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苦娘依约来到了碎崖岩。碎崖岩是一处高地，崖边有一棵罕见的血树，稀稀散散的叶子耷拉在枝头，很是诡异。但这已经是九幽美丽的风景了。
“这……”苦娘一呆，映入眼帘的却是好几个人。
一个小孩样扎着两个冲天辫的小鬼，正抓着两个锤子，在一面鼓前摆弄。当日那只小蟾蜍小余则围着小鬼高兴地转圈圈。在他们身后有位绝色红衣美女，与一个握着红笛的白衣少女凑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些什么，边说边正看着血树下的两个人影盈盈浅笑。
苦娘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前看去，血树之下，一人是她所熟悉的碧瑶，另外一个白衣男子，容颜俊雅，身带荣光，自有一番仙气，与这九幽昏暗格格不入。
那白衣男子面色无奈，隐隐有些不悦，只听他清清冷冷道：“为了你这个新师父，倒来折腾我。”
碧瑶扯了扯白衣男子的衣袖，撒娇道：“好师父……”
“诶！她来了！”碧瑶瞥眼间看到苦娘已经来了，抚掌而笑，“师父，我们可说好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哦！”
众人看向苦娘，听得了那白衣男子的话之后，苦娘一时之间有些不自在。
碧瑶倏然间已经到了苦娘身边，拉着她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就是苦劫主苦娘，也是教我跳舞的师父，她可是舞蹈大家呢！”
苦娘脸上泛起红晕，有些羞涩。
碧瑶转过头来，指着这几位一一介绍：“小余你见过的，那个小鬼头是贪贪鬼。红衣服的大美女是金铃姐姐，她旁边这位姐姐可是赫赫有名的白无常呢！”
“白无常大人！”苦娘脸色一变。
白无常掩嘴而笑：“不需要这么紧张，我可不是来办公的，这次来是专门来看我们有倾城之姿的小瑶儿跳舞的。”
碧瑶失语，小白姐姐一直都这么爱开玩笑。
“至于那位坐着的。”碧瑶微微一顿，眸光闪动，“是我之前一直提起的师父。”
上仙朝着苦娘微微颔首，苦娘看不出他修为的深浅，紧忙还礼。
碧瑶扭了扭手腕：“那现在，开始吧？”
白无常嘿嘿一笑，横笛而奏，笛声悠扬婉转，便待低沉之处，清亮的歌声乘着旋律流动起来，贪贪鬼按着排练好的旋律，敲击着鼓点。而碧瑶也伴着金铃夫人的歌声，与伙伴们的演奏翩翩起舞。
“倩波眼眸如星，渺渺朝光影，笑诉红尘总多情。
来也潇洒，去也潇洒……”
在苦娘这种一辈子都献给舞蹈的顶尖舞者眼里，碧瑶的舞虽然过得去，但绝对算不上精品。但是，她却觉得，碧瑶的舞蹈有种别样的感觉，就像是焦土里破芽的鲜草，昏暗里隐约的一缕光芒。特别是当她看到碧瑶与那几个人脸上的笑容的时候，这种奇异的感觉更加明显。
他们好像，都在发自内心地觉得碧瑶的舞蹈，非常好。所以觉得，碧瑶的舞确实跳得，非常好。苦娘被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
“噔……”一声古琴传来。
白无常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笛声断了一瞬，又赶忙接上了。金铃夫人忍着笑，歌声都微微颤抖。
碧瑶转了个圈，柔软的手臂微微摆动，看向正把手指拨在古琴上的师父，有些小小的惊讶。而上仙蹙着眉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尴尬的神色。
论谁都能听得出，这个音符快了几拍，毫无音律，涩然无比。
碧瑶忽然笑了，原来无所不能的师父，竟然不会弹琴！
怪不得自己前几日软磨硬泡说小黑姐姐出任务去了，导致自己的曲子少了个弹古琴的乐师，希望师父可以帮忙，师父却百般推辞。最后在碧瑶围堵式，连可怜巴巴卖惨的办法都用上了的情况下，才终于把师父拐骗过来。竟是这个原因！
上仙轻咳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弹下去。
