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说完那句话,陆楷楠就背过身去,默默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场里的眼神发生了巨变。虽然陆楷楠一句话未说,可所有人都知道,十日的征战开始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他最先发起进攻,行云流水的招式轻松打倒周围的人,率先朝山上奔去。
不过,他显然没有想将周围人都杀死的意思,只想尽快的去山上找到裘衣,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干粮或是兵器。这种条件下,活着是第一要务。
可有人就不那么想了。
开始时,就得先淘汰一部分,一方面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便于后来找人结盟,另一方面为了在这些人中立起一种“我不好惹”的感觉,不能让人轻易对自己下手。
一时间,习武之人发功时关节张裂的声音、骨节错位的声音、喊打喊杀声融合起来,好不热闹。
背过身去的陆楷楠,闭着眼睛探查身后每个人的举动。有人已经上山了,可大部分人都在这里搏杀。他似乎笑了笑。
他们敢于站在这里,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可既有本事又有脑子的人实在不多。
那些穿着单衣草鞋走过冰层,在雪中立着许久且手无寸铁的江湖人,在风雪中生死肉搏,身后不时传来痛苦的哀嚎。有人被卸了胳膊;有人被断了腿;有人穿肠破肚,正边挡着攻击边捂着血;有人则直接被拧了脖子,眼睛多半还是睁着的……
鲜血迸溅,血肉横飞,仅仅一刻钟,积雪上遍布血迹和血肉,零散的,成块的,面目全非的……
淋漓的热血与冷雪交融,白雪上有了一道道殷红血路,低沉的冷风骤然带了浓浓的血腥气,北风嘶哑呜咽,天空灰白晦暗,大雪肆虐,血腥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只可惜,新雪很快就会把血迹掩盖,血腥气也会消弭于山风之中。三十七个。陆楷楠心里默默算着,死了三十七个。已经上山的有十四个。
“督总大人,这儿又冷又危险,不然您还是坐回轿子里吧?”一身旁传来闫老二的声音。
陆楷楠睁开眼,抬头看了看伞,“闫兄弟打伞累了吧?我自己来吧。”说完,从闫老二的手上把伞拿过来,又道:“多谢闫兄弟了。”
闫老二是看陆楷楠身边有血飞过来,想好意提醒,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但这伞是不需要踮着脚举下去了,也就作罢。旁边一个汉子重新递给他一把伞,他还没接,转眼看到袁皓他们五人还没有伞,心道是自己招待不周了,急忙吩咐下去。
[9]
此时,牧云正拉着大伯,从侧面入山。
莽垣山地形奇特,迎着封郡河那侧,也就是入场那面,是最容易上山的。平常人都会选择那一面。山的背侧是一面峭崖,上面怪石嶙峋,寸草不生。要是从背侧上山,非得有绝好的轻功。
可就算是有轻功傍身,途中也会消耗很大体力,遇到大风雪更是危险。左右两侧,右侧山脊有条路,但过于明显,一眼就可望出人的位置;左侧却是山谷,与旁边的大围山相连。但左侧无路径可寻,也可以说是危险重重。
这山处在北原的最北,是极寒之地。大雪常年关照,厚冰经久不化,冰冻三尺,山上有不少都是陈年的冻土和冰石。连大雁都不愿意来这儿,更别说是人了。要不是雪斋的选拔非要定在这里,那些人断不会到此地。
可牧云不同。他自小在北原长大,早已习惯了北原的一切。
北原和南原不同,南原气候温润,街道建筑却有种小家子气,养出了一批批精细城府的公子哥,对雪斋极为推崇;北原土地宽广,人也都粗犷豪迈,却是重感情轻名利,只要有口饭吃,多数江湖人不愿参与雪斋。而雪斋本部处在京都——南原临邺城。所以雪斋里南原人居多,每次参与选拔的也绝大多数是南原人。
就因为这点,牧云才有信心——过去两年,他把莽垣山勘探了无数遍。这山上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树木,他都清清楚楚,熟悉至极。
他本打算先不参与厮杀,先行上山,躲在一处不易寻找的地方熬过十天,平安回来即可成功。可现在要想最后入雪斋,必须有完整的裘衣。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走着走着,他忽而走了神,竟想到陆楷楠,雪斋里南原人居多,据说连首阁九爷也是南原人。可他身为北原人,竟在榜上排第三,坐上了钟鼎阁阁主的位置,不知杀了多少人。
[10]
他们走到左侧山谷,一处大山石旁,就已经行走不下去了。风雪实在太大,让人睁不开眼。天色灰蒙蒙的,风声好似某个伤心女人的呜咽。
“娃,饿了吧?”大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竟是几块干粮!
牧云屏住了呼吸。
这违规了!
如果刚才照惯例搜身下发衣服和兵器,这估计会被打死!
