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十年，几轮兴衰又更迭？
花开花落，云来云往，天气爽朗，阳光目不转瞬地凝视着这座曾经受到过巨大创伤的城市，残垣断壁上都是修修补补的印子，难以想象承受了何等祸害。只是附近这被巨爪截断的树，却又长出了新鲜的枝叶，摇摇曳曳悬在空中，沐浴在春风的好脾气中。
街道之中，有一个人在走着。一尾衣裙，染了几分山蓝，迎着风微微飘起，便如远山青黛一般写意清雅。温柔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连带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都冲淡了几分清冷，多了些柔和。
“这就是地界人间？怎么这么杂乱？”碧瑶从睡眼朦胧中醒来，伸了伸懒腰。要从鬼界到达地界实属不易，为了防止神魂受损，上仙让碧瑶先行在他的心海之中沉睡，直到到达人间，碧瑶才悠悠转醒。
透过师父的感官，碧瑶也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情景，虽然似乎经历什么磨难，却依旧有着生命力。她轻吐一口气，好像在这人间的生气中，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心境有些变化。
上仙“嗯”了一声，在这河阳城内的街道里信步游走。为了不太引人注目，那一头白发早已幻化成了寻常人类的黑发，随性地扎起。白衣如雪，外袍之下，月白长袖在袖腕之处束了起来，扣以一对月白色护腕。碧瑶神识笼去，看见人间装扮的师父，比他本来的样子，多了几分侠气。身姿挺拔，容颜俊逸，惹得周围路过的居民，看见了上仙，或驻足观看，或交头接耳，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更有些年轻小姑娘，眸中含光，探头而视。
碧瑶瞧见了，脸上露出浅浅笑容：“师父倒也受欢迎得紧。”
上仙却并未有何表示，只是又转入了一条道，淡淡道：“你不也很受欢迎？”
“啊？”碧瑶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充满了小小的疑惑。
“黑白无常视你为闺中密友，金铃更是对你疼爱有加，莫说贪鬼他们，便连苦劫主不也说喜欢你吗？”
师父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有些怪怪的，平日师父向来波澜不惊，但近日来倒也越来越不同了。
碧瑶讪讪一笑：“或许是有缘吧，再加上他们都很好，所以也就相处地好了些。”
“哦。”上仙冷淡且敷衍的回答让碧瑶一个激灵，赶紧道：“当然，师父天下第一好！”
上仙不说话了，原来已然到了一个茶馆，戏台上唱着咿咿呀呀的戏。不过上仙并不是来看戏的，反而自顾自得走上了二楼。
碧瑶奇道：“师父，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真的觉得我是你心里的第一好么？”师父却答非所问。
碧瑶正在四处打量，听他这么问，不由愣了一愣，但随即便猛然点头：“那是自然！师父对我的好，嗯……罄竹难书！”
上仙嘴角浮现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这个词是这么用的么。”
“那该用什么词？”碧瑶甜甜一笑，“师父你教教我。”
“不知道。”上仙微挑眉毛。
碧瑶盘坐在心海之内，伸出手指一个个掰着数：“数不胜数、比比皆是，还是不胜枚举、无可比拟……”
上仙微微摇头，深感无奈，这个小丫头鬼精鬼精，油嘴滑舌，却很懂怎么哄别人。
停在二楼的一扇门前，只听房间内传来一老一少两个声音。
“爷爷，这戏本子你都看了多少遍了，还不腻啊？”声音颇为甜美，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另一个则是个老人，却带着一股子市井气，嘿嘿一笑：“傻丫头你懂什么，这可是吴善堂的吴掌柜免费请爷爷的，还能在这品品糕点、喝喝小茶，这悠闲时光岂不妙哉？”
那少女啐了一口：“爷爷你又在骗人了。”
那老人正色道：“瞎说，那吴掌柜院里那棵传家宝树病恹恹的，还是你爷爷我的仙术妙手回春给治好的。”
少女颇为无语：“那是你的仙术吗？分明就是那树下有个青石板压着树的根基了！你‘作法’了一通，让人家把那石板挖出来搬开了，那不就活了？什么仙术啊！”
那老人连连呸呸呸：“那要不是你爷爷我发现了这地下的乾坤，哪能这么快……诶？”
