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
黑暗中,谢清梧正弯着腰翻箱倒柜地找蜡烛,冷不丁,一把冷剑就抵在了她脖子上,“你是什么人?”
缓缓蹲下身的谢清梧,隐约还能听见身后传来气息不稳的粗气声。
听声音,这人年纪不大,还带着些少年老成的气息,谢清梧嗤笑一声,明明年岁不大,偏要装成熟稳重。
她丝毫不怀疑,只要稍微一动,跟了她十多年的脑袋就要立刻搬家。
谢清梧出京时就带了好几大包珍贵药材,生怕来小偷,去库房盘点前,索性就将医馆的门窗都给关上了。
除了来打探消息的,这几日,谢清梧并未见过谁真来她这医馆瞧病,因此也没多想,便将医馆提前闭店了。
哪知道,好不容易盘好库存,她才一出来,蜡烛莫名其妙都灭了不说,还遇着了这等刺激场面。
“你本事不小啊,”谢清梧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脖颈处压着锋利的刀刃,神情并未有丝毫慌张,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
“解药!”那人又是一句。
解药?什么解药。
谢清梧感到莫名,她近日又没给谁下过毒,哪有什么解药。
难道......
是京城那边的人跟来了?
谢清梧仔细回想耳畔口音,好似是有些京城的腔调,而且说的还十分周正。
压在后背的力道动了动,还有向后倒的迹象,接着一个激灵打挺,那把剑刃重新回了原处,死死抵着她白皙的脖颈处。
谢清梧早有所料,她在心中默念了几个数,不作他想,拍了拍手上残留的药灰就要起身。
邬立眉头一皱,正欲给剑下之人点颜色瞧瞧,脑子却猛地发昏,双手酸软无力握不住剑柄,“砰”的一声,锋刃砸地顿生闷响,他接连后退数步,还是支撑不住,仍是摔倒在地。
一瞬之间,局势已轰然转变。
谢清梧一拍脑袋,“啧”的一声嫌弃声后便从腰间拿出火折子,单手掀开竹盖子,一吹就着。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走向烛台,这才发现蜡烛并非是烧完了,只是被外力灭了而已,她瞥了眼屋中倒下的年轻男子,猜测已起。
她将烛台中放置的蜡烛逐一点燃后才吹灭火折子,重新将其放回腰间,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从前做过无数次。
谢清梧绕了一圈,瞧了眼地上东倒西歪的利剑,心中一寒,她摸了摸先前被这把剑压着的肌肤,好似受了伤,“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冷气。
才见着个背影,就越发觉得此人熟悉,谢清梧心中一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见到躺着的人全脸,她不由得一愣,同时也松了口气。
居然是他,原来会说话啊,还以为是个哑巴,谢清梧摇摇头拍了拍胸口,一改先前忧虑模样,又恢复成先前那个只知治病救人的年轻医者肆意姿态。
谢清梧朝窗外看了一眼,若说先前天边还有微光,现在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时辰前,一个穿着深色粗布衣裳自称是车夫的中年男人,牵着一匹马要进她的逢春医馆。
谢清梧手拿医书背靠黄花梨竹节纹圈椅,听着马蹄动静便急忙起身,连医书也随意撇到椅座上。
刘老三被忽然出现的谢清梧拦住去路,想着若是不成便要赔付一大笔银子,他也急了,“姑娘你可知晓哪里有能给马儿瞧病的医馆?”
谢清梧打量一眼马匹,又瞧瞧她那低矮不算结实的医馆,实在是不敢想,若真是让这马进来了,她这辛辛苦苦布置的医馆,岂不是要成一片废墟?
刘老三牵着这匹马一路走来,来之前倒是想好了,凡是见到一个人就出口询问,总归会有人知道医治马匹的医馆。
可他哪里知道,大半天竟是也没见着几个人,为数不多搭理他的,也就几个挑着担子的农户。
既是农户,哪里会知道这些事儿?
刘老三做马车营生的那匹马从小便是到处磕碰,许是它体质好,又是自家养的马,田野山林到处放养,就算真伤到了,也就稀里糊涂的上了点土方子,不出三日便也就痊愈了。
可现在他手里牵着的这匹马可就不同了,贵公子家的良驹,即使把他自己给卖了也不值这么多钱,何况他这一把年纪了,还有哪家愿意买这么个没用的人回去浪费粮食。
至于......
