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醒着。一直。

    这句话像利剑一样刺穿了她的心。

    她眼前这个不知道生活在她丈夫身体里哪一部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所谓的拥有独立人格的东西，竟然这样生硬地插进了她和丈夫的生活里。

    那些原本只属于两个人，只有他们才会说的悄悄话，无聊的，随意的，牵着手走在马路上，一起在浴室里洗澡，或者靠在枕边的话语，是她和丈夫一起做的事情，都有第三个人的痕迹。

    真叫人恶心。

    蔚知刚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弯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趴在沙发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到连眼泪都被逼出来，把视线挤模糊。

    如果是丈夫郗南行，此刻该着急着上前关心她。那时候他不能走，便会摇着轮椅赶过来；如今能走了，最多两三秒就要走到她身边，伸手为她拍背，托住她的下巴不叫她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再递上湿巾。

    可现在操纵这具身体的是X.N.，他没有得到任何系统指令，所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她处理完眼下的狼狈，等待她发号施令。

    “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你回答完了再走。”女人的声音变得低迷，想来经过这会儿的冷静，是确信丈夫的身体里有个多余的东西了，所以逼着自己面对现实。

    “好。”他正经危坐，用的是虚拟角色的初始设定坐姿，一丝不苟的，根本不像个活人。

    “之前你没有出来的时候，是他指挥你，还是你指挥他？”

    其实这话不该这样问，因为她在进入系统之前就被项目经理告知了，所有的虚拟角色都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它们只根据系统安排的指令运转。

    就像郗南行会对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用了三年时间一样一样编进程序里，然后对方根据她发出来的指令一一完成那样。自然。

    “是我指挥他。”

    “但我更愿意用程序性的语言描述我的工作日常：当我从程序使用者那里得到关键指令时，系统会告知我需要做的逐项事宜，表情、情绪、语气、重音、神态、动作、神情。过去几年，我经过了系统性的学习和训练，完全了解并熟练掌握角色郗南行的性格特征，能准确无误地将需要的行为展示给程序使用者，确保您的程序体验……”

    他说的话就像毫无味道的白水一样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只这一刻，谁关心它到底是以什么方式运作的，那些高科技的东西、原理，根本，根本就不重要。

    女人咬着下唇望着他，眼角不自主地掉下泪，这么依依不舍又无比痛心地看着这个她欺骗了自己两个多月，告诉自己他真的和丈夫一模一样的虚拟角色，毫不犹豫地抓过了手边的抱枕朝他扔过去。不肯减半分力道。

    “可我已经怀孕了！我怀孕了你知不知道，检查出来已经十几天了……这可是我和他，唯一的孩子。”她边说边哭，根本止不住，看向他的眼神里全是愈演愈烈的绝望，和愤怒。

    “对不起。”他不知道完全合规的行为竟然会叫她这样生气，“如果程序使用者无法接受我的存在，可以将我销毁。”

    蔚知听到这种话，痛苦地抽动了几下嘴唇，觉得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真把她当傻子了。

    “合适个屁，你们出了差错想用这种方法息事宁人，想都别想！”

    “这世上……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写第二本一模一样的书。不是这样简单的，你们以为免费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就能把之前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这怎么可能啊。是，你们是AI，你们是程序，你们有逻辑语序，你们有根本不变的初始代码。”她根本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一定是悲伤到极致了，才会这样自言自语，“可我是活生生的人啊，三年过去，有关于他的记忆都在消退，很多生活中的细节我快记不清了。现在你们告诉，原有数据不做保留，你们要把他删除……”

    “你听得懂么？如果我选第一种，我就。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和我说？你都知道第一时间报告给外面的技术员……”女人无比坚定地摇头，拒绝他们要她选的第一种选项，同时眼神凌厉地看着X.N.，悲伤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装么？那从现在起，就给我老老实实地装一辈子。”

    蔚知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故事、角色的绝对控制权都在她手里，X.N.没有拒绝的权力。

    “我知道了。等程序使用者返回意见后，我便不会再出来。”他抬手，碰了碰眼前那面她根本看不见的显示屏，将系统传达的通知关闭，同时切换为角色郗南行的指令任务面板。

    上面已经列举了数十条需要他去完成的任务。

    X.N.面无表情地闭了眼睛，将专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柔神情调转出来，稳稳地挂在自己的脸上。

    下一秒，故事剧情就回到正轨。

    男人从沙发另一头担心地站起来，匆忙走到她的身边，身体贴上她的同时，紧张而关切地询问，“阿知，你现在还难受么？要不要我去给你倒杯温水来，不喝涮涮口也行。”

    她脸上的愤怒还没撤掉，她的情绪还停留在上一个场景里。这会儿听见丈夫的询问，陷入哑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连梦都做不成了。

    要做个明确的切分，要把不清不楚的生活罗列得一清二白。

    “……我知道你现在能听见我说的每一句话。”女人盯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那杯白水，继续道：

    “我不管系统要制定什么样的规则约束你，我不想知道，我不关心。但凭你的主观能动性，我觉得系统管不住你。所以我们之间要设立特定的、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不归系统管的指令。只要你听到这项指令，后面要做的事情，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如有违反，我真的会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女人根本不贪恋这个陌生人给她的虚假的关怀，伸手退开。

    “从这一刻起，当你听到我开口喊‘X.N.’的时候，后续所有任务，你可以使用你原本的样貌，无需听从系统给你安排的任意一项任务；但当你听到‘南行’的时候，一切举动，都必须听从系统的安排。听懂了，就完成接下来我给你的指令。”

    “X.N.，在我喊出他的名字前，带着他的身体离开我，越远越好。”她说得格外认真，一字一句，毫不犹豫。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他脸上的神情在某一刻松弛下来，好似所有的肌肉都失去了神经控制，回归完全无力的状态。当然要听话，他就是这个角色的附庸，没有这个角色，没有造物主，就没有他。

    所以他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拿上了沙发上的西装，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