“咯吱”，上仙推开门，只见一个挥着羽扇，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躺在一张躺椅上，而他的身边有个十八来岁的少女，梳着两个髻，一身鲜艳黄衣，衬得她整个人娇俏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老一少，带给她一种熟悉感。
“谁啊！”在那老人上下打量完上仙的一瞬间，忽然脸色凝重，站了起来。
“爷爷？”黄衣少女看了看来的年轻男子，又看了看爷爷奇怪的表情，有些不解，“他是谁？”
那老人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有躺椅咯吱咯吱的，混着楼下唱戏之声，有些刺耳。
上仙淡淡道：“听说你是这河阳城中有名的土地神仙？”
那老人浮现一丝谄媚的笑容，躬了躬身：“嘿嘿不敢不敢，小老儿名叫周一仙，略通一些道法，常年在这鬼混，所以知道些不少神鬼之事，也就有了点小小的名气。不知道前辈想要来问些什么？”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她叫碧瑶。”上仙开门见山。
还没等周一仙开口说话，那黄衣少女惊疑了一声：“啊，那不是……”
“小环！”周一仙转过头去，沉下脸呵斥住了那黄衣少女，“你先在这看戏，爷爷去去就来。”
下一秒，周一仙的脸又变成了那副赔笑之色：“前辈，我们出去聊。”
碧瑶轻笑一声：“这老头子，脸变得真快。”
上仙跟着周一仙走了出去，周小环看着他们的背影狐疑了半天，心道：这难道又是爷爷认识的什么大人物？可是看他如此年轻，不像啊……
◆◆◆
不知为何，周一仙左拐右拐，竟带到了一个偏僻寂静的院落。上仙却没有半点犹豫，任由他带着，信步跟随着这老人。
周一仙停了下来，忽然道：“没想到在那一件事情之后，还有人打听碧瑶啊。”
“什么事情？”上仙站在院内已然干枯的池塘旁，问道。
周一仙嗫嚅了两声，似乎有些犹豫，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终究是平复下来，微微一笑：“你真的要打听这前尘旧事吗？这都已经是上一个河阳的事情了，故人已去，何必抓着不放？要知道这世间啊，能忘记才是好啊！”
“烦请告知，我想知道。”
碧瑶心念一动，忽然觉得师父这幅刨根问底的作态，倒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是为了自己吧……
周一仙点点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你想知道的那位女子，是当今鬼王宗宗主的女儿，十多年前，碧瑶为了救她所爱之人，在青云山上挡下诛仙一剑……正因如此，后来正魔两道冲突愈演愈烈。”
上仙抬眸：“我有一事不明，这事儿既然并没什么，为何刚刚老先生却不想多言？”
周一仙顿了顿：“实际上是前段时间，嗯，听说那鬼王与……鬼厉从南疆找来了一位大巫师试图唤醒碧瑶，结果似以失败告终。但马上，南疆便横空出世一只绝世妖物，叫做兽神，所以有很多好事者都纷纷猜测，这祸害乃是因鬼王宗非要强行逆天改命而造成，鬼王宗主大怒之下派人彻清谣言。所以我们啊，也不愿多谈。”
“原来如此，多谢老先生解惑。”上仙点点头。
周一仙忽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神情：“那小老儿现在倒也有疑问要问前辈了！”
“兵临斗仙破！阵法，起！”
一个巨大光阵笼罩住了上仙，碧瑶“呀”的一声惊呼。
上仙却也并未意外，任由他以阵法束缚住自己。
“阁下贵为天界上仙，为何来到这贫瘠地界？所为何事？若是坏了规矩，恐怕也就回不去了。”周一仙凝重道。
上仙淡漠的眼眸中，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抬眼看了看这老人。
周一仙掐着法决，继续道：“天梯断裂之下，我本以为地鬼两界再无天上人，却不想还有你这等修为至高的天上仙。你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上仙淡淡否认：“我是九幽之人。”
这次换成周一仙惊讶了：“九幽？那个传说中鬼界中的奇地？”
上仙微微颔首：“是。我在九幽坐化求忘，或有万载，一朝醒来，却不想天地已然翻转。”
周一仙啧啧称奇：“原来如此，竟是上古留在鬼界的天上人。那这些年的天地大变，你也都不曾经历吧。”