碧瑶却毫不在意，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思跳着舞，衣袖挥舞，莲步轻移，踩着师父那结结巴巴的音节，随随性性地跳舞。
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上仙看向眼前的绿衣少女灿烂地笑着，带着几分娇憨和胡闹，却仿佛跳在他心上一样。
这下轮到苦娘皱眉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白无常和贪贪鬼好像也受到了这种乱七八糟的“启发”，也开始乱吹乱敲鼓起来，到最后还有“呱呱”声点缀，把金铃夫人也带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在苦娘看来，简直是群魔乱舞。
但是他们好快乐。
好快乐。
苦娘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就好像天地远去，只有丢下她一人在这孤寂之中，不得救赎。
直到，那一双手，拉住了她。把她带离了原地，也带离了那一处窒息的荒渊。
“来吧，一起来跳！”碧瑶笑然。
苦娘眼中碧瑶的笑容，都好像缓慢得仿佛永恒起来，清晰可见。她随着碧瑶，转着这辈子她都没有转过的，糟糕的圈，跳着她从来都想不到自己会跳成这样的，鬼样的舞。
上不得台面的舞，音律全无的乐，还伴随着嘈杂的呱呱声。还有，碧瑶和他们的笑容与包容。
苦娘好像回到了前世，那些痛苦凄切与冷嘲热讽，那些金碧辉煌与纸醉金迷，那个早已在苦海迷失了的自己，麻木地为那些肮脏的达官贵人，跳着她最热爱的舞，直到她再也不学不会真心实意的笑。
她忽然转了出去，白衣掀起，连每一片衣角都在听从她的调遣。柔若无骨的双手，细软的腰肢摇曳生姿，令人眼前一亮。在这荒唐的韵律中，苦娘却好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摇，美丽无比。
碧瑶大喜，而苦娘的嘴角抽搐着，看着她明艳的笑容，终于也笑了出来，那笑虽然滑稽，但却很是可爱。
苦娘慢慢做着动作，领着碧瑶一起跳，所有人都为这师徒二人的舞姿所折服……
谁又能想到，这无尽九幽，还有一处地方，此刻如此地生机盎然呢？
舞毕。
碧瑶鼓着掌赞道：“太厉害了，跳得真好。”
金铃也由衷赞道：“苦娘妹妹的舞，是我见过最好的了。”
“谢谢大家……”苦娘心中一阵感动，转过头问碧瑶道：“这都是你的安排么？”
碧瑶甜甜一笑：“是也不是，我确实想拉您入伙，所以请了这么多人帮我伴奏，不，确切的说，是帮您伴奏，有这么好的伴奏，您怎能不动心下场呢？我这临时抱佛脚的舞姿，肯定入不了姐姐的眼，只好走个捷径。若是姐姐你与我合跳，那水平嘛，自然大大提升，再说师父您不可能连自己的舞姿都不入眼吧!“
碧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狡黠，随即又认真道：“而且我也真的希望，你可以开开心心的，不要再受苦了。”
苦娘心中一震。
白无常看向碧瑶，悄悄比了两个大拇指，夸赞碧瑶说得真好。
苦娘顿了顿，嫣然一笑：“你说的对，这是一支绝无仅有的舞蹈，胜过我见过的所有。你赢了，九幽灯火是你的了。”
碧瑶喜出望外地接过灯火后，苦娘向众人鞠了一躬，眼角含泪：“多谢大家！”
金铃微微一笑：“今日一见，觉得与妹妹颇为有缘，不如你便随我回忘川之境居住如何？”
“忘川之境？”苦娘心中讶然，“那不是那位上仙大人居住的地方吗？莫非你是那位上仙大人的下属？”
金铃轻笑：“不错。”
苦娘苦笑摇摇头：“还不知道那位大人愿不愿意我过去呢。”
碧瑶忽然开口道：“他肯定愿意的。”
苦娘不解。
碧瑶歪过头，朝师父笑了笑：“是吧，师父？”
白无常嘻嘻地笑出声：“是啦，那位大人，便是眼前这位不会弹琴的啦……”
白衣男子微微一僵，没有言语。
碧瑶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但她抿了抿唇，也知道这样很不好，于是伸出手来，捂嘴而笑，仿佛晦暗的天也不能掩盖她此刻的灿烂容光。
