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梦

    明华胸口剧烈起伏,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而亡,可是她非凡人躯体,她不会死,只会永远地痛苦下去。直到南国所有的后人都死去,直到世上再也无人记得南国的存在,不再记得南国曾有这样一位明华公主,她也依然带着所有褪色的记忆孤独地活着。

    她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王朝覆灭的惨烈后果,可是她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忽略,自欺欺人地与这群杀她父母,灭她家国之人的后人毗邻而居。

    衣衫被洪水浸透,水滴沿着脸颊缓缓滑落,本该是冰冷的,刺骨的,却烫得明华泣不成声,溃不成军。

    她颤抖着伸出一手,想要摸摸这眼前的孤鬼,想要和百年前的遗民建立一点微末联系,仿佛这样她就不是被天道遗弃的神,被世人遗忘的人,她颤声问:“你是谁?”

    那孤鬼得了明华的一点灵力,渐渐化形,反握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掌心,“你希望我是谁呢?”

    明华骇然地睁大双眼,她仍是不敢相信,抚在孤鬼脸上的手止不住地轻颤,眼神凝落在孤鬼面庞,反复确认,她听见自己脆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母后?母后,是你吗?”

    那孤鬼当然不会是明华死了多年的母亲,她只是沾了明华的灵光,受眼前人心底欲望驱使,化了这副皮囊。

    她作恶似的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多年踽踽独行,无人理解,无人可依的苦痛在此时凝结,将那些恶言恶语,冷眼相待都隔绝开来,明华如孤独夜旅人终于得见一盏引路明灯,她崩溃着扑进眼前人的怀里,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

    她才不要做为国牺牲的明华公主,不要做尊贵的明华殿下,她只想永远待在母后身边,做母后永远的女儿。

    “母后,你,你……”明华想问问母后为何在此处,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父王去哪里了……可是千言万语堆积到一起,她反而无从问起,她像是离家太久的幼兽,此刻只会蜷在母亲怀里哭泣,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苦都哭出来。

    明华从前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脆弱,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过的苦,可是在母亲面前,三分的痛都变成了七分,沉沉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母后,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你不要离开我了,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真的好想你,我……”

    孤鬼轻轻拍着明华还在渗血的脊背,带着无限哀伤地说:“明华,南国没了,我们的家,我们的国没了。我好恨啊……那时候你不在,还好你不在。你没有看见,他们的铁骑踏进城门时,一把把刺刀挑起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他们狰狞的面目被燃起的火光放大,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就看见一柄——”

    说着她比划了一下,“一柄足有我大腿粗的长刀插进了我的胸口。”

    明华将头埋在孤鬼的肩窝处,默默地听着,她似乎也回到了国破那年。

    火光冲天,血流成河,尸身横陈在宫闱,街头,无人问津之处……那些冰冷的尸体,也曾是父母爱恋的宝贝女儿,也曾是丈夫深爱的妻子,也曾是子女深深依赖的父亲,母亲……

    “明华,好疼,好疼,母后好疼……我看见我的血就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流了满殿,那般红,那般炽热,就像小时候带你看过的天边残阳。”

    “然后我的身体温度流逝了,我就像是坠入了冰天雪地,好冷啊,明华,真的好冷啊,就像真的下雪了一样。我还记得我看的第一场雪,是你带来的,明华。我们举国尊敬的公主殿下。”

    “这群外邦人,踩着我们的尸骨上位,在血河之中建立了新的城池,他们以为时间就会洗去所有罪恶。可是,可是南国千千万万枉死的臣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将化为怨魂,日夜恸哭,日夜诅咒,让这群刽子手永远也不得安息!”

    “我们尊敬的公主殿下,明华公主,你是明烛华光,是普照人间的神。所有罪恶都该被消灭,他们的体内都留着肮脏的血,他们该死,他们早就该死了。你替母后杀了他们好不好?你替母后报仇,替所有南国枉死的臣民报仇,好不好?”

    明华从孤鬼怀里起身,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有些迟疑地说:“可是灭南国的,是他们的祖先,他们是无辜的……”

    孤鬼的面容更加狰狞,落到明华的眼里,那就成了痛苦,她的母后被仇恨裹挟,正痛苦地哭泣,“明华,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他们是否无辜了。”

    明华将信将疑,慢慢松开了孤鬼的手,屏着呼吸走到门口,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那孤鬼正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她松了口气,母后还在,不会突然消失。

    推门而出,她看见空旷的原野上处处是黑影绰绰,听见凄厉而持久的遍野哀鸿……

    而后一阵阴冷的风,送来阵阵铃声,喑哑沉重如坠千斤巨石。

    明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舒了口气回头——

    却没有看见那只孤鬼。

    明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颤得似乎一阵风就要吹散,“母后?”

