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公主才七岁。
国主以为她只是出于好奇,想出去游历一番,遂答应了。
百官自然是不同意的,公主琼枝玉叶,千金之躯,怎么能微服入民间呢?况且生辰宴一年一度,他们可准备了大半年,说不举办就不举办,实在浪费了他们一番苦心。
然而明华态度坚决,国王自然也依着她,此事就这么被敲定下来。
传入民间时,百姓赞公主心系苍生,体谅民间疾苦。
只不过谁也没有见到微服私访的公主。大家的翘首以盼都落空了。
后来,为了更好地祈雨,明华入了祈雨寺。
有句古话说得好,由奢入俭难。但是对于明华来说,清苦的生活其实并不算什么。
她的适应能力很强,既享受得起荣华富贵,山珍海味,也能接受村酒野蔬,过着清贫如洗的生活。
事实证明国主和王后的顾虑是多余的。
他们的小女儿不是娇嫩的蝴蝶,巡游山河也并非临时起意。
她完美地按照百姓的期待成长,长成了心怀苍生,兼爱世人的明华殿下。
在寺中苦修十二年,寺中人皆赞其性至善,心至诚。
只有在每年除夕之时,明华会被接回去。
她有七个哥哥,三个姐姐,情谊早已淡了。
哥哥们已成家立业,聊的是军事战争,如何建功立业,保家卫国,聊的是朝堂风云诡异,如何整顿腐败肃清官场。
姐姐们久居王都,聊哪家又出了新的胭脂,哪家的衣服布料如何如何好。
相比之下,明华如井底之蛙一般困在祈雨寺,实在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
不过,她有爱她的父母。
王后总是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叹道,“明华又瘦了,怎么不多吃点呢?”
不是明华挑食,实在是寺中人忌口,常年粗茶淡饭。
她是去虔诚礼佛,祈求雨水的,不是游山玩水,贪图享乐,自然不能搞特殊待遇。
她只带了一个婢女,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吃穿用度也都是最简单的。
不过明华从小在国师的教导下长大,又是在百姓的尊敬和爱护里长到现在,她明白苍生之重,明白自己的使命便是为苍生祈雨。
她从来不觉得这是牺牲。
苍生和一人,孰轻孰重,她向来分得清。
正如她多年前穿着布衣融入市井时,她听见的是百姓对父王的赞不绝口,看见的是百姓欢乐的笑脸,今年收成好,明年又是一个好年,百姓安乐,上位者方能安心。
以至于后来旱灾再临,国师算出唯有明华公主祭天才能消弭天灾,她也没有任何怨言。
她的道从来便是这天下苍生,便是这万里河山。
既受了万民的供奉,自然需要回馈诚意,哪怕是付出生命。
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国主在知道此事时,力排众议,想要保下明华。
那些曾经为举办公主生辰宴劳心费神的官员们,此刻依旧劳心费神地劝说国主,不过一个公主而已,苍生和一人相比,孰轻孰重谁都能掂量清楚。
明华是在这时回宫的。
她一袭布衣素钗,朴素得出奇。然而通身的气质令人难以忽视,她在寺中吃斋礼佛多年,带上了佛性和神性,神态宁静,淡淡日晖洒在她多年不沐浴阳光的白皙面容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辉。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得挪不开。
这个为国隐居山林十二年的公主,回来了。
这事依旧在明华的坚持下,就这么敲定了。
祭天那日是新年的第一天,前夜举行了盛大的祭天游行。
那是除夕,是明华每年和父母团聚的日子,而如今她要为了千家万户的团圆,放弃自己盼了一年的团圆夜。
王后含着泪,将一支支金钗插入明华的鬓发,直到乌云间再也没有缝隙,直到发饰堆叠漫溢出来,她仍坚持着不肯停下动作。
明华笑着偏头说太多了太多了。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些亮堂堂金灿灿的饰品,那时候个子还这么小,”说着王后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约莫到我大腿处,天天吵嚷着要侍女们给你编发给你弄华丽的造型,人不大一点儿,鬼主意却很多。”
“我说,你这个造型太浮夸了,你摇着脑袋说就是要浮夸,要达到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明华拉过王后的手,有些冰凉,于是将脸贴上了她的手心替她暖着,就像幼年那般,安静地伏在母后腿边眨着明眸听她念诗。
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人生忽如寄,就应及时行乐,她要攀最高的山,品最醇的酒,穿最华丽的衣服,将每一天都过得熠熠闪光。
王后摸索着明华娇嫩的脸庞,叹了口气,“我当时问,为什么要让人眼前一亮啊?你还记得你怎么答的吗?”
