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

    也许天说得对,明华一生太顺遂了,她将一切想得太简单,是非黑白,从来不是非此即彼,因果轮回,也从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她还是太年轻,还需要再历练历练。

    就这样,前途一片大好的明华殿下被贬谪到了人间。

    只是因为她的神格犹在,除了法力尽失之外,其实和凡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比如她不会死亡,而这一点就胜过千千万万人了。

    明华醒来时,身处一片花海中,花香馥郁浓稠,就像置身在她还为人时那座公主殿内,公主千金之躯,金枝玉叶,殿内的熏香自然是最好的,且日日不重样。

    花瓣铺了满地,身下的泥土像床榻一样柔软芳香,明华没有睁眸,她有些眷念,亦有些恍惚,之前在天界百年来的生活就好似大梦一场,此间才是唯一真实,唯一可以触摸的。

    而真正唤醒她的是一只停留在鼻尖的蝴蝶,触感有些奇怪,酥酥麻麻的,轻轻落在鼻尖,好似她是一朵正被采撷的初开的山茶花。她坐起来想要看一看这眷顾自己的蝴蝶,却发现它早已在自己起身的那一瞬,翩然起飞,逐渐远离了。

    明华笑着将手指搭上自己的鼻翼,那一处似乎还有蝶翅上的磷粉,也许被贬到人间,不算是什么坏事。

    怀着愉悦的心情,明华起身离开。

    明华凭着记忆,以凡人的身份去了不归川,站到了不渡佛桥头上上。

    不渡佛这名字,是魔界中人取的,意思是既然神明渡不了他们,那也渡不了佛,众生平等,一视同仁,没什么可渡,不如众生皆入地狱。这名字,明华做不了评价,兴许有几分道理吧。

    桥下不归川的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汪澄澈的水,是她从前没有仔细观察吗?还是在什么时候悄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呢?

    魔渊就隐在这川水下面,距离地面三千丈,不见天日,也许偶有星光眷顾。

    不知槐序在里面过得怎么样了?当初她将槐序打入魔渊,多少是存了点私心在的,一来魔渊是被禁封之地,远离六界,将槐序重新封印回去,也算是瞒着天道将孽海劫除去;二来,槐序在魔渊中也是有些势力在的,去那里疗伤许效果更好。

    早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魔渊,不如一开始就不带他出来。见过纷繁美丽的光明人间的人又怎么能重新忍受黑暗呢?但若按照这个逻辑,明华那日就不该下凡,明华就不该存在,这世间的因果从来牵连至深,掰扯不清。

    明华将破云剑用作拐杖,拄着它慢慢地沿着河流往下走,她要去四季如春的南方,去她曾经的王都。

    在徒步走了五天后,她终于来到了王都,人来人往,人潮如织,和两百年前似乎没什么区别,景象那般熟悉,让她恍惚,以至于怀疑自己回到了七岁那年唯一一次出皇宫,穿着布衣融入尘世,和父王像一对寻常人家的父女手牵手走在市井人潮中。

    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进得去皇陵?不知父皇还爱不爱喝葡萄酒,到时祭拜时还是带上几坛吧……

    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一声谨小慎微又充满爱怜的呼唤,明华听见那人唤:“公主!”

    她没有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出声的那人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无他,皆因那人唤的并非明华公主,而是这个朝代的一位因调皮贪玩出宫的小公主。

    明华有些尴尬,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压下心头的异样,继续默默向前走。

    在和身旁人的交谈中,她这才知道人间早已换了几轮天——北国没了,南国也没了,唯一留下的是新的一统的王朝,而此时是景明元年。

    朝堂百代如流水,而她是被留在旧朝的遗民。与她同处一个时代的人都死了,唯有她带着旧时的记忆来到了一个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臣民的崭新的时代。

    明华有些怅然,她在初入天界时,便被告诫不要和凡尘中人有太多牵扯,因此她从不曾回过南国看一眼生她养她的土地,想不到百余年过去,早已日月轮转,天翻地覆。

    她的国亡了,至于和她一脉相承的同宗族人,早已散落四处,不知去向。

    如今可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这条街道,如今看上去熟悉又陌生,分明布局也没有太大变化,乡音却尽改。物是人非,无人会向她投来一道目光。目光兴许是有的,只不过只为肤浅皮相,再没有人能认得出来她曾是为国祭天的明华公主。

