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日月轮转，乾坤颠倒，雨点自下而上逆风而起，四周景物急速扭曲。碧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无法自制，不由自主地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弗及挥手，金光闪烁间，眼前顿时一片清明，连那山海苑的招牌都明朗了起来，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此等溯回之法，你难以承受。”弗及开口解释了一番。

    碧瑶了然：“那我们是回到之前的河阳了吗？”

    弗及微微颔首：“嗯。”

    回到曾经的时光，确实是找回往昔记忆的好办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碧瑶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弗及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些许心绪：“害怕？”

    碧瑶不好意思一笑：“一点点。”

    弗及“嗯”了一声：“那你还想去看看吗？”

    碧瑶心中微动，抿了抿嘴唇，还是如同之前一般坚定：“我想。”

    弗及没什么意外，眼中多了几分赞许。随即，他便悠然走入了那家山海苑。

    “客官快请快请！”

    山海苑的小二吆喝着，带着弗及走进了山海苑。山海苑里很是热闹，有几位年轻的青云门弟子，隔壁桌则是几位黄衣修真者，一个黑衣女子，还有一个绿衣少女。

    弗及没有看其他任何人一眼，因为他的强大神识早就将此处一览而尽，他的目光只是径直落在那绿衣少女的身上，只此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弗及刚刚走到一个角落里，悄然坐下，便听那美丽少女脆声道：“这寐鱼产自南方诸钩山，离此有千里之遥，如何能运来，你这店家岂不是骗人吗！”

    她声音清脆甜美，容貌又俏丽明艳，惹眼至极。

    心海中的碧瑶忽然“呀”了一声：“这小姑娘，好像……”

    “是你。”弗及接道。

    这时候的她，与九幽的她截然不同，比九幽的她多了几分鲜活之气，但在她眉宇之间并不止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反而有一种历经世事历练出的从容气度，她眉目看去尤为灵动，一看就是性子活泼之人，但她身上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孤寂之感，就像她身处万千热闹繁华之中，这热闹却从未走进她心里一样。

    店小二反驳了起来，接着那青云门的弟子也加入了谈话。

    碧瑶认认真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盯着那个普通的少年愣愣出神。而弗及并未理他们的交谈，眼前的少女，便是前生的碧瑶了，他想多看她一点。

    那争论寐鱼的绿衣少女“哼”了一声，回到座位上不再言语了，很快便回了客房小歇。

    弗及端坐在那木椅上，忽然问道：“可曾记起什么了？”

    碧瑶沉默了一瞬：“这家的寐鱼好像挺好吃的。”

    “……”

    弗及难得地一愣，鬼使神差地问：“只有这个？”

    碧瑶用手指摸了摸脸颊：“是吧。还有就是那个少年看着很是熟悉。”

    弗及还没有说话，碧瑶便问道：“师父，现在呢？我们要一路跟下去吗？”

    “不过一抹碎片，自然无法长久逗留。”弗及道。

    碧瑶点了点头：“也是。”

    弗及心念一动，观碧瑶坐在心海中，脸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忽然几分庆幸欢喜油然而生。至少在此刻看来，碧瑶似乎对待这个“前世爱人”的情愫，还并未有他想象的那般不可自拔。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洒在这靠边的桌台上，那指节分明的手，连带着影子微微一蜷。弗及皱了皱眉头，心下轻恼，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般荒唐的想法。转念一想，许是也希望她过了此情劫，这样的话……

    “师父？”碧瑶的呼唤，把他从万千思绪里拉了出来，“为何这般容色凝重？”

    弗及抬眸：“有吗？”

    碧瑶点了好几下头：“我可从未见过师父露出这般神色呢！”

    发丝拂动，弗及微微摇头：“走吧，我们去下个碎片看看。”

    月光如水，树影交错，花木的清香萦绕在月色里，一同洒向世间的万物，旁边的小池塘中清浅的水波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柔光，被风拂过，就像一匹轻柔的绸缎轻盈起舞，池塘边的野花也附和一般随风轻轻摇曳，天地寂静无声，唯有溶溶月色欣赏着这一切。