明华咧开一个笑,“当然记得啦!明华那时候可聪明了,我说要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活,如果我第二天就死了,那我一定会十分遗憾前一天没有好好捯饬自己。”
“然后父王这个爱听墙角的,就气鼓鼓地跳出来,”明华学着父王,瞪着大眼,将眉头拧做一团,胡子气的一起一伏,“明华!你简直顽劣至极!你简直是胡闹!哪有自己咒自己的道理,你,今天晚上,给我面壁思过,抄写道德经三千遍!不抄完不许睡觉!”
她说着笑倒在王后腿边,“那个时候四哥和六哥,还有婉姐姐,都帮着我抄书,应付父王呢!”
王后慈爱地抚着明华的发,看着她,“那你七岁那年又为什么突然转性了,讨的生辰礼物怎么是河山游?”
“还不许我转性了吗?母后您也真是的,我穷奢极侈您也说,我谨行俭用您也说。您这叫,对我有偏见。”
“好了好了,不说了。只要明华开心就好,怎么样都是好的。”
她倒宁愿明华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每日只考虑如何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她那三个姐姐一样,活的自在舒坦。
王后似乎苍老了好几岁,眼角遍布的皱纹昭示着光阴留下来的痕迹,明华有些心疼地抚摸那些皱纹,像童年时要母后少操些心。
“明华,你若不愿,母后和父王也是可以保下你的。”王后看着她,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可其中艰难险阻,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
明华不愿将父王置于千夫所指的地位,她是明华,这个名字天生就沉甸甸,将责任压在了她的肩头。
正如她当年被送入祈雨寺,其实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那此次的祭天,归根结底也没有询问她的必要。父王最终一定会屈服的。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他也是天下万民的父亲。
她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天命安排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向来抗拒不得。这是她的命。
而天下万民的命则是要再次迎接这旱灾。
若明华顺应她的天命而为,是否也能算是替苍生向宿命道一声不服。
顺她一人之命,逆千万人之苦难而行。
不亏。
“儿臣是愿意的。为国祭天,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其实她也有过怀疑,天灾真能以一人之力消弭吗?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大旱的第二年。旱灾愈演愈烈,朝着一个难以估摸的趋势发展下去。
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大旱也是如这般来的气势汹汹,毫无征兆。持续了足足三年。
土地干裂开来,像是老人的脸,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明华没有经历过,因为她降生后,万物回春了。
这些都是她在史书上读到的。
国有明华,百世无虞。是父王对她的赞叹。
熔了百家祈平安保安乐的长命锁,是千千万万家百姓对她的期待。
明华在举国的赞誉中长大,她如何不知,如何能置身事外……
她唯一的意义,便是为苍生献身。
这是她的幸,亦是她的不幸。
最好的结局便是如此了。
除夕那夜,全城灯火通明,纵使旱灾严重,百姓也拿出十足的诚意来迎接这声势浩大的祭天游行。
他们相信,明华便是照耀他们的神灵,是皎皎明烛,是华光万里,所过之处春风化雨。
游行仪式在明华殿下出场时达到空前盛况。
明华端着得体的笑容,如一尊慈悲为怀的佛像,立在盛放的圣洁纯白莲花上,面前是八匹稀世罕见的银角鹿,正拉着琉璃彩车往前飞驰。
她头上一顶白玉焕彩冠在月光照耀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满头的珠钗丝毫不显累赘,仿佛本该如此,世间最华美的饰品都该献给明华,让美更美,让光华更盛。