    “母后?母后,您,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您快出来……”

    庙内只有一阵一阵的穿堂风,无人回应她。

    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又从心口传来,明华抚着心口以稳住心神,催动灵力搜寻那孤鬼的踪迹。

    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何她毫无察觉?是一股比她更强大的力量吗?

    究竟是谁,要再次夺走她的母后……

    明华不能想,也不敢细想,在搜寻方圆十里都无果后,她一颗心彻底冷到了隆冬腊月里。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去往何处,她想护的人一个都护不住,想做的事一件都做不成。命运,命运的馈赠从来只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明华是一叶孤舟,和前尘之人没有任何联系,任何羁绊。

    十米开外传来一声惊叫,“那是明华公主吗?”

    明华这次没有惊喜,她平静地转过头,眼底是满目怆然。

    一群鬼魂正试探性地靠近,行动诡异,他们在看清明华的脸之后转瞬便了然了,单论明华他们可能不知道,可南国是被他们的国所灭的,那这明华,便是南国大名鼎鼎的祈雨而亡的公主了。从前在史书上读到的人此刻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他们心头却被愤怒填满。

    原来她就是明华,原来明华就是那个水漫皇城的人!

    “明华!前朝公主!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好心要替我们抵挡洪水,原来你不是在帮我们,而是要将那洪水引入,彻底屠了皇城!”

    “我就说南国人从来不安好心,当初我们还留了一念慈悲,没有将南国人赶尽杀绝,如今看来我们才是真正的愚蠢!”

    “明华公主当初不是飞升成神了吗?我们也打不过她呀……”

    “你没听见方才那老婆子说,明华被贬了吗,我就说留着罪恶血脉的人怎么可能永居高位,她迟早会下来的……我们拼上全力未必不是她的对手。”

    明华霍地出现在那鬼眼前,一把揪住他半虚半实的衣领,有些情绪失控地问:“你说什么?”

    那鬼被拿捏住命门,声音都有些打颤,“明华被贬了……”

    “不是这句!”

    “留着罪恶血脉?”

    “不是!你方才说,遇见一个老妇人对吗?她长什么样,如今在何处?”明华说得又急又快,话语被呜呜风声一吹便彻底湮没。

    “那老婆子疯疯癫癫,一会儿说她是南国遗民,要和我们拼了,一会儿又自称本宫,说自己是王后……”

    有一只鬼看热闹不嫌事大,讥嘲地补充:“她既然说她是南国的末代王后,我们自然不会放过她,将她分食了。”

    “我的亲娘,你疯啦?你还嫌事态不够糟糕,非要加把火吗?”

    “总归是要和她有一战,一把火和两把火有什么区别?做人总该要有点血性,隔着血海深仇,你还指望她会再次放过我们?”

    分食?明华的脑瓜子嗡嗡,无法思考,无法将这个词和她母后联系起来,她的母后,被分食了!而她第二次没有救下她……

    她成神是为了什么,不正是要守护她的国民吗?不正是要守护她所爱之人吗?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死在了这群人的祖先手中。

    她也想过兼爱世人,可这群人的偏见之深,她即便是救下了他们,也不会得到半分感激之语,唯一会记得明华的,会感恩明华的,早已死在百年前……

    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一会儿痛骂明华是灭世妖女,在王都潜伏多年正是为了今日的屠城,一会儿指责南国人体内留着肮脏的血,他们要替天行道,赶尽杀绝,不留后患……他们要明华和他们一同下地狱!

    “那便一起下地狱吧!”明华冷冷笑着,挥手召出那把破云剑。

    霎时间乌云密布,雷光电闪,铺天盖地的黑烟向此处聚拢,涌向明华,似要将她吞没,撕裂。

    可仔细看,却是明华在吸纳这些黑烟。

    明华被心魔束缚住,这心魔是何时生出来的不得而知,心魔具体是什么也不得而知。

    唯一能够确信的是,她果真入魔了。

    原来她不是因为槐序而入魔的,只能说槐序作为诱因之一,导致她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而明华因为太过信赖天道,错得离谱。

    明华一袭白衣在一瞬间被腾起的烈火烧成灰烬,千万怨念从四面而来,侵入她雪白的肌肤,将她拉下神坛,拉入地狱。

    她紧紧咬着牙,血汩汩而流,浸透脚下土地,于是大火愈盛,往远处蔓延,往那些亡魂所站之地蔓延。

    众鬼被那火焰燎到一寸肌肤便鬼吼鬼叫地跑开,然而,他们跑不掉的。

    明华要拉着他们一齐下地狱。

    明华一生,为苍生而死,向天道而行,却从来不为自己而活,她在乎的从来留不住,天都要夺走。

    南国千万臣民何错之有,父王母后何错之有,若国主昏庸,民不聊生,国灭自然无可厚非,可南国国泰民安,仅仅因为这所谓的气运尽了,便要让千万人枉死吗?

