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怀楹山庄,地牢。

    一桶冰水泼向靠着角落里昏睡的解通,把他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惊醒,他不明所以,任由水在脸上流淌了好久,听得有人说话才回神。

    “你告诉我,你同阿玉姑娘都说了什么?”

    素衣宽袍的少年逆着光远远走过来,走近蹲下身去,一手撑着脸,一双秀气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的脸面生得好,面无表情时似融融冰雪,兴许才从外面来的缘故,一身的冷意。

    解通怔怔地看着他,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水木讷地开口:

    “没有说什么,只是求她好好待你,最好能把我也捞出去,我不知道你是……先前是我的错,还请你高抬贵手,把我当成一个屁一样放了?”

    少年笑了笑,没说话,还是看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守备魔将伺候……到底是我看走了眼,有眼不识泰山。”解通语气放得更加卑微,声音越来越小。

    在魔域生存久了,多傲骨的人为苟活下去也不得不折腰,何况是他这种家伙。

    “我啊,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半魔。”

    他缓缓地说,“我放你走,只是,你再不要出现在阿玉姑娘面前劝她离开好吗?”

    “可以可以,您只要放了我,我这就启程往北边去,我要是再和玉藏见面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就这样瞧着他,末了问一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低头看着解通脏兮兮的脸,倒是真的从上面看出了一点眼熟的感觉来。

    这说的什么胡话?

    前几天不才见过,怎么用这种语气说话?

    解通不解,觉得他这个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又见他语气陌生,倒没有此前在魔神庙里那个手无寸铁的半魔少年的感觉,这阴恻恻的笑倒是让人害怕。

    “我斗胆问一句……你有没有去过人世?”

    解通睁眼看他,心里越发的没底。

    少年摇摇头,“没有。”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哎哟,可折煞我了,贵人您就别问了,我多嘴,我瞧您长得美貌就想多问两句。”

    解通连忙求饶,现在他说多一句话都是错的。

    “我这条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因为仗着和玉藏是旧友,就随意乱说话,我真不该,我知道错了。”

    他双手合十道:“您先把我放出去吧?”

    “什么旧友?你认,阿玉姑娘难道认吗?”少年撑着脸:“我最讨厌你说是她的旧友了,什么友都不行。”

    他身边跟着的大魔展开了手里的马鞭,缓慢逼近。

    “阿玉姑娘不需要故人。”

    他说,“有我一个就可以了。”

    解通被大魔拖到阴暗的角落里,吃了好一顿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毫无还手之力,在鞭打结束后,几乎是从阴暗处爬了出来,仰着脏兮兮血淋淋的脸看着他。

    “你、你……”他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走吧,请你上路。”

    少年像是在看一团蝼蚁在挣扎,毫不在意。

    只是这话说罢,原本阴恻恻的眼睛又突然清明,看着面前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解通,他露出了些许疑惑的表情。

    “欸?”

    月镜潮眨眨眼,好似纯良的鹿,环顾四周问道:“我怎么在这里?这是……”

    他不明所以地站起身,看着买面前血肉模糊的解通,看看身后拿着沾了血鞭子的大魔,有些疑惑:“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大魔低头弯腰附和道:“他冒犯了公子,我们在纠正他的行为。”

    纠正?

    月镜潮看着面前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解通,尚且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张口便是:

    “那你们稍稍惩戒就是了,别真的杀了他。”

    他心里还记着解通在魔神庙里意图调戏自己的话,也不怎么真心为他求情,侧开脸,皱眉,似乎不愿意再多看一眼,用袖子捂住了脸,转身快步离去。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尽头,几个大魔近前来,掂了掂手里的马鞭。

    “你、你们……”

    “混账东西,你吓着殿下了。”

    他们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解通拎起来,恶言恶语道,“所以我们要纠正你这该死的驴脑袋,叫你下辈子长点记性!”

    “殿下?”

    濒死的鱼一样喘气的解通想到什么似的,“他、他是谁的殿下?”

    “魔域只有一个殿下。”

    “他是不是……是不是去过人世?”

    解通被打得脑内充血,昏昏沉沉的,倒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清明了起来,口齿不清地问:“他先前不叫月镜潮,是不是叫——月西楼?”

    大魔把他狠狠摔在地上,说:“殿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大胆!”

    殿下?

    魔域的殿下?

    在濒死前,被药物影响的大脑终于松动了对记忆的把控,解通终于想起来了某些被遗忘的记忆,伸手抓住揪着自己的大魔,吐出一口血,嘶哑着说:“我要见玉霎!把玉霎给我叫来!”