那一袭绯色牡丹镂金镶银坠珠宫裙前坠着长命锁,银锁本是最普通的银打造而成,却因为佩在她的胸前,而变得璀璨不凡。
披肩的流霞彩带,随风摇曳,逶迤一地。
她一手执明灯,一手撒繁花,缠绕在纤细白皙手腕上的银白系带随着鲜花落入空中,一并肆意飞扬,如梨花欲燃,如即将逝去的昙花最后的挣扎。
百姓们站在街头巷尾,注视着明华。有人欢呼,有人高歌,有人痛哭,他们无一不为明华而动容。
他们期待着明日曙光的到来,期待着新年的第一场雨。
琉璃彩车绕着南国王都游行了二十八周,算是祈了二十八年的雨。若不是新年钟声响起,漫天烟花轰然炸开点亮夜空,将这一年草草收了尾,也许这个游行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游行仪式结束,琉璃彩车被那八匹累得口吐白沫的银角鹿拉到了皇宫后门处,明华终于松了口气。
走后门实非她愿,只是因为那些百姓太过热情,此刻一定是手捧鲜花守在皇宫门口,要感恩戴德地跪倒在她面前。
那个场面,实在是太,太浮夸了,太让人眼前一亮了。
明华坐在车内,扶着沉甸甸的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而后开始慢慢地卸珠钗。
车外传来一声惊呼。
明华推开车帘向外望去,原来是几个小乞丐在争抢那些百姓投给她的糕点,糕点散落一地,一双双黑乎乎的手在地上扒来扒去。
侍卫提着剑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驱散,那些乞丐本就瘦弱,经人高马大的侍卫们这么一推,都摔得七零八落的。
“住手!”明华扶着车檐,欲往下走。
那侍卫长极有眼色地上前,伸出坚实的臂膀让殿下搭着借力下来。
灰头土脸的小乞丐们见了明华,大抵都识得她是谁,不敢冲撞千金之躯,霎时趴伏在地上,安静了下来。
明华微笑着示意侍女们将车上百姓投递的食物分发下去。
小鬼们个个饿极了,如饿虎扑食般扑了上来,将食物一扫而尽。
唯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身形单薄的少年,头也没抬,瑟缩在角落里。
明华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而后提着一个食盒向他走去。
“公主……”侍卫长出声制止。
明华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眉眼带笑地走了过去,蹲在了他的身边。
那小孩浑身都脏兮兮的,衣着破烂,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冻得红肿发紫。
明华有些不忍心,取了自己的月白披风搭在了小孩肩头,未曾想那披风连着手臂上的银白系带。
在月光下,两条系带将世间最不可能有联系的人联结到了一起。
明华哭笑不得,在小孩的注视下将那系带慢慢解开,这时披风才完完全全地属于了他。
她将手边的食盒推到了小孩脚边,柔声问道,“你不饿吗?”
小孩的目光一直从明华蹲下来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她,他本想说不饿的,却鬼使神差地重重点了点头。
明华莞尔,那双雪白柔软的手搭上食盒,揭开了盖子,里面芳香扑鼻的糕点和菜肴显现出来。
小孩吞了吞口水,犹豫着不敢伸手。
明华拈起一块云片糕,递到了他的嘴边,小孩就着她的手,慢慢将那块糕点吃了下去。
吃完这块,小孩的眼神仍灼灼地盯着她。
“你方才怎么不上来领食物?”
小孩别扭地垂下了头,不安地捏着短了半截的衣袖,小声道,“我,我不想活了。”
明华微眯着眼回想了一下,方才起争执的乞丐中确实没有这个小孩。
她挪了挪步子靠近小孩,将手搭在他的背上安抚地拍着,轻声询问,“为什么呀?”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颓废,“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在乎我的人。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总归我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在意呢?”
