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南天门前那口不老神钟罕见地抖了三抖,霎时地动山摇,杯盏倾翻。
天君不动声色地稳住手中酒盏,继续欣赏着众仙子的歌舞。
众神都揣着好奇往外望去,又拉不下脸直接去看,遂佯装在宴会上吃撑了,需要去消消食,这一消食便是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只见南天门刮起一阵阵飓风,雨雪夹杂而来,掀开满目苍茫。
这是飞升了个什么神?众神面面相觑,没人敢下定论。
倒是活了足足五十三万六千七百八十四年的南华太君,摇着个葫芦酒壶,将花白胡子一吹,掐着尖细的嗓子道,“时隔两千四百零五年,想不到这雪师的职位终于有人顶上了啊。”
身旁一位紫衣仙君笑了笑,一双眼又长又媚,声音也是妩媚勾人的很,“老太君,有见识啊。不光记得自己活的岁数,连这些您也记这么清楚。”
南华太君没听出他话语里的揶揄,得意地抚须而笑,“那是,不枉老夫活了五十三万六千七百八十四年。”
雨势在此时骤然增大,雨师一袭白衣撑黑伞而来,怀里似乎搂着个人,然而她掌中黑伞堪堪将那人遮住,不见真面目。
众神探头探脑,却始终瞧不见,遂齐齐嘘了一声,“雨师大人,你全挡住啦!”
“藏着掖着的,又不是你的宝贝,好歹让我们瞧瞧这新神官啊。”
一只素白的手微微掀开伞沿,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雨水洗涤后的脸干净异常,像是一朵轻轻一吹就会散开的雪花,又像是那雨师伞旋转飞舞溅落的雨花。
她樱唇微启,声音冷冽沉着,并不似众神意料中那般如娇花般的甜美。
“众神官好,我是明华。”
她屈身行礼,半抬眼眸,一举一动十分得体,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咦,这就是新飞升的雪师大人吗?”
“怎么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呀?”
“小明华,我是月老,我看你长这么水灵灵的,可有意愿来我殿中牵个红线?我这里男神官各种类型应有尽有,保管让你满意。现在不喜欢也没关系,先登个记,等天界进了新货再来瞧瞧……”
“明华你今年几岁啦,我是活了五十三万六千七百八十四年的南华太君。交个朋友叭。”
……
众神露出稀奇的目光,不为别的,只因雪师一职实在闲置了太多年。
上一个,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前来着?噢,方才南华太君说了,两千四百零五年。
不过明华为人清清淡淡,不喜欢逢迎,和天界中人也不怎么来往。
自打飞升那日在众神面前露了个面,其余时候倒真寻不着她的身影。因此众神也就渐渐忘了这位低调的雪师。除了老顽童南华太君和当初带她上来的雨师。
人与人结交便是如此,你不主动,别人也不会主动,总需要有人先跨出这一步。
以至于她后来飞升上神时,不免有人猜测她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
由一个只会布雪祛寒的雪师,一跃成为天界中的武神,其间只过了百来年,未免太快了点。
其实此事也并不全然没有契机。
这还得从明华飞升后的第九十八年说起。那时她在雪师一职上尽心尽力,也没想着往上爬,可雪师算是半个文神,以至她在遇到邪魔袭击时,用冰雪结阵,祭出所有法器后,还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魔渊。
魔渊在不归川底下,是魔族禁地,关押的都是些十恶不赦的魔族。
明华被打的五脏俱裂,法力尽失,连驱动求救符的力气都没了。
隔着婆娑树影,她半抬着眸,有微光泻落满裙,然而远在数千里以外。
她忍着痛,将身子蜷成一团,祈祷着不要被邪魔发现。当然这种祈祷十分无用。
神官的血最是鲜美,不可避免地吸引了一众邪魔。
他们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靠近,眼里猩红的光将明华刺痛。
明华面色不改,藏在衣袖下的手却微微颤抖着,指节紧紧握着,都有些泛白。
她沉着声音怒骂道,“滚开!”
邪魔闻言更是兴奋,“你说滚,我们偏不滚呢。”
“好漂亮的小神官啊!瞧这细皮嫩肉的。”
“你说我们怎么分呢,听说神官的血最滋补了,一滴便可以延年益寿呢。”
“是吗是吗?那和神官双修岂不是对于修行更有裨益……”
“那我先来!先替兄弟们试试水!”
