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薇把车子停好，手指里夹着的烟掐灭。她下车，纤瘦的肩背紧绷着，遁入建筑物的阴影里。

    沈云薇每周能放一天假，但是她想早点还上钱，自己跑去公司加了半天班。

    加班费不少，一小时一百，不然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多干活。

    一进医院鼻腔就被满满的消毒水气味填满。沈云薇皱了皱眉，手下意识伸向裤兜要掏烟，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比起她上次来这里，今天人倒是少了很多。

    沈云薇走到了乔丽娜所在的病房，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轻轻推开门，里面瘦弱的女人正坐在床上，目光呆滞，被沈云薇推门进来的声响惊动，像受惊的兔子。

    “医生说你有老年痴呆倾向。”

    沈云薇四处看了看，她以为自己能一脸淡然，以为自己能做到无视，可是看到自己母亲一脸的憔悴她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你想住院吗？”

    她这么问着，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那算是逃避吗？

    乔丽娜张了张嘴，目光不似以前带着怨念和谴责，而是充满了迷茫。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目光移开，看着窗外。

    沈云薇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关上门，转身出去。医生站在门口投来询问的目光，沈云薇深吸一口气，勾唇笑了笑。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她声音很轻，看向医生，“我要办出院手续。”

    拿到了加班费，沈云薇第一时间发给白贤。

    她没回对方发的消息，把手机扣在座椅上，默默发动汽车。

    乔丽娜坐在副驾，目光还是呆滞的，她似乎还没发现自己从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地方逃了出来。

    沈云薇想过很多日后她与母亲相处的方式，这种是她最不喜欢的结局——代表着母亲忘记了她做过的一切，代表这对母女纠缠不清的愤恨变得扑朔迷离。

    她抓紧方向盘，车子慢慢开上正道。

    “沈云薇？你个死丫头，要把我带到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乔丽娜尖锐的嗓音突然在沈云薇耳边爆发。

    她淡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目光冷漠。

    “死丫头，你就这么看你亲妈？”乔丽娜眉头死死皱着，也不顾沈云薇在开车，伸手就过来抓她。

    沈云薇一愣，蹭地一下冒上火气，但也只能把方向盘握的更紧，“你疯了？我在开车！”

    “你给我停下！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到疯人院？我告诉你，我没疯，一群庸医，给我做了什么什么测试就说我有病，我看他们才有病！”

    乔丽娜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口水横飞。

    沈云薇眉头死死皱起，忍着掏烟出来到冲动，对乔丽娜女士的疯疯癫癫早已习惯。

    乔丽娜瞪着那双凸出的，金鱼一样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女儿，看着与自己相像的双眼，忽地一笑。

    “你不会还在觉得是我害死了你爸吧？那不是要怪他自己吗？怪他控制不好自己，怪他……”

    “滴——”

    汽车猛地停下，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后面的车有惊无险地绕开，一片又一片连绵不绝的骂声此起彼伏。

    沈云薇一只手捂着脸，身体陷入座椅里。她沉默了很久，乔丽娜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神色癫狂。

    “……都过去了。”

    沈云薇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乔丽娜说。她把烟盒打开，在乔丽娜目眦欲裂的瞪视下熟练地点火、喷吐。周围车流缭乱，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一天直接死了了，也比现在强。

    “死丫头！你为什么抽烟？为什么？！学什么不好，学抽烟？你个赔钱货，你就应该去死，你就和你爸一样抽烟抽死吧！对……可不是我把他气死的，是他活该！你也活该，早点死了好了！”

    沈云薇扭过脸，对着乔丽娜，冷淡的黑色眼仁折射着来往车辆的车灯光。

    她勾唇笑了笑，“很遗憾，妈妈。我暂时还不太想死。”