    突然，一只纤纤玉手优雅地探了过来，折下了一朵摇曳的白色花儿。漫天月华照亮了那玉手主人的脸庞，那清丽绝伦的绝世容颜被月光一衬，更加显的超凡脱俗，恍如仙女一般。

    好像在哪一个梦里，弗及也曾见到过一朵白色小花？

    弗及罕见地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一瞥眼间却见那容貌普通的少年，带着几分恼怒走了过去，质问道：“这花儿开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折了它？”

    折花的少女明眸流转，眼波如水一般在张小凡身上打了个转，淡淡道：“我摘了这花，便是这花的福气。被我闻它香味，更是这花三世修得的缘分。你这样一个俗人，又怎么会知道？”

    弗及微微翘起嘴角，这半分亏也不想吃的性子倒是没变。

    他站在远处，却将院中碧瑶与那青云少年的谈话尽数听到了。

    心海之中，碧瑶听完他们二人的谈话，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怎么了？”弗及忽然有些好奇。

    碧瑶嘴角弯弯：“觉得幼稚得很。”

    “谁幼稚？”

    “都有吧。”碧瑶歪着头想了想，“一个多管闲事，一个嘴上不饶人。”

    弗及的语气有淡淡的宠溺：“你便这样损自己？”

    碧瑶不置可否一笑，并未言语。

    弗及看着远处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的美丽少女，忽道：“多年之后，重新回看曾经的自己，总会有一些截然不同的想法的。就好比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

    他的声音顿了顿：“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

    而就在弗及和碧瑶对话的间隙，时光碎片里的那两人，又有了新的变化。

    月光如水，轻轻洒在那绿衣少女的肩头脸畔，映出了动人心魄的美丽。

    张小凡不知何时，看得痴了。

    刚还对一个小姑娘摘朵花指摘批判，此时惊艳于人家的美貌又如痴如醉，碧瑶“嘿”了一声，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巧的是那前世的少女碧瑶也是“嘿”了声，并无一般女儿家脸红的样子，反而径直道：“我好看吗？”

    那少年却被她吓了一跳，像是做贼被人捉住一般，大感窘迫：“我……你……呃，你，好看！”

    绿衣少女却似乎并不在意，面上有淡淡笑容：“我想也是，从小到大，谁不说我漂亮，你们这些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子。”

    听她说话语气，小小年纪，倒似乎历经沧桑一般。。”

    一真旁观的碧瑶，此刻内心却微微一动，听那少女略显老成沧桑的语气，不知为何心中堵堵的，闷地她喘不上气来，眼前似有无数黑暗、石块划过，在脑海内反复频闪的还有一只血肉模糊、几可见到森森白骨的手……碧瑶的神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弗及关切问道：“怎么？”

    碎片忽然晃动了一下，碧瑶头晕目眩，忽的有些昏昏沉沉，只见眼前人影愈来愈模糊，这个小小的故梦幻影显然已快崩溃。

    一切宛如梦幻泡影，再回首，却见院内站了一个黑袍青年，容貌分明便是刚刚的青云少年张小凡，但显然年岁已长。

    他的面上神情哀伤，宛若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此人落寞地站在那朵刚刚还在碧瑶手中的小花前，似乎打算要一直站下去。

    弗及走上前去，白衣飘拂，他抬眸看了那青年一眼忽然道：“阁下是来缅怀故人的吗？”

    “他是……”碧瑶心头一震，此人俨然便是前段时间，她在那寒冰室中看到的，让她泛起百般情绪的青年吗？

    他又为何会在此处？

    鬼厉面露不耐烦，生出一股被打扰到的恼意，但还是“嗯”了一声。

    弗及却毫不在意，只是眸光闪动：“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鬼厉愣了一愣，多少年了，也许是怕他，也许是不想触及到他的伤心事，似乎从未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她……她啊，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好很好……对我好过其他所有人。”鬼厉喃喃自语。

    弗及瞥了他一眼，问：“那你对她好吗？”

    鬼厉好像陷入了回忆：“我……吗？那时候我一直惹她生气，惹他伤心。我从没问过她怎么样、在想什么。我对她不好，很不好。一直到她……她睡前，我都没有对她好过。”