“娃,怎么啦?”大伯看他有异样,不明所以。
“没什么,你身上带了多少干粮?”他努力平静。
大伯掂了掂腰边的口袋,那口袋明显沉沉的,“这一口袋都是啊,我想他们不发吃的怎么……”
他话还没说话,就被牧云捂上了嘴。
牧云看着他,“记住,你这里面的干粮是在山上找到的,这麻布口袋是你临行前准备装他们发的干粮的,你进场前什么都没带。”
“娃,我知道了。”他吃了口饼,朝他笑了一下。
牧云一把将饼从他手上夺下,放到布上包好,塞进他的口袋:“进山了再吃。上山跟着我,尽量别让人发现。”
“好,娃,我跟着你。”
[11]
陆楷楠在这里站了三个时辰了。
已经死了一百一十人。现在共结成四个盟会。所有人都上山了。当然,山上也有没参与结盟的人。
这场选拔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开始会淘汰绝大部分人,随着剩下人数的减少,那些人活到最后的可能性也在增大,不过,你永远不知道谁会杀死你。
可能是对立的盟会正大光明地杀了你,也可能是你的盟友把你出卖用于自保,还可能是你一路最信任的人,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你来了一刀。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撑到最后的希望。
正常情况下,一般选拔者要经过四个阶段——立威、结盟、盟会对抗、盟内互杀。四轮下来,活下来的人很难凑齐十个。
可这次他打破了以往的规则,游戏变得更有趣了。
他朝着山左侧看了看,沉声道:“祝你好运,小野猫。”
[12]
五天过去了。牧云和大伯一直都待在左侧山低处的山洞里,没人发现他们。
牧云很早就知道这个山洞,或者说,他知道这山里的每个山洞。它狭小幽暗,里面也大都是冰石。因为在山的较低处,洞旁有好多树木落的树枝。他在几块细碎冰石之间,藏了火折子——这是一次冒险。
他心里打赌,那些人不会发现自己在山里放的东西。而这附近又有树枝,总能从雪中捡出比较干的,用来生火取暖。大伯随身带着干粮,还有山洞边的雪可以解渴。
有时他有种恍惚,这外面好像不是在厮杀,他也不是来参加雪斋的选拔。他是和父亲一起来这隐居,不问世事,不理红尘。每日喝着雪水吃着饼,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
可这时候,他就会猛地惊醒。平淡安稳,他念叨,恐怕此生,再不会平淡安稳。父亲……想到父亲,他脑海里只有茫茫然的虚空和扎心刺骨的愤恨。
大伯说话很少,但有几次,他试着问他:“我们不去理会什么裘衣,就这样待到十天后,等他们整理完人再走,这样就不会进入雪斋了,行不?”
他皱着眉,每次不知怎么回答。
但此时,他迟疑很久才回道:“大伯,等这几天过后,我会去抢裘衣,你不要出来,过了风头就离开吧。”
“娃,为啥一定要去雪斋?这几天的日子不好吗?我知道你可能没有家人了,我以后可以……”
他打断他,“这几天很好。这样的日子也确实是我想得到的。可是大伯,你知道眼前有座山的感觉吗?”
“什么?”
“你眼前有座山,你很想越过这座山,看看山那边是什么。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山那边也许是你追寻的风景,但更大可能是什么都没有,或者,是另一座山。”说道这里,牧云顿了一下,接着道:
“你现在可以过自在的日子,也可以去翻山越岭地追寻风景。但是山又远又高,道路崎岖,很可能死在路上。你选择奔赴。其实你心底何尝不想过自在日子,可自从你眼前有了那座山起,便没有可能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大伯摇着头,“你说的那座山,可是理想抱负之类的东西?如果是那样,小子,我奉劝一句,算了吧。这不是什么好抱负,等你碰个头破血流,被现实逼疯,后悔就晚了。”
牧云笑了,这是大伯第一次倚老卖老,喊自己小子。亲切自然,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亲人。“大伯,你心里曾经有山吗?”
“我的山就是把你的山给铲平!小子,你知不知道即使进了雪斋,也是在黄泉边上走路?难道你真想为了进傲雪榜不顾性命?”
“大伯,我一无所有。性命,是我唯一可以放在赌桌上的东西。”
“你……你真的……”
“不过你放心,”他补充道,“我会尽量给自己的性命,多加筹码。”
[13]
自那次谈话后,大伯再没有劝他什么。或许他知道再劝也没用了。
等到第八天。牧云想,我得悄悄离开,不带走任何东西。干粮本来就是大伯的,火折子就留给他吧。等十多天过去,大伯能趁机离开,和这里再无关联。没人知道他曾经参与过雪斋的选拔,即使是那些负责清理尸体的人,他们也很难顾及到人偷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