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去聚餐？”

    修长的手指在沈云薇桌面轻敲。

    她打字的动作停了片刻，抬起头看向自己老板。

    “不去。”

    孟思恒笑眯眯地点头，孟停月去厕所化妆了，张铭是个很标准的老干部，不喜欢参加这种活动，白贤倒是很想去，他给沈云薇借钱让他妻子很不高兴，想晚点回家避一下风头。

    沈云薇只恨自己不能多长一双手，她想尽早还上钱。也不希望白贤和张铭因为自己而被家人责备。

    她继续敲字，孟思恒在孟停月的位子上坐下，看她处理那些订单，制作各种各样的表格，嘴角的笑容越发浓郁。

    他把玩着孟停月桌子上的小挂件，“我有意向和夏至先生合作。”

    沈云薇动作停住。

    “公司最近打算进军服装业……我向他抛出橄榄枝，不知道夏先生是否会接受。”

    孟思恒像是在闲聊，沈云薇看着他，目光淡淡。

    “您是什么意思？”

    她头一次对孟思恒用了敬称，虽然语气并不让人感觉到尊敬。此刻由于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也没几个人注意到两人这里。

    “……没什么。”孟思恒笑了笑，站起身。

    他身后不远处孟停月已经化好妆，漂亮得像个小公主。她跑过来挽住自己二叔的胳膊，“云薇姐，你真的不来吗？”

    刚刚两个人之间凝固的气氛一下就消失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沈云薇对着满脸期待的孟停月冷血无情地点头，看到小姑娘的神色又勾唇轻笑，“好好玩。”

    孟停月一脸不舍，好像沈云薇马上就不在了一样。

    最后还是孟思恒把她拽走的。

    她坐在椅子上，眉头皱着。

    孟思恒那话是什么意思？这和夏至有什么关系？

    孟思恒的话很难不让沈云薇觉得他是在暗示她一些东西。

    但是她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用意。

    沈云薇垂下眼，她不敢多思考有关于夏至的事情。那些回忆太过鲜活，她不敢想。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从办公楼里出来，把孟停月和孟思恒凑在中间。

    马辉很努力地尝试往他们身边挤，但他跟一群年轻力壮的员工比起来就显得很乏力了。大家兴致都很高，关系好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一会儿吃什么比较好。

    孟思恒和员工们套近乎，孟停月捧着手机和朋友谈天，慢慢在沈云薇视野里消失。

    她默默收回目光，打开手机闹表计时。公司的加班费是按小时结算，她自己记录好，月底就能多拿钱。

    夏至来到孟氏集团公司的时候就看到沈云薇一个人坐在那里，整个大厅空荡荡，除了保洁阿姨就是沈云薇。

    前台马上要下班了，看到夏至时愣了片刻，要去叫沈云薇，被夏至阻止。

    他心情蛮好地找了个能看到她的地方坐下，随手在一边的书架上拿了本书看。

    他坐在角落里，她坐在他的对角线上。橙金色的夕阳慢慢把办公室笼罩，保洁阿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前台走到沈云薇身边，动作很轻地把钥匙放在她旁边。沈云薇眼神都没动一下，专心致志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

    她的勤奋刻苦让夏至很意外，也让他有些不耐烦。

    孟氏的子公司下班这么早？亏他还想着早点来。

    他想不出来有关于“是否复合”这件事的答案，但看着手机里的微信消息，他还是想过来看一看。了解一下国内服装市场需求，也顺便看看沈云薇。

    ……她应该不是第一次经历那一天在医院里的那种事。

    夏至已经看不进去书了。把那个什么“应用市场价值需求”的书放回去，他站起身，走到沈云薇身边。

    他还在思考手应该怎么放，沈云薇突然就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猛地把夏至望进去。

    “……呃，晚上好？”

    她怎么突然就抬头了？

    面对男人的尴尬沈云薇只是默默低下头。她拿起咖啡杯想要喝一口水，却只喝了一嘴空气。

    她捏紧了杯子，夏至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他把孟停月的办公椅拽过来毫不客气地坐下，“你今天加班？”