    晚上有点冷了。

    石城已是深秋，沈云薇的租屋没供热，只有一台不太好用的老式电加热器陪伴她。

    沈云薇边抽烟边看手机，用棉被把自己裹成球。李倩雅最近想来看她，被沈云薇找了一万个借口拒绝——她不想接受她最亲密的朋友的帮助。

    孟停月则每隔十分钟给沈云薇发一条消息，大多是她摸鱼时看的短视频中的精华。

    小女孩身上那种年轻的朝气让沈云薇有些羡慕，也有些被感染了。

    她偶尔得了空会挑一两条回复，会得到孟停月十分热情的讲解。

    乔丽娜女士则被她送回了那栋房子。

    经过那一天之后沈云薇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没法放下当年那些事。一个家庭的破碎往往会伴随着很多不一样的因素，她害怕想起，也不想想起。

    但乔丽娜女士则想让她回到那里，回到那个父亲在浴室中自杀的夜晚。自己的母亲想把她击倒，尽管沈云薇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母亲不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坚强吗？

    她摇了摇头，从床头拿过水杯抿了一口。

    或许她从来就没被当做过是孩子。

    她是个值得炫耀的标签，一件拿得出手的展示品，而不是一个需要被疼惜被珍爱的小孩。

    沈云薇往被子里更深地缩了缩。

    她想还清债务，想好好活下去。

    她也想抛弃原生家庭，一个人自由潇洒地过日子。

    或者说，她有点想夏至。

    从两人相见的时候开始，一切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都慢慢浮现。她一开始很抗拒，但是发现自己做不到之后，沈云薇有点顺从了。

    她根本忘不掉夏至。

    他们的五年，分别的七年，忘记他需要的时间比他留下印记的时间更深远。

    要去见一面吗？

    要去吗？

    夏至站在孟氏集团分公司的大门口，刘梓阳和那个孟思恒唠得正欢，一脸的褶子都笑得展开了。

    他再三思索后同意了孟氏的邀请，他不懂这些金融啊商业什么的东西，通通交给刘梓阳。等俩人谈得差不多了，刘梓阳直接拽着夏至往里跑，孟思恒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不就是想见那女的吗？”

    刘梓阳嘴巴快，发觉自己的语气不是很好后看了眼夏至，对方没什么反应他才继续说下去，但语气弱了很多，“反正你真喜欢她的话我也拦不住你，你随便好了。”

    夏至没反驳。

    他垂着眼睛，有关于沈云薇的问题让他想到脑细胞枯竭。他现在也只知道她妈妈和她关系好像不太好，然后她现在似乎很忙很累，别的一概不知。

    他们两个分开太久了，以至于他需要去思考一个问题——现在他们两个相处时如何能不尴尬呢？

    或者说，他要付出什么努力才能挽回两人的曾经？

    等刘梓阳拽了夏至一把他才回过神。

    他已经站在了办公区内。孟思恒站在一边，正对他笑着伸出手，“很荣幸能和夏至先生合作。”

    夏至也笑，伸手过去握了握。

    沈云薇正敲着字，突然被孟停月抓着胳膊一顿晃。她拍开小丫头的手，因为客户的无理取闹而有些心烦，孟停月又伸手过来，锲而不舍地晃她。

    “云薇姐！是你前夫哥啊！”

    她不经常冲浪，听到前夫哥这个称谓时愣了一瞬。索性不难理解，沈云薇思索了片刻，因为理解了这个词汇的含义而联想到某人。

    沈云薇眼角余光看到了夏至。他走进来，孟思恒在他身边，两人都是帅哥，走在一起倒是养眼。

    他身边那个探头探脑的男生很眼熟。

    沈云薇想起去医院时这人也在。她视线忍不住跟着那两人走了一段，孟思恒和夏至说着些什么，然后一起进了办公室。

    孟停月八卦的目光几乎要把她二叔的办公室玻璃盯穿，她扭头看着沈云薇，那热情的目光让她浑身冒鸡皮疙瘩。

    “嘿嘿嘿，云薇姐，他不会是为了你来的吧？”

    孟停月满脸花痴，“你们两个是不是即将上演办公室恋情……”

    沈云薇几乎要把白眼翻到天上。

    按照她对夏至的了解，这人应该是来这里有正事，至于是来找她的……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不想那么恋爱脑，而且就算他真的是来找她的，又能如何？

