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夜晚的魔京,歌舞升平,远要比邺郡还要热闹,不过因为是魔京受到魔尊威严的制约,生活在京中的居民还算是和谐,没有像邺郡群魔狂舞的混乱。

    不过宅子里似乎有术法阻止噪音,听不到外面的喧哗,玉霎是在高高的阁楼上瞧见远处灯火通明,心下好奇,但月镜潮说初来乍到,得休养几日再出去游玩才好。

    于是后几日,都是他领着她在宅院里摸摸看看,撞了大运才买下自己房子似的,到处闲逛才不至于在院子里迷路。

    月镜潮和安葵学着操持家中事务,十分耐心,倒是叫人忽略了他体内尚且还有另一个人格的事实。

    玉霎猜想是因为离开同悲塔的缘故,那个讨厌的家伙才不至于冒出来,提心吊胆几日后,终于稍稍放宽了心,对他也亲近了。

    此时正直夏秋之交,天凉得很快,玉霎望着从庭中飞过的鸟,回头见月镜潮倚在窗边翻一本游记,心下便盘算着出去看看。

    “怎么啦?”

    见她坐到自己旁边,月镜潮抬头来,问她:“这几日你心情不好,可是觉着太烦闷了?”

    玉霎点头。

    “正好,安葵姑姑说近日是夏尾,会有灯会展出,今夜可能会在距离此处十里外的北元坊内出现,阿玉觉得烦闷,不如今夜便出去看看罢?”

    玉霎点头。

    “阿玉怎么连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我的刀,”玉霎说:“可以还我了吧?”

    月镜潮压下一边眉毛,问:“他们还把你的刀收走了么?”他又点点头说,“我会差人把你的刀拿回来。”

    那两把刀是玉霎从一个死在街边的屠夫身上偷来的,跟了自己那么多年也算趁手。

    当初带她的师傅说过,杀人和崽猪狗是一样的,白刀子红刀子出,都会嚎叫着死去。

    如今来了魔京,没有件趁手的武器在身还真是不放心。

    “先前在邺郡时,我便听说魔京内的风月之所很是有趣,我倒要看看和邺郡和其他地方的有什么不同?”

    玉霎支了手在罗汉床的茶桌上,垂下睫毛,有些郁闷道:“我曾经进过花楼,也被迫委身过几个大魔,他们对待半魔的方式真的是残忍,对于他们来说,半魔只是泄.欲和生育的物件,大魔不厌其烦地繁殖……真是生不如死。”

    坐在罗汉床边上的月镜潮听她把话说完,坐着没动,倒是掉下了两颗眼泪来。

    “哎,你怎么又哭了?”

    玉霎歪着头看他,心想她没怎么样,倒是他自己就哭起来了。他身体里的月西楼知道他这样爱哭么?

    “我只是觉得阿玉受太多苦了,休得再提起那些叫人伤心的话来。”

    月镜潮掏出自己的手帕来擦眼泪,说,“你一定很伤心罢?往事暗沉不可追,阿玉。”

    “要不了我的命……好啦,我不说就是,怎么说这些事反倒是你哭嚎起来了。”

    玉霎把手折回来撑着脸,看他掉眼泪,心中莫名的快意。

    月镜潮和月西楼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性格,好在离开同悲塔后,月西楼像是又沉睡了一般,这些天都不见异常。

    还是软弱可欺的月镜潮相处起来容易些。

    谁知道如此软弱的月镜潮背里还有一个蔫儿坏的月西楼兜底。

    这一人两面的模式,倒是稀奇,只是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月镜潮胜出还是月西楼……如果月镜潮被本识压倒,想必这世间再没有他了吧?

    “为什么这样瞧着我?”

    月镜潮拿着帕子擦眼泪,看她盯着自己出神,声音微微沙哑,“我只是为阿玉你伤心,休要笑话我。”

    “没有笑话你。”她换了个姿势,道:“只是在想,你我都是半魔,要是当街被抢,该是抢你还是抢我呢?你瞧瞧你,哭得梨花带雨的。”

    “你根本没在想。”

    “不说这个了,是该讨论一下晚间的出行,你还要戴锥帽么?”

    玉霎语气里还是戴着点调笑的意思,两人之间相处越来越像是新婚小夫妻,“你看看你,长那么漂亮,在邺郡只能待在后院里,保不齐到了街上被大魔看中,管你是男女一并抢了。”

    月镜潮说不过她,把茶桌下窝着的小藏举起来,把脸埋在猫的皮毛下,水润润的眼睛看她:

    “阿玉快别这样说我啦,我虽是半魔,但幼时也学过些术法,能自保的。”

    玉霎哈哈地笑,心情好了许多。

    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不同你顽笑了,既然晚间要出去,现在时候不早了,该是梳洗一番。”

    “我给阿玉梳头,想梳什么样式的?”

