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脸、鼻子、嘴、脑袋、四肢、躯干，只有破碎的，游离在四周的几行字符串，它们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以一种理解不了的逻辑被连接在一起。
而这些古怪的扭七扭八的符号里，让他至今还能回想起来的，只剩下了几个。
“姓名，X.N.”
正文
一。
那天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日子，周二，灰蒙蒙的某个午后，她上班上到一半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是突然的恶心、想吐、头晕、乏力。
这些症状若是放在平时，她肯定不会多想。
可如今身在系统里，一个月前又被特意提醒过，这段时日只要主动选择与丈夫同房，剧情就会往怀孕生子的那条分支去。
剧情要步入正轨。她知道后欣喜不已，刻意问丈夫多要了几次。
一定是中了。
蔚知对着垃圾桶吐了几口清水，又往下压了压从胃中不断上涌的浊气。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应该想起了很多根本忘不掉的东西。所以这么无神的，盯着垃圾桶里各种污秽的东西，不住地轻笑。
要和他有孩子了。这是在他生前从不敢想的事情。
要和他有孩子了。
按理来说，应该要先给他打个电话，就算不那样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也可以暗示他好事将近。
但蔚知拿起手机，看见通讯录里那个相处了不过三两个月的男人的联系方式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心急。怀孕哪有那么容易，也许是中午在公司食堂吃的有些太多了，胃里撑得难受，又或是连着几日加班太辛劳所致。
还是先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真的有了孩子再同他说。
——
妇产科向来空旷，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位病患，倒是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
医生喊她进去，简单过问了下之前发生的事情，例如月经、同房时间等，在做出最终判断前，给她开了检查单，要她把报告准备好。
听起来其实很怪异，在这样整个世界都由她定义的地方，每个她遇到的人都是程序随机生成的NPC，到了要与它们真实相处时，大家居然真的像模拟人生那样，富有仪式地期待起新生。
哪有新生？新的随机代码么。
她憋不住笑，听着医生正儿八经的介绍，总有种把儿童时期常玩的微型厨房摆上桌面当正餐的荒诞感。
抽血验血不过半小时，她一个人坐在等候席上用脚丫子玩起坡跟的平底鞋，将它们脱下来又穿上，如此往复，直到医生再次喊到她的姓名。
“2号蔚知，请到前台来取你的单子。”
广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蔚知拿着单据再次敲响妇产科医生办公室，得到的答案果不其然，怀孕了，是他们的孩子。
各项指标都能说明问题。
真是喜出望外的好事，蔚知才出医院就给丈夫去了通电话。电话两声就通，郗南行的嗓音穿透无线电波而来，“阿知，怎么现在打电话来？你不是在上班。”
虚拟人的一切都与她已逝的丈夫相同，模样、性格、声音、习惯，你能想象出的一切都是根据丈夫身前的各项参数捏造而成。
尽管有时候会有程序运作上的卡顿现象，但总体不影响使用——他们可以正常发生关系——像一对现实生活中的夫妻。
说到这里。
蔚知并不是肉身穿书，所谓的书，也不是什么特别不一样的故事。这本书是她自己写的，内容也是些同丈夫发生的没营养的婚后日常。
但因为她也是信息的，数字的，是灵魂以数字的方式被技术员从大脑中提取出来，又被输入进这台专属于她的超级计算机里，所以他们可以过完全正常的夫妻生活。
此刻，半真半假着，她听见耳边来自虚拟人的询问，迎着阳光答，“南行，我有我们的孩子了。”
男声的声线或许变得更细，他笑的时候就会这样，从真声变成假声。原先是身体太虚弱了所致，长年的轮椅生活将他的身体蚕食殆尽。如今不过是为了更像。
你知道让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去贴近另一个终生残疾的人并不现实，但好在程序编码能做到。
“是真的么？”郗南行问她，“我看他们……他们要孩子都挺困难的……”他听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一定是太兴奋了，“我去菜市场给你买条鱼，等你回来就做给你吃。”
“骗你干什么，是真的。”她发自内心的咧嘴笑，走到路边挥手拦车，“但是你别太早和你爸妈说，我还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
上述内容应当是某个故事里最为美满的结局，但它很不巧，做了如今的开头。
蔚知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还能有回转的余地。可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在她得知怀孕的第三天，X.N.出来了，藏在她最熟悉的皮套下面，说着她最为陌生的话语。
“程序使用者您好，我是编号为VD257832748的虚拟人X.N.。由于系统接入程序时没有清理我的原始数据，导致我有了一定的独立人格。”
“系统开始运行时，我第一时间便向主系统报告了这一错误。由于此前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那边确认信息用了一定时间。”他说到一半，抬手摁了摁藏在太阳穴下的虚拟屏显示按钮，而后继续道，“主系统于现实时一分钟前，程序时一小时前返还消息：虚拟人X.N.无法自行销毁，使用者有以下两种选择。”
“一、退出程序，公司将该程序关闭后，销毁角色郗南行（X.N.），并根据使用者需求，重新设立新的角色形象。”
“二、保留虚拟人X.N.，主系统将对虚拟人X.N.的行为进行监督，禁止其做出任何出于主观意愿上的行为，从而干扰程序正常运作。”
——
蔚知从没想过这种事情，这会儿听完他的解释，脑子里嗡嗡响。
“X.N.？”女人把他的代号再次重复了一遍，有些不敢相信，可他的眼睛太真挚了，要她不得不信，所以暂且忍住了心里的不适，追问，“销毁重做需要多久？公司那边给了什么答复。”
“还是之前准备时长，三年，届时有关角色郗南行的人物行为说明都需要您重新撰写。系统认为直接从原代码复制粘贴的话，我还是会被导入进新的程序里。”
三年。太久了。
她的神色在顷刻间倒塌崩坏，又被难以掩饰的疏离填满。
说的倒是轻巧，他知道天天满怀期待地等三年有多痛苦么？每一天都要活在失去和重新拥有的双重煎熬下……更何况，更何况她如今已经品尝过了幸福的日子。
她已经和她的丈夫像一对正常夫妻那样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如今还有了孩子。
因为怀孕，她的感情变得愈发脆弱，蔚知坐在沙发上想了良久，都没办法接受他口中所说的如此残忍的第一种选择。
所以目光看向第二种。当他不存在。
——
既如此，她还有一事要提。
“我问你，之前和我发生关系的时候，你都是清醒的么？”
X.N.好像不懂人类的感情，所以他只做程序正确的事情，笨拙地答，“我一直清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