    这里她只来过二十九次。第一次是七岁那年,剩下二十八次则是祭天游行上绕城的二十八周。

    明华叹了口气,又绕着皇城走了二十八周,像是完成一场伟大的祭祀一般,明明已经累得腰腿酸痛三步一停了,还是坚持着走了二十八周。

    走完之后,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让她的心头畅快了许多。

    皇宫是再也进不去了,她只能当了束发的白玉冠,将换来的银两拿去买了个城西尽头的带院子的宅邸,又拿剩下的钱添置了一些必需的用具。

    如此布置完毕,明华终于舒了口气。这里将成为她接下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家了。

    白日里,明华就出门摆个摊子替人代劳写书信,或是卖些字画,也能挣得一些微末打发生计。约莫到了暮色四合时,她就收摊打道回府,安安静静地在院落内修炼。

    生活虽然过得清贫而拮据,但焦虑的都是芝麻大点的琐事,每天睁眼闭眼也不必面对刀光血影。

    也许这样隐于市井的生活有些许枯燥,可这难得的宁静也让明华的心宁静了下来。

    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平平安安下去,在人间度过安稳的一年又一年,最后或许再次飞升,或许继续维持这样的安宁也未尝不可。

    可变故还是发生了。

    这年仲夏,护城河上游下了罕见的大暴雨,下游的城池被波及,一路遭殃,连带着王都都即将陷入困境。

    天灾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几乎是在一夜间,便汹涌而至。

    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家家户户灯火皆熄,睡得安详,无人知晓灭顶之灾正沿着河道而下,即将来临。

    唯有明华照例失眠了,她百无聊赖枯坐在河边。

    正怔怔出神,她便察觉到了河道的异样。原本清澈平静的河水正暗流涌动,那颜色也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浑浊昏黄。与此而来的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上游传来。

    此时距离明华被贬下界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她日夜苦修,总算恢复了四成法力。

    要插手吗?会不会导致比上次更严重的后果?……

    在她还没思索出结果时,那洪流便以势不可挡的姿势滚滚而来,在两人高的浪潮之中,似乎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面色惨白正被那洪水肆意玩弄。

    明华怒骂了一声“混蛋”,而后顾不得思索后果,飞身而去将那小孩从死神的手中救了下来。

    小孩惊魂未定,在明华的帮助下呛出了腹腔内的水,只不过面色仍然苍白无比,浑身被冻得打颤。

    明华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转身向那洪潮飞去。

    灵光飞舞在空中,激起一浪一浪的波涛,势要将那嚣张的洪水打得抬不起头。而洪水也毫不示弱,仗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流,不知疲倦地发动一次又一次猛攻。

    大抵是动静太大,有百姓被惊醒推门查看,便看见在虚空之上,一道清瘦的白色身影正在抵抗浑浊的滚滚浪潮,走近了一看,原来正是西门卖字画的姑娘。

    他识得她,她总是一袭白衣,眉眼含笑,看上去美丽又慈悲,那时他有意想为儿子说媳妇,便多留心了一番,打听了这姑娘的来历。

    这姑娘低眉颔首,礼貌而又温和地拒绝了,只道,“叫我柳烟归就好。”至于其他的,她再没吐露半个字。

    原来竟是神仙吗?

    那男子想着,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神仙显灵啊!神仙来救我们了!”

    此后陆陆续续地有百姓被吵醒,出门探看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一幕可想而知。街头跪满了虔诚的百姓,毕恭毕敬,感恩戴德。

    明华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神,她一己之力并不能敌得过这凶猛的洪水,她此刻无比希望有神灵现世,来拯救她。

    她拯救了他们,可是谁来拯救她呢?她是被贬的神,是被散过神力的神,是回不去的神,她庇佑不了他们。

    喉咙发涩,明华感觉自己的灵力不足以支撑这拦截的阵法,纵使很不想承认,可是她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她回过头冲百姓们大喊:“你们快走,快离开这里!我快坚持不住了!”

    百姓们闻言俱是大骇,那震惊的眼神如针刺般扎进明华瘦弱的背脊,他们在问:

    你不是神吗?你怎么会救不了我们呢?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明华没有在开玩笑,她的灵力在一点点流逝,有鲜血从指缝流出,渐渐蔓延,浸透衣衫。

    “快走啊!”她几乎是嘶吼着发出这一声。

    那些百姓半信半疑地起身,并不立即离去,反而回家磨磨蹭蹭地收拾了一番,才不情不愿地上路。

    明华竭力同那洪水作斗争,额角青筋毕露,双眼布满了因灵力使用过度而出现的血丝,双腿颤抖着,颤抖着,即将坚持不住向天灾屈服,跪倒在地。

    她偏不屈服!她偏不认输!她偏要扭转乾坤,逆天而行!没有人能叫她屈服,没有人!