    “不是有梳头的婆子么?不用麻烦了。”

    “啊呀,那不一样……我喜欢做这些活。”月镜潮把脸枕在猫的皮毛里,“给自家娘子画眉梳妆,倒也不算是坏事。”

    “梳一个拿手的罢。我倒是不知道你还会这个?”见他如此亲密地唤她娘子,玉霎别扭地扭过脸去。

    他抿着唇笑,“我为阿玉私下里学了很多新鲜的活计……还给小藏缝了一套小衣,你瞧见了吗,就是前天它穿在身上那套。”

    “你把它惯坏了。”

    玉霎的视线落在滚圆的小藏身上。

    这肥猫真的是,越长越大,脾性也越来越坏,会哈人,叫声还贼大。

    “小藏确实长得好快,我还记得它只有一点点大的时候,突然变成这个模样了……像是充了气似的。”

    月镜潮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闲聊,他的手蛮灵巧,很快扎简单的发型样式,拣了些珠花戴着,一番夸奖后,便让侍女带她换衣服。

    玉霎换了身清丽淡雅不起眼的裙装,依旧是在腰间围一条白色旋裙。

    若是不想破坏月镜潮精心梳起来的发髻,她倒是很想选一条布巾把头发扎起来,算是此前生活里留下来的习惯。

    安葵听说两人打算今夜出门游玩,特地选了两个暗卫跟随,这两个暗卫修为都不低,均在血婴之上,又带着商会的腰令,对付一般的大魔够了。

    除此之外,还配备了两个随行的小厮负责引导开路和善后,名字分别为关桐和明丘,实力不俗。

    “这下应该万无一失了吧?”

    月镜潮看着备着的这几个侍卫,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像玉霎调笑的那样,再被人掳了去,自己乖乖地戴了锥帽。

    “公子只管安心游玩,万事有我们呢。”

    明丘脸上带着疤,笑起来,脸上的蜈蚣像是会动似的,在暗沉的天光下析出几分狰狞起来。

    玉霎一眼就瞧出来了两人是有两把刷子的。

    毕竟是魔主手下的人,怎么会是酒囊饭袋。

    “公子,要备车否?”

    “北元坊距离此处远么?”

    “往北去足足十里,而北元坊范围宽阔。”

    “那还是给我们备一辆吧。”

    最后两人坐上了一头由善驰的魔兽拉着的车撵,趁着红月还没有升起,出发向北元坊而去。

    掀了帘子向外看,渐渐驶出静谧巷子后,周遭越发喧闹起来,也热闹了,道路两旁多的是衣冠楚楚的大魔正在欺负半魔,也多有不堪入目的场景。

    “啊,果然。”

    玉霎放下帘子,轻声叹气。

    魔域就是欲望滋生的土壤,这些都应该是司空见惯。

    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月镜潮,戴了锥帽把自己捂得严实的家伙撩开了锥帽上的纱帘,对她盈盈一笑。

    玉霎想起来自己不多数的带月镜潮出门,他总是表现出很开心,现在看来不是假的,关在同悲塔那个地方,真憋得叫人受不了。

    *

    魔京白日里街道瞧着是普通的街区坊时,夜晚时又变了个样子,红月凌空,车水马龙。

    其他街道暂且不论,先说北元坊。

    北元坊距离月府宅院所处的西元坊最近,只有十里的距离,但也是最为热闹的街区。

    玉霎偕同月镜潮两人下车,踏在北元坊上,先听到的是女子的尖叫,周围高塔楼阁林立,布局和花楼差不多,坊间有一条河从中贯穿,依着河边,多的是高大的画舫。

    画舫上是魔族女子的歌舞,魔族肆无忌惮的纵欲玩乐,修合欢道的魔修遍地都是。

    这边有大魔携妓游湖,岸上的魔修起了冲突拔剑争斗,暗处有半魔倒了下去……一切都乱糟糟但又奇妙的保持着让魔京繁盛的平衡。

    暴力、血腥,邺郡常见的街景在此处收敛了许多,最过分不过是滥情的交欢。

    可惜贤阁外也皆是风月之所。

    魔族们热衷与制造更多的战士,魔尊虽然驱逐了半魔,但对魔修没什么限制,甚至多鼓励他们生产,日夜不停。

    玉霎真是作呕,想不出来解通和萧天纵此前是如何在魔京里生存的,尤其是躲开那么多危险跟着混入魔宫的萧天纵。

    “喔——”

    月镜潮对什么都很好奇:“我们要去做什么?”

    “不是还带了小厮来么?你问问他们?”

    玉霎初来乍到,对周遭的环境完全不熟悉。

    身后远远跟着的小厮立即上前,殷切地提供出游方案,甚至连地图也一并奉上。

    地图上还标详了北元坊值得观赏和游玩的好去处。玉霎拿着那张地图,看了又看。

    “如何?”月镜潮抬眼看她,问她的意见。

    “唔,从这个牡丹楼一路走至这青竹堂……沿途瞧瞧灯会在何处。”玉霎把地图卷起来,说:“走吧。”

    两人沿着通达的路游荡,看得道路两边的幌子挂着自家买卖,倒是和人世的不同。

    铺子的幌子下都接着星月条旗,隶属魔族商会,但凡挂着星月旗的商铺,任是谁都不能无理由毁坏,不然会被商会追责。

    北元坊里的胭脂水粉多,卖珠环钗饰的也多,月镜潮拉着玉霎把这些铺子都看了看,只要是看中的都买下来。

    月府里备着的虽说品质很好,花样不比京中这些翻着花推出产品的铺子。

    但玉霎只简要地表达喜欢或者不喜欢,别的话没有,对附近的楼阁和纵横的小巷感兴趣。

    “什么嘛,你一点也不在意。”

    月镜潮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阿玉可是没有喜欢的才如此繁衍我?”