    看到夏至的那一刻沈云薇已经开始心跳加速。她庆幸有阳光为她遮挡此刻的面红心跳，心里又谴责自己太没骨气，连对视都心虚。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孟思恒跟她说什么“要和夏至合作”，心里猛地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抓住。她抿了抿唇，“老板带人出去聚餐了，你要找他就给他打电话吧。”

    夏至挑了挑眉，“所以你今天加班？”

    又来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态度。

    但是沈云薇很神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什么不满之类的情绪，或者说离开夏至之后她在社会上体验到的苦楚让她明白面前的人多么炙热又单纯。

    她点点头，看向夏至，恍惚间两个人仿佛回到高中时期，黑白色的校服如同胶卷默片，橙金色的夕阳一如既往，把少年少女悸动的心绪染色。

    她轻轻笑了笑，点点头。

    这笑容把夏至看得一愣。要是从前的沈云薇他敢打包票说自己是除她父母以外最了解她的人，但现在的沈云薇，他不敢说，只是在她笑起来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她很高兴。

    他觉得有些热，可能是身上的正装太闷了。夏至为自己寻找了这样一个顽劣的借口，然后又四处看看缓解一下莫名其妙的悸动。沈云薇见夏至没话说了低头憋笑，骨子里的顽劣没能藏住，“没话说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这话一出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沈云薇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现在她和夏至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以后他和孟氏合作，他直接就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怎么能对顶头上司这么说话？夏至只是觉得刚才那一瞬间的沈云薇才是真正的她，在那一刻短暂地活了过来，然后马上又死去。

    “夏先生，抱歉，我……”

    沈云薇努力思考道歉的措辞，可是对着夏至那张她曾经最熟悉的脸她实在是说不出道歉。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睛似乎在嘲笑。

    “前女友，别装了。”

    夏至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来对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四处看了两眼，目光最后在沈云薇难看又不得不微笑的脸上落下，眼珠转了转，“这里就咱们两个，要不——”

    沈云薇总觉得这人要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怪不得她，他们两个曾经玩的很花。

    ……停下，不要想了。那些事都过去了。

    “你带我参观一下吧，我就原谅你出言不逊。”

    宣判落下，沈云薇诧异地眨了眨眼。但夏至只是笑着站起身，看沈云薇还傻傻站在原地他轻轻偏了偏头，“怎么，不愿意？”

    好怪。

    沈云薇跟在夏至身后，公司不大，但孟家有钱，装修得还不错。看起来似乎不需要沈云薇介绍什么，夏至自己也看得津津有味，两个人不说话倒是没有那么尴尬了。

    公司大楼一共上下五层，下三层都是办公区，四楼是会客厅，最顶层是孟思恒的。万恶的资本主义，一个人一层楼，又用不过来。

    “所以他们都下班了？就你自己在这？”

    夏至砸吧砸吧嘴，“有水吗？”

    沈云薇指了指不远处的饮水机，“有加班费。”

    纸杯好像用完了，旁边的柜子上也没有。俩人对视一眼，最后夏至放弃了喝水，继续往前走。

    “他们好像去聚餐了。”

    夏至突然把手机伸到沈云薇面前，她扫了一眼，孟思恒发了张员工们的集体照片。她一眼就看到了笑得一点形象都没有的孟停月，看起来确实玩的很开心。

    她像是被感染了一样，也露出一个笑来。

    夏至盯着她，然后自己也看了看手机。

    “你饿不饿？”

    沈云薇的笑一下就收回去了。她看了夏至一眼，“我要加班。”

    像是被这句话逗笑了，夏至突然大笑起来。沈云薇只觉得莫名其妙，他笑得弯下腰去，空荡荡的办公厅里只有他的笑声回荡，怪吓人的。

    “沈云薇，你真的变了很多啊。”