    她叹了口气，继续干活。

    孟停月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了——反正夏至不来她也不干活，来了之后孟停月就有正当借口摸鱼了。

    她拿手机往办公室里咔咔拍照，然后又不知道发给她的哪个小姐妹，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把手机伸到沈云薇面前，“孟氏官宣了要和前夫哥合作诶。”

    她的称呼已经从老师变成前夫哥了。

    沈云薇好几年前玩过微博，片刻后这条消息慢慢被一些孟氏的合作伙伴点赞转发，然后是夏至的小粉丝们。

    她眨眨眼看向办公室里面，“孟氏很厉害吗？”

    孟停月没有因为她这句话产生什么“你居然不知道我们孟氏集团”一类的不满情绪，只是皱了皱眉开始思考。“我们家……什么都涉及一点吧，这次找前夫哥来可能是想进军服装业？”

    沈云薇点点头，加快了手上打字的速度。

    办公室里也有不少人在摸鱼，刷微博刷到了孟氏集团发的微博，都低声讨论起来。白贤从对面探过头，好奇地看着孟停月，“小孟，你二叔和夏……夏先生怎么认识的？”

    “我觉得是因为云薇姐……诶！云薇姐，疼……”

    沈云薇没好气地收回掐了一把孟大小姐胳膊上嫩肉的手，“你少说两句吧。白哥，你怎么八卦上了？”

    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笑得憨厚，“偶尔放松放松嘛。”

    三个人没能再说更多。张铭投来了警告的视线，沈云薇一脸云淡风轻继续打字，白贤也把脑袋和好奇收起，孟停月已经坐不住了，探头探脑地往办公室里看，张铭起身去接水，用报纸在她脑袋瓜上忿忿地敲了一下。

    “孟先生，有关合同我们这边还有点问题。”刘梓阳收起了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们这边没有入股的打算，而且我方觉得有开办工作室的必要性。资金方面我们五五就可以，这样也方便我们和贵司长久发展。”

    “好，我看看。”孟思恒笑得随和，接过合同，目光却在隐晦地打量夏至。

    穿搭挺潮，长得挺帅，除此之外他再看不出这个人身上任何的特性，他不知道是夏至在隐藏着什么还是他本就如此肤浅，从个人层面来说他反而更希望是后者。

    但根据他的经验来看，夏至是前者。

    夏至默默坐在那里，手机也不玩，就只是发呆，比起刘梓阳一副准备充足的样子他像个局外人。

    孟思恒在合同上找出刘梓阳提出的几点画上，“我知道了，夏先生的需求很合理。我会和家父说明的。”

    说着，孟思恒垂着眼睛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不过我觉得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希望夏先生和刘先生和我们公司的员工一起吃顿饭，不知可有时间？”

    这要求并不冒犯，刘梓阳正好还有些饿了。但他只是挠了挠头伸脚踹了下夏至，把名片递到他眼前。

    “吃饭？”夏至虽然一直在发呆，但他也很成功地抓住了重点，“和你们公司员工？”

    他语气很平常，孟思恒也笑，“没错。”

    夏至盯着孟思恒看了半天，目光和神态都不太礼貌。刘梓阳扒拉他好几次，最后他都想把夏至扔在这里自己跑了——这么盯着人家是做什么？？

    “我知道了。”

    夏至突然收回目光晃荡着身子站起来，脸上挂起嚣张的笑，语气里带着挑衅，“我要和沈云薇坐一起。”

    刘梓阳要为自己老板的脑回路跪倒了。

    被刘梓阳拽着，夏至依旧不为所动。他盯着孟思恒，一种强烈的直觉让他感觉到了危机感。

    他来骚扰沈云薇那次，是这个人。他再保护沈云薇吗？从自己手里？

    刘梓阳甚觉丢脸，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扣工资了，拽着夏至直接跑出门，“我们先走了，孟老板到时候给我打电话就行！”

    孟思恒还是笑，直到俩人的身影完全在视野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