    大魔狠狠把他甩在地上,手里的鞭子狠狠落下,完全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解通往前面抓了一抓,说:“告诉玉霎,那、那小子,是月西楼,不会错的……他就是……”

    大魔一脚踩下来,压灭了他的话。

    *

    月镜潮走出了昏暗的地牢,但见月暖风清,心情愉悦,想着今日还有点事情没做,衣摆上沾了血,他皱了皱眉头,一旁的侍从递上了簇新的道袍外衣。

    鳞织纱衣好似一条惨白蛇蜕,被他伸手解开,扔在地上。

    *

    解通暴死的消息传来,彼时玉霎正在花树下睡午觉,月镜潮抱着小藏在她身边晒太阳,喂小鱼干哄它。

    他们的随身物品确实被聚拢在一起扔了,但小藏聪明,自己跑掉了,因苍川吩咐要把两人的失物找回来,这只命硬的小杂猫幸免于难。

    玉霎对它没什么感情,但月镜潮似乎很喜欢它,近来一直抱着它来她这里玩耍。

    只是今日的宁静被打破了。

    听到死讯,玉霎顿时睡意全无。

    她睁开眼睛从睡椅上坐起来,整个人都愣了一愣,而后急急地穿鞋朝着牢房处去,也不管月镜潮在身后喊她。

    急匆匆来到牢房,正好看解通的尸体躺在地上,身子从牢房探出一半,身后拖了血迹,已经发黑了。

    玉霎看那滩发黑的血,知道解通死了几天了,只是死讯被人故意拖着,现在才叫她知道。

    这是什么?

    苍川对她的威胁?

    “阿玉姑娘……?”

    月镜潮抱着小藏也过来了,见了僵住的玉霎,又看了看死在牢房门前的解通,语气担心。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一旁的大魔唯唯诺诺道:“本庄的牢房里只关押了他一人,我们这些日子因忙着准备南部城会,放松了对此人的看管,不曾想……”

    放屁!都是假话。

    玉霎知道他们一向看不起奴隶一样存在的半魔,既然是奴隶又怎么会好好待他们,抿唇,蹲下身去看他。

    解通身上全是被鞭子打出来的鞭痕,每一道鞭痕都深刻见骨。

    他死前必然经历了百般折磨,地上满是爬行的血迹,一只手向前像是要呼救,五指张开,掌心向下。

    玉霎微微皱眉,翻过他的手,只见解通伸出去的掌心下盖着用血写着的三个字。

    ——月西楼。

    “月西楼?”

    玉霎蹲在地上,盯着那三个字,念了好几遍:“此人是谁?难道是他杀的解通不成么?”

    “我们这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她瞧着那三个字,心里念了好几遍,突然又沉默了下去。

    一旁抱着小藏的月镜潮看着那个名字,也是心头浮起了异样,无端让人心悸。

    月西楼,

    这是何人?

    *

    让人把解通的尸骨敛好火化后,玉霎回了房,浑浑噩噩的,满脑子是解通的死状。

    苍川这是故意要给她下马威,要威慑她,既然杀不了她,那便杀了解通。

    为什么?

    为了威胁她。

    解通死了。

    他故意断一半的话还没有说清楚,这家伙向来如此,倒是让人觉得无比的可憎。

    她心里五味杂陈,但魔医嘱咐她近来不要大悲大喜,治疗需要心情平静,干脆解了衣服躲到了床上。

    “阿玉姑娘?”

    月镜潮坐在床边,看她捂在被子里,撑着身子过来看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垂着睫毛看她,语气还是那样的温柔。

    天又暗了下去,屋内只点着一盏灯,天青帐子滤出氤氲的光。

    玉霎愁苦得很,翻过身来不免又对上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瞧了他一会侧开脸,摸出烟杆。

    月镜潮乖巧地给她点火,垂着眼睛看她一口接着一口地抽。

    她出神沉思许久,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向来乖巧的少年眼中的打量意味。

    直到魔烟快要烧尽,玉霎才朝他呼出一口魔烟。

    因为烧的骨瘴质量变好,烟雾也成了纯白色的,拢在帐子里,像是蒙着雾气,烟雾浮动他颊边的碎发,让他的脸也模糊了起来。

    月镜潮伸手撩开了帐子一角,把烟雾放出去,收了她的烟枪。

    “你很在意那个乞丐么?”

    他轻轻地问。

    “我们毕竟是旧相识。”

    玉霎沉默了会,完全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怪异之处,说:

    “我不瞒你,我和他都是被人世赶到魔域来的半魔,先前也是在伽鹤宗一块上学的同窗,我们是一个师尊教出来的学生,他这人贯会耍小聪明,喜欢同别人嘴碎,害过我几次……”

    “我讨厌他,因为他总是针对我,当年下船时,也是他伙同其他人把我赶走,这人就是该死,可一转眼过去,当年一条船上来到魔域的人死得几乎不剩几个。”

    “前些日子见了他,我恼他比此前更让人嫌弃,但今日想来……来到魔域后谁不被磋磨呢?谁不是受尽屈辱……我原不想理会他,可他偏偏又同我说些交心的话。”

    她觉得自己话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仰头看他,对上他的眼睛,道:

    “他是我在魔域里唯一的来自人世的旧友,代表着我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故乡。”

    “他一死,我就难免害怕,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

    玉霎对他吐露了些许心中所想,还当他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半魔,抓了他一缕长发:“你明白么?我很害怕。”

    她战战兢兢苟活到现在,虽然很久自己就已经独自生活,为什么偏又叫她遇见了他?遇见了,为什么又死在她面前?

    “阿玉姑娘不会有事的。”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她说,“解通他比谁都想活下来。”

    “……”

    玉霎见他沉默,那双乌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皱眉,侧过脸去,又道:“怎么了?”

    安静听她说话的少年弯腰,伸手捧着她的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心底升起来的久违的熟悉。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越发的清晰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阿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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