    弗及的神色有些冰冷，看不出任何的情绪：“睡前？她睡着了？”

    “莫要再问了！”鬼厉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起来。

    弗及却还是问：“你对不起她？”

    鬼厉不知道为何，好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对不起”这三个字，把他压得透不过起来。

    “……是。全天下我最辜负的，就是她。”

    弗及侧了侧身，看向那小花，有些许的停顿，但还是问道：“那你……爱她吗？喜欢她吗？”

    鬼厉沉默了会儿：“我会不惜一切，我要让她醒过来。”

    弗及微微蹙眉，心头似被刺了一下，他活了几万年早已修的点尘不惊超然物外，即使是当年那件事，他都能坦然处之，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平和淡然。但，只要遇到有关碧瑶的事情，总会让他泛起连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情绪。

    “为什么？因为你爱她？”不知为何，弗及都没有察觉他的语气中，有了一丝咄咄逼人之感。

    鬼厉的嘴蠕动了几番，最后还是叹气：“阁下可知满月井？传说那古井存世三千年，通人性灵，只看一眼，就能复现心中最爱之物或人。”

    “不知。”弗及斩钉截铁。

    鬼厉痛苦道：“一直到她为了我……为了我不惜一切，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在井中看到的……是她。”

    碧瑶怔怔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弗及伸手，微微触碰了那花朵，追问：“你在井中看到了她？这便是爱吗？”

    鬼厉不耐烦道：“我当然……够了，我现在只想找到唤醒她的办法。”

    弗及看向鬼厉，眼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戏谑：“阁下为何想唤醒她？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真的是出于爱？”

    他的手抚过那小花，仿佛还存留着那少女的气息，摇曳之间，温柔未散。

    弗及的心情变得很奇怪，甚至有些期待：“让逝者安息岂不更好？”

    鬼厉握拳，往后退了一步，大怒道：“够了！此时此地，我不愿动手。你莫要再逼，再见了！”

    一边说着，鬼厉一边大踏步离去。

    弗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的光。

    风，隐隐的吹过一声叹息，一朵小白花悄然的靠了过来，轻柔地触碰着弗及的指尖。月华如霜，洒在弗及的身上，映照出一个茕茕孑立的人影。

    ◆◆◆

    “师父……师父……”碧瑶的唤声将弗及拉回现实，弗及掩下心中复杂情绪，问道：“可有想起些什么？”

    碧瑶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看见一个山洞，很黑很静，有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说到这里的时候，碧瑶忽然喘不上来气一样，脸色也变的苍白惨然，弗及微惊，分出一丝灵力稳定碧瑶的魂体，片刻后，碧瑶脸色好转似是恢复过来，弗及这才放下心，他看着还稍显虚弱的碧瑶，突然问道：“瑶儿，如果过去并不美好，你还要追寻吗？”

    碧瑶微微一怔：“师父，你先前问我是不是害怕，我在进入河阳旧梦的时候，的确有一丝胆怯，但是，比起面对未知的不安，我更害怕一无所知的茫然，更怕在我茫然无知的时候，有人因我受着苦，那样我又如何心安理得的幸福下去呢？”

    “别想这么多，人各有命，很多事不是你的错，不用都揽在自己身上。”弗及淡然。

    碧瑶垂眸：“如果师父真的信奉人各有命，当初为什么会救我呢？我不知晓什么是天命，但是，我知有人因我有生命危险，便不能漠然视之，无论过去如何，我都会勇敢面对。”

    弗及看着碧瑶明亮坚定的眼神，心中忽然变的柔软，这个坠入九幽的少女，明明她才是最苦的那个，却先忧心他人之苦，明明自己都身在黑暗，却还关心着活在阳光之下的人，身在黑暗，心向光明，九幽的黑暗从来没有真正困住她。

    他叹息一声，眼中却有了一丝欣慰：“那就凭心而为吧。”

    碧瑶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了这么多话，碧瑶魂力消耗不得已开始沉睡。

    弗及倒也没用着急离开，只是一个人走在这梦境之中。

    很快，远处有个人影走了过来。

    弗及微微扭头，月色照在他的半边侧脸上，划出淡淡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