怀安的口谕,令他在府内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年后再入宫。

    今日戴维亲自去厨房拿了酒菜想要庆祝,遇见同样去拿饭菜的桃儿,见她只拿了两碟小菜,与两碗甚至没有冒尖儿的米饭,以为是她胆小,就连本该有的份例也不敢用,便多拿了一碟猪蹄给她。

    戴维帮桃儿提着食盒,两人一路走,他说道:“这猪蹄我最爱吃,你与觉月姑娘也尝尝,天冷了,要多食些荤腥,不然怎么受得了?”

    其实桃儿拿了一荤一素,刚好够她与觉月两人吃,一碟溜鸡脯,一碟三丝瓜卷,也不浪费。

    她望那还冒着油花的猪蹄,问道:“大公子爱吃这个?”

    “将军倒是不爱这种咸口,不过今日喝酒嘛,我倒是馋口了,”戴维想了想,忽然问道:“我见府里的姨娘不是每日吃燕窝,觉月姑娘怎么没有?”

    “觉月没有,她也不是姨娘,份例和一等丫环一样,”桃儿如实告知他,“觉月没吃过燕窝,我也没吃过,燕窝是什么味道?”

    这下戴维也不清楚,他也不是那等精细人,燕窝这种东西吃起来和吃粥难道有区别吗?只能含糊应答。

    戴维进院子时恰好遇见觉月出来接桃儿,哪怕穿了厚实的冬衣,但她看起来还是纤细的有些可怜。

    到了侧厅,见萧迟砚正在等自己,于是顺口说道:“将军,觉月姑娘也太瘦了些。”

    不过去拿了个饭,回来便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萧迟砚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苛待她了?”

    “那倒没有,”戴维干笑了两声,将饭摆出来,“属下不过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迟砚饮了口清酒,忽然想起来觉月那日斗篷落地的情景,女子身形分明丰腴,虽说腰肢纤细,但却并不算瘦的可怜。

    他忍不住冷冷看了戴维一眼,怪他多嘴,害自己分心。

    觉月今日要去看三姑娘,她已经大概摸清了萧迟砚的性子,是一个只要不去烦他,便绝不会为难你的人。

    她平日若是要出门,只消禀告一声,也从来没有被限制过行动,于是拿了一包阮文回来带给她的酥饼,告知了萧迟砚自己半个时辰便回后便往三姑娘院子去了。

    天气愈发苦寒,也不知三姑娘可还好。

    她心里挂念,步子也走得快,等到了地方时,见只有一个懒散的翠儿在院里缩着,主卧房门大开着。

    觉月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也没听清翠儿说了些什么,跑进去时只见到三姑娘正披头散发地趴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柄断齿的银梳在梳发。

    听见声音,三姑娘转过头来,她又瘦了许多,眸里却是泛着光泽,见到觉月,她鞋也不穿,便跑下来,好似有些哭腔,“觉月,你终于来了。”

    觉月心疼她,忙将她的袖子撸起来看,又见她身上没有旁的东西,才松下一口气来。

    她将三姑娘扶到床上,拿出酥饼给她吃,又烧了热水来给她洗脸梳头。

    三姑娘名叫萧静柔,人如其名,绝大多数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从不给人添麻烦。

    见翠儿正在门口打量着自己,觉月转过头去,翠儿讪笑着问道:“觉月,你不是去大公子屋里了吗,还来这边做什么?”

    觉月答道:“放心不下三姑娘,来看看就走了。”

    翠儿虽说也懒散,但她伺候时要耐心许多,也不如旁的丫环一样会克扣三姑娘的吃食,相比而言倒是个好些的。

    闻言,翠儿也不再问什么,继续回去缩着了。

    觉月也的确不能久留,临行前与三姑娘嘱咐了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许让那些奴才碰她,三姑娘也都一一答应了下来。

    往这条路走的小道上积雪未清,走起来很不方便,不过来回一趟,觉月的鞋袜便都被洇湿。

    走到郭瑞的院子外时,她原以为不会遇见此人,却没曾想郭瑞恰好要出去摆饭吃。

    “觉月!”郭瑞穿着靛蓝色圆领长袍,外披了一件同色斗篷,衣裳厚实,将他本就不高的身量压得越发矮了一些,“你是来看我的?”

    他的神色很是激动,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几日不见,你愈发标志了,大表哥对你是不是很好?你过的怎么样?”

    若不是他的眼神胡乱瞟,实在是恶心,觉月都差点以为他是在情真意切地关心自己。

    她一边后退着,一边应付他,“大公子对奴婢很好,多谢表公子挂念。”

    四下无人,这儿静的厉害。

    郭瑞原本是要带丫环出去,却又觉得那几个都看腻了,于是问道:“觉月,同我出去吃饭?”

    “不去,大公子还等着奴婢回去。”

    郭瑞挡在她的身前,好笑般说道:“大表哥那么一个忙人,还能在乎你这个小小的通房丫环?”

    “不过,”他话锋一转,“大表哥……用你了?坊间可都是传闻他在陇右伤了根,你不知道?”

    他的话好生粗俗,觉月虽没正儿八经上过学,但在家时也听了许多道理,也是认得字,读过书的。

    此时听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从一个读书人嘴中出来,神色间难免有些嫌弃。

    她的嫌恶被郭瑞察觉,他似乎有些暴躁,“你嫌弃我?在大表哥房里待了几日你就敢嫌弃我?”

    郭瑞是二夫人的娘家外甥,从小县里出来,在家时受尽追捧,可上了京城只能交些没什么身份地位的狐朋狗友,那些尊贵些的人一听他是萧家二房外甥,言语间都会提及大房的萧迟砚,让他饱受打击。

    那些人也就罢了,他得罪不起,可如今觉月一个小小的丫环也敢这样,郭瑞难免愤怒,于是步步逼近,一时间显得面目狰狞起来,“你就算陪他睡了,不也只是个丫环?”

    “谁给你的胆子嫌弃我?”

    他这模样觉月有些害怕,她未曾想过此人这般敏感,想跑却被一把抓住了衣袖。

    郭瑞扯住她的手腕将她砸在了墙壁上,先是胡乱在她脸上掐了一下,然后巴掌便要落下。

    一声很清脆的响声过后,觉月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而是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萧迟砚,他正冷冷睨着这边。

    郭瑞被戴维扇到了地上,此时正要与他厮打起来。

    不知为何,方才被砸到墙上时并未产生的委屈忽然之间迸发出来,觉月红唇微张了张,眼角便落珠一般落下泪来,哽咽道:“大公子。”

    她就像是看见了救星,跌跌撞撞跑到萧迟砚身边,仰着面看他。

    觉月不指望萧迟砚会替自己报仇,戴维打了郭瑞一巴掌或许都要受到责罚,毕竟郭瑞是二夫人……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萧迟砚对戴维吩咐道:“挑不显伤的地方打。”

    他垂眸看这个不省心的丫环,见她左脸上原本白嫩的肌肤红了好大一片,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眼角带泪,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不小的委屈般。

    萧迟砚只是路过而已,见觉月还在垂泪,不耐烦道:“怎么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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