“天地形势风云变幻，皆与我无关。”上仙平视着他，不以为然。
周一仙似笑非笑：“哦？那么你打探这碧瑶……这河阳故人，又是为何？”
周一仙好似故意在河阳故人前停顿了顿，空气中忽然有些沉默，上仙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
碧瑶却知道，撇了撇嘴说：“师父是为了替我找记忆。”
只是这一次，师父却没有应答碧瑶。有风吹过，上仙衣角微动，似是他不平的心绪。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为了了结自己的一番旧日因果吧。”
“旧日因果……”周一仙道，“传闻碧瑶所用『痴情咒』以沟通九幽之法，挡住了那诛仙古剑的全力之威。那一刻，她便到了九幽……”
“是的，不过……”
“哈哈哈，九幽，碧瑶。没想到天地间竟有你这样的变数。果然天命难测，哈哈，天命难测啊！”周一仙打断了他的话，哈哈大笑。
上仙看着周一仙，虽然他在城中一扫，便以找到了这个连自己也有些看不透的存在，故来找他询问，但却未曾想此人竟隐隐对天道法则自有一番领悟与掌握，或许与那天劫有关……
他微微皱眉：“阁下究竟是谁？”
周一仙笑嘻嘻地回道：“我不过一个江湖术士罢了！天地不能以一瞬，日月天光，我尽求而悉之。”
上仙忽然问他：“阁下，可晓天道？何为天道？”
不知道为何，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向一个陌生之人问出了这个困扰万年之久的问题。
周一仙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前的白衣男子一眼，露出一丝笑容：“你既是天定的机缘，为何不自己去看看？河阳城还存有一些梦境，可窥探往事一二。”
◆◆◆
此时天色已至傍晚，日照余温犹在，白衣身影走过，留下一个修长的影子。
“那个老头子神神叨叨的，像个骗子。”待得离开，碧瑶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师父丰神俊朗，气度不凡，一看便是修道之人，他怕不是蒙骗你呢。”
上仙脸上有浅浅的笑容，似乎对碧瑶夸她很是受用。
“并不，那老者确实有些本事。日后，瑶儿也切勿以貌取人。”上仙叮嘱道。
碧瑶轻轻哼了一声，显然有些不服气。
“师父，其实瑶儿也有一个疑惑想师父解答。”碧瑶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什么？”上仙问道。
碧瑶嘿嘿一笑：“在九幽人人都尊称师父为上仙。那师父，你有名字吗？你叫什么？”
上仙微微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师父那么厉害，一定也有鼎鼎大名吧。”
上仙的脸色似有一丝微不可见的黯然：“没有……我的名字早就不存在了，也许，该是被除名才是。”
“什么？”碧瑶一呆，忽然觉得师父好像有什么不愿提及的忧伤往事，眸光闪动，碧瑶忽道，“怎么会不存在，我想记住师父的名字。我记住了师父的名字，就存在了呀！”
上仙的步伐忽然停了下来，正好停在一片小路前。那小路已经隐隐约约看不太清了，四下里生着黄白的花儿，在日光中有些清淡，模模糊糊的影子涌入那混着光的鲜花之中，也显得生动起来。
“嗯。”上仙应答了一声，带着些许温柔，“我叫弗及。”
碧瑶心中微动，只觉这个名字让她的灵魂都为之一抖，就好像很漫长很漫长以前，便听过一般。
“弗及……谁都及不上，好张扬的名字。”碧瑶赞道，实际上她觉得，这个名字与一直都这样平和的师父有些格格不入。
上仙嘴角微动，带着几分笑意：“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师父的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正在碧瑶想东想西的时候，弗及身影微动，在点点碎片中开始变得模糊。碧瑶从思绪中惊醒，抬眸间，似乎隐约看到了『山海苑』三个字。
“师父，这里是……”碧瑶发出一声惊疑。
明明刚刚还是艳阳，现在的河阳却下雨了，虚虚幻幻间，这雨略显得凄清。
弗及道：“这里不是真正的河阳，而是老河阳的一片时光幻影。”
白衣飘动，他往前踏了一步。雨落在他的发间，流至他的脸颊，有些冰凉，有些真切，连弗及都分不太清了，这是现实，还是梦？分不太清了，这是现实，还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