小孩疑惑地眨了眨眼。
明华注意到他的眸子是漆黑明亮的,闪着细碎的光芒。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手,抚上他的眼睫,慢悠悠开口,“其实在这世间,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命运不给他们机会罢了。那你怎么就知道你的苦难不是命运给你的考验呢,你要逆天而行,你要向天证明,你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活的明光烁亮。”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玩一个游戏了。很有意思的,你也可以试试。那就是从每日睁眼的一瞬间就告诉自己,我只剩下今日可图了,那这一天我要做什么呢?去吃想吃的东西,去穿美丽的衣服,去见想见的人,去做所有没来得及做但很想做的事情。”
“会有人在意的,只要你不放弃自己,没有人能放弃得了你,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没有人在意你,可是春花在意,夏蝉在意,秋叶在意,冬雪在意,世间那么多美丽纷繁的事物都等着你去欣赏,去抚摸,去亲吻。”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明华知道在尘世间像这样孤苦无依的孩童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如尘埃般隐于世间,也许会冻死在某一个冬日清晨,也许会饿死在无人问津的街头巷尾。
“日子再难熬也有熬出头的一天,只要活着,活着就会有希望,明日之路就会是光明灿烂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华走了。留了一坛葡萄酒,糕点干涩噎人,需要配美酒方能显现出其软糯香甜。
她没有回自己的宫殿,只在卸去沉重金钗后,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提着明灯,慢慢地绕着宫墙走。
今年没有落雪。
朱墙显得十分寂寥。
南国虽四季如春,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四季轮转,春花冬雪。它只是,没有那么寒冷罢了。
按理说,一年至少会落一次雪,寓意瑞雪兆丰年,今年没有落雪,可见这真是不详之年了。
明华不喜欢雪,也不爱玩雪。
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是一座高高的楼台,她穿着一身烈火红衣,在万人注视下饮下了那盏鸩酒。
国师说,这叫寒酥断肠散,口感如雪花一般冰冷绵密,入口即化,而后在肺腑中凝结成冰,将所有鲜红的血液凝固,将所有鲜活,所有绚烂,所有璀璨,冻结。
明华慢慢地躺倒在地,看见了大雪纷飞,雪飘万里,漫天席地的雪如鹅毛般落下,覆到了她的身上,像是落花一般将她包裹,可是雪没有馥郁芳香,它只是冷,带着毁灭生机的寒意,冻得她四肢百骸失去知觉,可她还能听见,听见百姓的欢呼,听见土地复苏,听见万物回春。
然而她的生命慢慢流逝了,如不归川的水,缓慢向东流,随着百川入海,没有退路,没有未来。
明华这一生,就这么匆忙走完,所有的绚丽荣光,仿佛只是为了完成最后这场雪地里的自我献祭。
最明媚的红花融入了最纯白的大地,她听见了晴空之上,云霄之巅,降下的一道天问。
“但为苍生,覆一人尔,可曾有悔?”
明华忍着疼痛,最后看了一眼她献身的苍生。
凡身所经之处,是稚子笑语,是慈悲笑颜,是无数农户的丰收之年,是千家万户的团圆喜乐。
瑞雪丰年,岁岁平安。
她唇角苍白,勾起一抹得偿所愿的笑,“无悔。明华无悔。”
天际遽然划过一道灿然金光,轰隆隆雷声在耳边炸开,而后是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风雨如晦,风雨如磐。
载雪而来的明华祈了一辈子的雨,终于求得上天垂怜。
灵泽三十七年,明华薨于祈雨台,其时瑞雪纷飞,夹杂晦暝风雨,偶有天光泻落,洒下斑驳迷离光影,将人间最晦暗,最光明融成一幅美丽舒展的潋滟春雨图。
三月后,虹销雨霁,又是一年好时节,又是一年好光景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