这个姓五的随从,刘老三看着身旁墨黑眼眸的高大男子,也是指望不上。
从他见到这人开始,就没听到过他说半个字,于是,刘老三想当然地认为,那公子的这位随从是个哑巴。
估计是出生时落下了急症,一来二去才被那青衣公子收下做下人,刘老三自认通情达理,三两下就将这位“姓五的随从”其身世给剖析了个清楚,偏偏他还没个姓氏,主人家居然也就潦草地给起了个数字名儿。
“跟我来吧。”谢清梧也没问这马伤到哪里了,她指了个方向,“走后门。”
虽不知这姑娘是什么人,既是从医馆中走出来的,大抵也有几分本事。
刘老三顺着这姑娘指着的方向看去,两个铺子之间有一条空道,用眼睛丈量,看着倒是不算狭窄。
谢清梧在前面带路,刘老三牵着马跟在后头,邬立却是仍旧站在原地未动分毫。
穿过巷子,刘老三大老远就见着一个干净的马厩,角落里还有一个木屋形状的鸟舍,搭在青葱的藤蔓中间,若不是刘老三自小生活在村里,还未必能瞧见。
“姑娘,这医馆的大夫在何处?”刘老三鼻尖一嗅,闻到了几种药草的味道,心中便再无先前的慌乱,语调也跟着上扬,“他可是善于医马?”
“我就是这逢春医馆的大夫。”谢清梧没看刘老三,兀自蹲下检查马匹伤势。
“姑娘......”刘老三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随即又想到这大半天也没见其他人出现,“您没开玩笑吧?”
他打了几个哈哈,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但谢清梧并未觉得半分不适,这种质疑又不是第一次,她没说话,仍旧安静地做她的事情,但这话毕竟好长时间没听到了,思绪飞散,不由得想起些旧事。
大概是十二三岁时,谢清梧下定决心要学医,说与家中长辈,但无一人同意,可她倔强,自己为什么不能学?
母亲要求的女红,父亲私下请的先生要求的课业,她做的不比任何人差。
事事都做到了极致,为何还要阻拦于她?
谢清梧找他们理论,母亲见她喜欢,软磨硬泡下还是同意了。
可父亲在朝中任职,思想古板,说什么看病一事男子做就可以了,你一个女娃娃就该待在家中,往后寻个好姻缘到了年龄嫁作他人妇,相夫教子美满的好日子难道不好么,何必和男子竞争找不痛快?
谢清梧不认同这话。她从小就在父亲的书房中耍闹,见着什么感兴趣的就翻两下。
她也聪明,见下人常常到书房中洒扫,便借着监督的名头,趁机翻阅各色书籍,实际上那些书和信都是她翻乱的。
家中就她一个独女,自是集全家之宠爱,从上到下无一人给过她脸色看。
可就是学医这一件事,她处处碰壁。
谢清梧不明白,明明父亲书房中的许多书籍中,写了好多好多的女官,甚至官居要职,可为什么她问母亲时,却听到说朝廷现在没有一个女官。
不仅如此,她发现,甚至连数以千计的大夫中,也没有一个女子身影。
小小的谢清梧心中好奇:难道百年过去,变得越发落后了吗?
后来,谢清梧再长大一些,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但是这个理由,无论是过去的谢清梧,还是现在的谢清梧,亦或者是未来的谢清梧,都理解不了,也不能同意这个做法。
将马匹安置好后,她领着刘老三顺道从后门进了医馆。
刘老三在一旁全程围观,从一开始的担心,到后来的震惊,再变成现在的一脸平淡。
他虽不知手法该算作什么水平,可他养过马,不会不知道马儿睡着意味着什么。
到了医馆正厅,刘老三便追问,“大夫,这马算是医好了么?”
谢清梧点点头。
这马本就伤得不严重,适才检查下来,只见通体威武雄壮,这该是战马才对,也不知为何好好的一匹战马,竟到了一个马车夫的手中。
这时,刘老三已将在门口久站的邬立迎进门,谢清梧抬眼一瞧,若说这战马是此人的,似乎也并无可能。
“大夫,有水喝吗?”刘老三愁苦大半天,见事情终于有了着落,他也不用倾家荡产赔银子,遂咧嘴大笑起来。
“你对面那桌子上右侧的茶壶有。”谢清梧还是第一次给战马看伤,必须做好记录,她匆忙去找她的小本本,看都没看刘老三一眼。
“好嘞!”刘老三一时激动,竟是左右不分,适才耳边女大夫的话,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刘老三觉得已经麻烦人家大夫这么久,不好再耽误她时间,上前两步便拿起桌上左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足足两杯水。
到底是医馆中的茶水,一饮入喉便觉浑身畅快,刘老三只当是这女大夫医术高超,并未多想,他转动脖子便瞧见一动不动的五随从。
想着他身世凄苦,大抵是没用过什么好东西,刘老三便从茶盘中拿出一个干净的茶杯,灌满后双手递给他。
“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喝点茶水润润喉。”
邬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老三,他本就高大,刘老三在他面前就和个小鸡崽无异。
见他不动,刘老三还以为这人不好意思,可他武力值弱,人又矮,遂想出了个法子,只见他眼珠一转,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轻轻喊了一句,“大夫,这人瞧不起你的东西。”
邬立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眼神锋利,示意刘老三不要乱说话,他四处张望,见她没听见,遂放下心来。
此人治好了殿下的爱马,想必是有真本事,他可不能和朝中那些人一样,寒了有志之士的心。
邬立无奈,遂接过茶水,全数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