    夏至的笑声慢慢小了下来。他看着沈云薇，明明脸上是带着笑，沈云薇却觉得他好像在生气。她有些恍惚，曾经她根本不需要去猜测夏至在想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他们两个就能理解彼此的全部。

    “我以为我再次见到你会生气，会想要报复你，或者是别的什么……但是，把这些话说出口，似乎没有我想象的困难。”

    他叹了口气，看起来竟然有点温柔的意味。

    “你什么都不说，我大概明白从前发生的事情让你难以启齿。我也愿意自恋地相信你当年和我分手是有原因的，是迫不得已。”

    “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度，放不下过去，也放不下你。沈云薇，我……”

    “别说了！”

    沈云薇不敢听夏至接下来的话了。

    她瞪大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尖酸刻薄。她想说一些难听的话去伤害夏至，让他快点离开，就像是当年那样，但沈云薇发现自己做不到。

    夏至用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目光真诚，又或者是苦涩一类的情绪在里面蔓延。

    “我们已经……结束了。”

    她努力说出这句话，但夏至只是盯着她，然后点点头。

    “好吧。抱歉，我有点情不自禁。”夏至一脸无所谓，仿佛刚刚说出那些肉麻的话语的人不是他，“你知道的，我是个很念旧的人。”

    沈云薇垂着头不想看他，她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的，以前年少无知觉得被人喜欢那自己就算没有优点也没关系，现在的她满目疮痍，夏至却拥有美好的未来，她搞不懂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打算来找她，他要是像前几天那样跑来质问她那也没什么，她做了过分的事，可是现在呢，夏至要这么表现，她该怎么做？

    “对不起。”沈云薇最后声音很低地说，“我配不上你的爱。”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夏至笑了笑。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的前女友。”

    “我不给你发消息你就不给我发是吧，沈vv？”

    看着李倩雅发来的消息，沈云薇呆了片刻，有些歉疚，但更多的心绪她都用来平复自我。她咬了咬烟嘴，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

    “最近怎么样？”李倩雅总是很擅长挑起话题，“我前两天有点事，现在解决完了，要我去陪你吗？”

    沈云薇思索片刻，“你这几天有空了？”

    “手上的工作暂时都处理完了。”李倩雅在语音里叹了口气，“你那边……”

    其实看沈云薇吞吞吐吐的态度她大概能猜到一些。沈云薇这种状态一般是她的母亲刚跟她要过钱，要得一干二净后不忘挖苦自己的女儿太无能了……她之前来找沈云薇时就见过一次。

    “都解决了，但是欠了钱。”沈云薇语气平淡得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倒是夏至……”

    李倩雅默默抬高声音，“……他怎么了？来找你麻烦吗？”

    沈云薇犹豫片刻，不知道要怎么说，“没有。我在加班，他跑过来，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她咽了口口水，感觉自己有点自恋，“我总觉得他是来找我复合的。”

    李倩雅在电话那边捂住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有种追的cp成真了的荒谬感。她激动得磕巴，“那你你你……你怎么想的？”

    “当然是不可能啊。”沈云薇笑得无奈，手边的烟已经抽得只剩烟屁股，她把烟屁股丢进烟灰缸，又点了一根，打火机咔嚓的声音和瞬间闪灭的火光把她的面容照亮。

    “他有很好的未来，而我被困在柴米油盐里。我不想做梦，可是又无法狠下心……”

    她狠不下心让他彻底离开。一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从前，看到自己灿烂的青春。尽管沈云薇知道这样很不负责，可她说不出口，那些残忍的话她无法说出第二次。

    话音落下，李倩雅沉默了很久。沈云薇安静地抽着烟，屋子里只能听到烟草燃烧时细密的噼啪声。

    “也对，我们都不年轻了。”等沈云薇把这根烟抽完了李倩雅才说话，声音闷闷的，“反正我相信你自己知道分寸。”

    她知道吗？

    沈云薇脸色惨淡，眉梢垂落，漆黑的长卷发从侧脸滑下。

    “有时候活着真挺累的。”

    “别犯傻，你可不许比我先死。”

    “……呵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