    “不是。”

    她摇头。

    “既然不喜欢,那我也不看了,都装起来。”

    月镜潮把几枚魔晶丢在柜台上,扭头就出铺子里,身后的两个小厮帮忙把公子看中的东西都装好收起来。

    方才月镜潮想着法子带她买买看看,不过玉霎总是心不在焉,走了几个铺子她还是兴致缺缺,确实有够令人生气的。

    “别生气了。”

    玉霎追过去,凑到他身边,说:“我陪你逛。”

    “不是陪不陪的问题,既然咱们要出来游玩,至少要认真些才是。”

    月镜潮也是委屈:“我都同你说了好久啦,阿玉都不理会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生气啦?”

    玉霎听着,想了想,“我刚刚在想事情,想得入神了才冷落了你,并不是有意。”

    见他一脸不信并且又要拿出手帕,玉霎伸手入他的锥帽里,向下摸到他身后。

    月镜潮脸一红,偏头看她:“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

    “好多人看着。”

    玉霎哈哈地笑,果然和屠夫们混迹久了难免会染上劣迹,又大胆地摸了摸,看月镜潮展开帕子捂住脸,道:“这里是魔域,不是很正常的么?”

    月镜潮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折回来,“不要这样……前面有老婆婆卖花,我给你买花吧。”

    “我不要。”

    “阿玉……你不要摸我!身后那么多人看着。”

    两人黏在一起说话,争吵还没来得及酝酿就散了个干净。

    “嗨!半魔!”

    有醉醺醺的魔修从一旁的风月所出来,盯了站在路边小声说话的两人好一会,扯着嗓子嚎了一声:“站住!”

    两人同时回头看去。

    那魔修摇摇晃晃地走上来,眼神落在撩起锥帽一角的月镜潮脸上,却身后去抓玉霎。

    玉霎把月镜潮塞到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拔了刀,击退了魔修伸过来的咸猪手,低低地问一句:“你干什么?”

    “今天晚上,跟了我怎么样?”魔修笑起来,说:“你们也是合欢魔修吧?半魔能修炼也不错,今天晚上跟我,我给你们吸点修为,怎么样?”

    魔京里盘踞的合欢魔修可不像木棉那样温和,他们渴求从大魔和厉害魔修身上榨取的修为,通常会答应春宵一度。

    “不,我们不是合欢魔修。”

    玉霎极其冷静,握紧了月镜潮的手,在安慰他,小声说:“我们走。”

    “半魔有什么资格说拒绝?既然不答应,那我连修为也不给了,来吧!”魔修还是不死心,被玉霎往手上砍了一刀。

    “半魔而已,生来不就是给玩的物件么?”魔修被惹怒了,呵呵地笑:“还会反抗,那就——”

    他像一只醉熊般扑上来,玉霎被月镜潮拦着腰转身躲过。

    不能在魔京里亮刀,不然会很麻烦。

    玉霎从镯子里抽出来一条棍子打在魔修头上,打得他一阵向后踉跄。

    她蹙眉,拉着月镜潮快步就走。

    似乎是害怕他跟上来,月镜潮回头看了一眼,被训斥:“不要看,快走。”

    她给他拢好了锥帽,拉着他一溜烟地跑了。

    喝醉了的魔修爬起来时,脑袋的剧痛刺激了他的情绪,怒意泛滥,他起决要把方才不识好歹的半魔抓起来。

    身后的两个小厮相互使了个眼色,无声无息地融入人群,关桐五指成爪砸在他脸上,打断了施法,而后一左一右地把这个家伙架到了阴暗处。

    *

    巷子里,方才出言不逊的魔修此时被两个穿着短打的小厮逼着做蹲起。

    他们拿着一截毒箭木刺,扎进了那人的膝后的腘窝里,让木刺反复穿刺膝盖,还蛮横地不允许叫出声,叫出声一次,多蹲起十次。

    “你们是谁?”

    剧烈的痛苦使得魔修嗷嗷大叫,哀求求饶,“何人派二位来的,出于何意要这般待我?”

    “不妨说出来,叫我死也死个明白。”

    关桐掏掏耳朵,一脸轻蔑:“话多。”

    “混账东西,惹到谁了你不知道?”

    明丘弯下腰去和那喝醉了的大魔贴脸,咧起嘴角阴恻恻,“今日落我们手里,也是你倒霉。”

    他举起手里的细鞭,叹气:“可惜啊。”

    夜晚的北元坊,确实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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