说着那魔就扑上来,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双手也不安分地去扒她的衣袍。
明华像是一朵落入黑暗中的纯白雪花,脆弱娇嫩,一碰即碎。
她忍着疼痛和恶心,奋力推那魔,然而这力道无异于隔靴搔痒,愈发刺激到邪魔。
这时一阵槐香飘过,身上那魔身形一僵,停下了手上动作。
只听一声巨物落地,继而是一阵退后的脚步声。
明华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红发飞扬,眼里噙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嘴角叼着一枝槐花,正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被身上那邪魔打横抱起,和那红发男子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只有不到半米距离。
明华的眼里依旧没有什么情绪,她猜测这男子应当是魔渊群魔之首。而此时自己应当是要被献给他。
抱着她的那魔谄媚地说,“槐哥,我们今儿捡了个漂亮的小神官,就等着您来享用呢。”
明华感觉一道目光落到身上,从头至尾将她打量了一遍。她索性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那男子伸出双臂,接过了她。
臂膀温热,带来一阵清幽槐香,很是清爽。
男子一步步走得很是稳,明华的心却坠到了谷底。
不知走了多久,她感觉身子一沉,下一秒落到冰冷坚硬的石板上,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小神官?”他的声音十分青涩,带着少年稚气。说着还在她的脸上戳了戳。戳完后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意犹未尽地又戳了两下。
明华浑身都是伤,血液止不住地往外淌,她早已疲惫得抬不起眼,只能轻轻地喘着气。
那男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明华回不回应,“你不会是要死了吧?你还是我槐序见到的第一个神呢。怎么你们神这么脆弱啊?”
“喂,你说句话呀。”
“你不会是个哑巴吧。可别,我不喜欢哑巴,你快些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明华是虚弱得半失了意识,唯有他腆着个不谙世事的笑脸,孜孜不倦地同她说着话。
“我知道了!你伤得太重了,好可怜的小神官哦,我还以为你们神官都很能打都不会感到疼痛的,怎么你这么弱呀?”
“怎么这么弱,我问你呢?你也和雪雪一样好吃懒做,不精进修为吗?不然怎么掉进这里了?”
过了片刻,槐序凑到她身上闻了又闻,大手在她脸上摸了又摸,探完鼻息后又去摸她的脖子。
“等你出去了,一定要好好修炼,不然又落到这样凄惨的境地,可就没有我这样的好心人救你了。”
明华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若她还有灵力,定会一掌将他劈飞。此时只能气结于心,难以发泄。
一双手覆了上来,三下两除二地将她的衣衫剥尽。
明华再是睁不开眼,这时也惊骇地睁开了眼,不过眼底依旧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然而忍不住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她。
“害怕啦?这就害怕啦?”槐序作恶似的将掌心在明华身上游走。
“你的身体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身体。”很纯粹的赞美,不夹带一丝一毫的邪欲。
“就像是一块美玉,可惜你流了好多血,美玉染血,就成了血玉,虽然也是美的,但是我还是更喜欢纯白无瑕的玉。”
说着,他手中变幻出一个小木瓶,打开瓶盖,悉数倾倒在她身上。
一股灼烧般的剧痛传来,明华痛得曲起了身子,双手紧紧抓着身下衣衫,面色惨白,却紧咬着双唇不发出一丝声音。
槐序偏头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可怜极了,遂拉起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一手覆在她满是伤口的脊背上,源源不断地输入灵力,以缓解她的疼痛。
“不疼不疼,我给你输点灵力就不疼了。”
明华的神智勉强恢复了几分,抬眼便是槐序的容颜。
她看清了。
红发飞扬,泛着火焰般美丽的光芒,眸色一红一黑,红眸像一团烈火熊熊燃烧,是少年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黑眸却沉静如水,带着忧郁和不可说的怅然。
肤色逊雪三分,却也比常人要白上一点。
她颤抖的双手搭在他半开的衣领上,再偏一点就是他炽热滚烫的胸膛。
像是一朵白花落入苍茫茫荒漠中。
明华识得他,在幻海中,她见过他很多次。
在不归川的不渡佛桥头,在南国边陲的梨花洲,在九天云霄的明华殿……
他叫槐序,是她的孽海劫。
南华太君曾摇着头说,“小明华,你命中有一劫,注定要和一魔纠缠不清。届时撞上那魔,及时斩杀即可。”
她那时不以为然,她是神,怎么会和魔纠缠呢?
如今,她真正见到了她的劫,还衣不蔽体地坐在他怀中。
明华隐隐觉得有些头疼,呼吸滞塞,遂懒得去思考,不自觉地松了身子,彻底倚入槐序怀里。
再次醒来时,不知过了几日光景,她依旧是躺在那张榻上,只是床榻似乎比之前要柔软许多。她往身下摸去,才发现身下垫了许多柔软的绿草。
而槐序正噙着一抹笑蹲在榻前看她。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明华又有些头疼了,这是她的劫,必须斩杀的劫。
槐序见她醒来,眸中绽开兴奋的光芒,“小神官,你醒啦!”