    这天下事究竟是什么个道理!

    为什么,为什么……

    大火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焚烧原野,万鬼哀嚎。

    烈火之中,走出一人,红衣如山花欲染,随风猎猎而动,肤白胜雪,那是一种接近死人的苍白,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魅。额间一朵罂粟花鲜艳欲滴,眼尾上翘,眼底满是讥诮和不屑。

    那破云剑剑身本是银光照雪,纯白无瑕,此刻却有一朵红花立在剑刃尽头,沿着剑心而上,是一条如血液般鲜艳的红线,直抵剑主人手心。

    明华微笑抬眸,那笑和庙内供奉的神像一般慈悲,可眼底的讽刺和嘲弄之色,硬生生将那笑的意味扭转,变得骇人至极,“天要亡你们,我不如助它一臂之力,让你们死的干干净净,再无来世,如何?”

    那在远处锁魂的黑白无常早已吓得肝胆俱裂,逃之夭夭。

    剩下这些鬼魂,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逃不掉也反抗不了。他们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愚蠢,无力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求饶。

    “那么,一起入地狱吧!”话语如神谕一般不由分说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震耳欲聋。

    明华展开双臂,红衣飞舞,如蝶翼一般在空中扑棱。

    然而她知道,她从来不是娇美需要人呵护的蝴蝶,她是淬火浴血的火凤,是展翅高飞的雄鹰,亦是堕落的灭世之神。

    天地既然如此不仁,不愿厚待脆弱的人类,那她就替天行道,毁了这些生灵吧。

    总归也是要死的,不是吗?

    不如死的壮烈一些,将所有山川湖泊染成血红色,倒叫天上这些假惺惺的神仙看看,没了凡人,他们又守护什么……

    谁又能独善其身?谁又能置身事外?谁又是清清白白,纤尘不染?

    烈火熊熊燃烧,摧枯拉朽般向鬼魂扑去,鬼魂的哀嚎更甚,他们在哭,他们在哭……

    明华毫不留情地召来狂风,让那火势愈演愈烈,直冲天际。

    没有人能逃过这场劫难的。

    此时,一道金光遽然降下,落在明华的脊背上,她咬着牙没有移动半步,硬是要将这场灭世之劫发动完成。

    “明华,你在做什么?”一声满含怒气的质问落下。

    紧接而来的是一道屏障,隔开了明华和生灵。

    她的仪式被打断,只能无奈抬起头朝云霄望去,看见的是——

    天君。

    明华有些失望,这不是她想等的人。

    她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天君,我在做什么,这很明显。”

    “收手吧。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明华,勿要越错越深。”

    “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错的是天!”明华固执地仰着头,眼底满是决然。

    天君叹了口气,似是觉得明华无可救药,多说也是无益。

    一道又一道金光落下,打在明华身上,那清晰的灼烧感让明华恍惚,仿佛回到了明华殿,天降下的那一道道惩罚。

    但她清楚地知道,不是。

    天没有回应她,她仿佛一只蝼蚁,所做一切徒劳无功,她没有等来天的任何回应。

    天君降下的,是缚神咒,落在神格未散的神灵身上,封印神力,将他们一次次打入轮回,百年交迭,如此为一生。

    神力尽失,厄运加身,在痛苦和不幸中沉沦,直到神光散尽,彻底沦为凡人,彻底被所有人遗忘,沦为芸芸众生……

    明华唇角溢出猩红鲜血,裸露在外的肌肤中红血丝遍布,炸开一颗颗血珠,顺着手臂落下。而红衣,在血水的晕染下,愈发美艳,如火似枫。

    她终于是没抗住,扑通一声,无力地倒了下去,跪在地上,被头顶的咒术压制,动弹不得。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明华不愿接受自己就这样败了,败得如此狼狈,如此轻松……

    她倔强地昂着头,要看见九霄云巅之上的那只手,隐在天君背后的那只手,可是她太弱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最后明华于交织的痛苦之中听见了天的讥笑,“逆天而行的代价,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将被你心心念念要守护的苍生所唾弃,所厌恶,所憎恨,他们将你踩到泥潭里,将你拉入万丈深渊,将你变得同他们一般平庸无能,在红尘中苦苦挣扎,而你,将生生世世饱受折磨,永不得超生!”

    “这就是你背叛天,背叛我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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