    百姓们都已走远,朝着城外赶去,朝着安全的地方赶去,唯有那个小孩站在街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姐姐,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明华想说没关系,她是神,不会死的。

    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一点声音。下一秒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灵力呈溃散之势。

    不!不!不能是现在!他们还没有离开!不能是现在!求求老天收手吧,百姓何其无辜……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无声地落泪。

    世上很多事,往往事与愿违,或许功败垂成,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没有挣扎的必要。

    明华眼前一黑,再也坚持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像是在繁空中炸开一朵鲜红烟花,美丽而短暂,壮烈而决绝,只是一瞬,她从虚空落下跌入那浑浊的吃人蚀骨的河流中。

    而决堤的河水去势汹汹,朝那还没走远的人们席卷而去,几乎是一瞬间,所有生灵被吞没。

    明华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水已经退了,街头巷尾全是人们的冰冷尸体,整座城,俨然是一座死城。

    她不敢相信地抹了一把脸,如果她再强一点,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呢?

    泪水慢慢地溢满眼眶,颗颗坠落在无数尸首之上。

    耳边隐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凄厉而悲惨,那是亡魂在哭,千万人的亡魂!

    明华等待着亡魂的审判,甚至期待着被他们撕碎,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空气中只有洪潮退去的泥泞气味,只有被泡的发白的尸身发出的腐臭气味,只有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哭泣……

    明华捂上耳朵,疯了一般往城外跑,到处都是尸体,处处都是哭声,有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他们在哭,他们在哭……

    “别哭了,别哭了,求求你们别哭了……”明华浑身都颤抖着,终于见到了一座破败的庙,她飞也似的蹿了进去,以为终于可以解脱,可是哭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仿佛是附在她耳边哭泣。

    一只困在庙中多年的孤鬼,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好奇地探出了一只头。

    只见一个瘦小的人正瑟缩在神像之下,雪白衣裙上沾满了泥污和血污,鬓发散乱,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呈现一种骇人的惨白,比她这只孤鬼的脸色还要惨白。

    孤鬼隐约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便上前拨开了明华的发,她有些惊讶,试探性地问:“是明华公主吗?'

    居然还会有人记得自己吗?明华也很惊讶,她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朝着那声音寻去。

    孤鬼在确认之后,简直要仰天大笑,想不到昔日尊贵的明华公主也落到了这样的境地,她没忍住出言讥讽:“明华公主,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啊!天上的神仙不好当吗?你怎么也变成可怜虫了?”

    明华咬着牙,没有回答。

    孤鬼看着她这副模样,又听见那些鬼魂的呜呜哭泣,隐约猜出些来龙去脉,心中冷意更甚,“可笑!可笑!明华,你真是南国的一个笑话!”

    “你方才做了什么,你居然想要救他们,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就是这群人灭了你的国啊!实在荒唐至极,你不救自己的国民,你不救我们,你反而要去救无关的人!”

    原来这鬼是南国人……明华抬起眼想要看看她,眼前却是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

    “在我们苦苦求救时,希望你现身来拯救你的国都时,你在什么地方,哦,你是神仙,你在天上过你的逍遥日子呢?怎么会想起我们呢?你怎么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呢?我们的生死又与你何干呢?”

    明华张了张嘴,想要辩解神明不能插手凡人之事,可是,可是如此的话,方才她是在做什么呢?明华完全没有办法辩解。

    “你不肯下来看我们一眼没关系,可是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你居然连生养你的父母都不在乎了,你知道你的父王和母后,我们的国主和王后,是怎么死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孤鬼见明华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心虚,而是被痛苦裹挟,她话语中讥诮更甚:“你想知道吗?”

    “死的可比刚才那群可怜蛋凄惨得多呢。外邦人用刺刀刺入他们的胸膛,血流了满地,然后他们的尸首被悬在城门上足足三日,曾经那么尊贵的人啊,最终尸身腐化在闹市街头,人人来了都要唾骂一句。公主,你的父王母后尸骨无存,被万民唾弃,被蚊虫啃噬,你心痛吗,你心痛吗?”

    明华颤声问:“真的吗?”

    她并不怀疑这孤鬼话语的真实性,她只是怀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孤鬼在骗她,让她情绪崩溃,神智尽失,而后孤鬼好借尸还魂,或是将她撕成碎片啃噬血肉。

    “怎么会是假的呢?公主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皇陵还在不在。哦,公主这么聪明,也能想到南国都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皇陵呢?”

    “我不相信!你在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

    孤鬼丝毫不理会明华这无力的辩驳,她才不相信明华会痛,也不在乎明华的感受,她只想要将这么多年的怨气都发泄在明华身上,“明华公主,我就问问,你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呢?那个时候怎么不善心大发想要救一下你摇摇欲坠的国呢?如今又装什么好人,反而去救仇人,你看看他们会感激你吗?他们会恨你,会恨你的!你这个废物!你谁也救不了的!”

    “不过说真的,你要是真救下他们,那可真是一个大笑话了。他们死了最好,最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一起死吧!我可太高兴了,这么多人都死了,公主你也跟着我们一起下地狱吧!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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