“你怎么不说话,嗓子坏了吗?”
说着他就伸出一手覆上了她的脖子,自以为力道很轻地按了按。
明华一下子被他按住咽喉,没办法呼吸,急急咳起来,面色涨得通红。
槐序忙松了手,把她捞起来抱到怀里轻轻拍着背。依旧是自以为轻的力度。
好在明华生命力顽强,也适应了他的毛手毛脚。
她渐渐缓了过来,面色平静下来,槐序这才撒开手。
明华没有料到槐序居然真的只是救她,原来魔渊之下也不乏好人,她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温声道,“多谢。”
槐序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昂起下巴,吹一吹口哨,便有一只小白猫从远处树上跳下,灵巧地跳上了榻,很是亲呢地拱入明华怀中。
他忙把小猫拎起来,塞回自己怀中,一面拍着它的背一面训斥,“小神官身上还有伤呢,你就这么毛手毛脚的,小心我把你给炖了吃了!听好了,你不许去捉弄小神官,但要乖乖让她摸,知道了吗?”
白猫无辜地嗷呜了几声,爪子在他衣袖上蹭了蹭,眨着水光粼粼的大眼睛渴望地望着明华。
槐序一手抚着白猫柔顺光亮的毛,转头面向明华,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小神官,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明华。”
“哇,好漂亮的名字啊,和小神官你一样漂亮。我叫槐序,槐花的槐,秩序的序。”
秩序的序么?明华沉下眸子,心中百味杂陈。
此时灵力已恢复大半,完全可以杀了他。若不杀他,届时乱序的便是槐序……
槐序将怀里白猫按住,抓住明华的手覆在它美丽干净的毛发上,重重往下按了按,白猫发出不满的痛苦的嚎叫声,“这是我的宠物,叫雪雪,喜欢吗?”
明华顺着他的动作,在猫咪的背脊上松了力道,摩挲了一番,忽然就有些明白,原来之前槐序是把自己当小猫照顾的。
她垂下眼,默默收回灵力。
南华太君说,遇见孽海劫,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总归你死我活,没一个好结果,所以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可是槐序也没做错什么,他于她,还有救命之恩。明华是神,怎么能滥杀无辜……
槐序歪着头看明华,疑惑地眨了眨眼,“小神官,你不高兴吗?”
“你,为,为什么救我?他们,他们都想吃了我增进修为……”明华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太久没说话,此时说得磕磕绊绊,不知是出于心头畏惧还是别的原因。
“生之可贵嘛,你和我无冤无仇,我干嘛杀你,况且小神官比我的小白猫还要漂亮,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直立行走的生物。美丽的事物应该永存。”
生之可贵吗?
槐序“呀”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坛子,递到明华眼前,眼底闪着期待。
明华犹豫着接过,拧了几下没有拧开。
“这是槐花蜜,对你的嗓子有好处。不然以后可就真是个小结巴咯。”槐序又从她手中夺过,轻松地拧开了,复递到了她手中,有些遗憾地道。
明华不喜爱太甜的食物,眉头蹙起,不愿下口。
槐序在一旁看得着急,遂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手覆在她捧着瓷坛的手上,将那槐花蜜半推半就地倒入她的口中。
明华觉得,白猫能在他手中活下来,许是个奇迹。
与此同时她也庆幸,自己并不是多金贵娇气的神官。
她在槐序的强迫下将一整坛槐花蜜饮尽,所幸花蜜并不特别甜腻,更多的是清香和微微的苦涩,尚能接受,不过她发誓,出去后再也不会吃花蜜了。
槐序见那瓷坛见了底,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见明华唇角还残留着一两滴花蜜,就像是沾了昨夜露水的花瓣,水嫩娇弱,让人有摧残她的冲动。
他咽了咽口水,挪着身子靠近几分。
明华察觉到他的动作,迷惑地转头看着他。
正是此时,槐序猛地凑近,舔去了她唇角残余的花蜜。馨香甘美,比他以往酿的花蜜还要甜上不知多少。
槐序饕足地舔了舔嘴角,咧开一个满足的笑,眸光闪闪地望着她。
明华震惊地看着他,然而恃于神官身份和多年稳如水的心境,她没有惊呼出声,也没有推开他,她只是在眼中流露出惊骇。
槐序,就像一只久居山林,不谙世事的野兽,无拘无束,随心而为。
她不能以世人的标准来要求他。
明华将呼吸平复下来,吐出一口气,“槐序,不能随意做这样的事。”
“哪种事?”槐序歪着头,红发飞扬,目光灼灼,眸中满是天真狂妄和随着不归川裂缝透过槐树疏影洒下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