在大家嬉笑谈论间，碧瑶的传音悄悄传入了苦娘的耳朵里。
“我希望师父以后都可以为自己跳舞。”
苦娘笑着笑着，流出泪来。是啊，为自己跳舞。前世的她，为父母的赡养跳，为老鸨的贪欲跳，为显贵的取乐跳……就是没有为自己跳过。她原来是多爱跳舞啊，而后来的后来，苦涩、空茫在她的附近虎视眈眈，早已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现在开始，她要为自己跳了。
“谢谢你，不忘宫的小丫头，我很喜欢你。”苦娘含笑凝视着碧瑶，如此说道。
一旁的上仙微微抬眸，看向苦娘。
白无常则连连点头，大为赞同：“我们小瑶儿是世间无双的。”
碧瑶早就习惯了小白姐姐的跳脱，向白无常挤眉弄眼地吐了吐舌头，一副你又胡说八道了的表情。
于是乎，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
金铃夫人似乎对苦娘很有好感，便搂住她安慰，决计要带她回去如同家人般一起住。
碧瑶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因为她看到了，苦娘那双充斥着绝望的灰色眼睛出现了明显的情绪。这世间的苦痛会把任何生灵折磨成枯，但那眼睛中，因为温暖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流光将永远存在。
不知何时，上仙的目光悄然落在了笑盈盈听着金铃与苦娘商量着日后事宜的碧瑶身上，看着她眨动那双明亮无比的眼睛，心跳竟与之相应和。
很快，九幽短暂的白日与这热闹挥手告别。夜来临了，阴暗的灰雾模糊了遥远的僵石，几个鬼影告别离去，没入了那片朦胧汇总，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名字，只留下它本身的样子，有着影影绰绰的温柔。
“师父，为何要小贪和小余先去探寻其他劫主的消息？”碧瑶犹豫了一番，还是开口了。
白衣上仙的身上，泛着一丝淡淡的白光，仿佛这九幽污秽无法侵染到他半分，端雅出尘。
“坐吧。”上仙一指他身边的一块石头。
碧瑶嘴角微扬，毫不扭捏地坐下了。上仙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落下，带着几分温和。
现在只留下了两人，有些寂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气氛也有些奇怪起来。不过在师父的面前，碧瑶也多了几分乖巧，只是微微倾着身子，等待着师父要说的话。
上仙看向碧瑶，眸光微漾，一时之间有些默然。碧瑶见他喉结动了动，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不由发出了一丝疑惑的声音。
“师父？”
她的声音很轻柔，但上仙却似乎有些许慌乱地别过头去，不去看她。微微的，几缕头发飘落了过来，划过碧瑶的手臂。
带着几分异样，上仙说道：“舞跳得不错。”
碧瑶失笑：“哪里比得上苦娘姐姐一点。”
“你开解了苦劫主，再加上金铃所有，已经拥有了两种灯火，让你的神魂产生了变化，足够回到地界回忆起些许的前世记忆了。”过了一会儿，上仙忽然说道。
碧瑶指尖微动，神色有些激动：“我已经可以上去了么？”
上仙平时着前方，微微颔首：“不过这股力量也只能支持你在地界待一小段时间罢了，而且，很多时候不忘前尘，并不是什么好事……”
“师父，我想上去。”碧瑶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却无比的坚定。这段时间来，她内心总会有些担忧，生怕自己未能及其九幽灯火，那人便已出事。如果能先上去看看，那再好不过了。
上仙微微侧头，余光看向神色坚韧的少女：“你当真不悔？当真非要寻回你的记忆？如果某一天，你想求的答案，却并非如你所愿呢？”
碧瑶有少许失神，就算是做鬼碧瑶也是极为年轻的，自然无法理解那些高深莫测、似是而非。
“我不知道，师父。”碧瑶低下头，睫毛微微颤动，“也许你是对的，可一直不去做，更不会如我所愿呢。”
上仙看向远方，血色的云群结成黑，压抑无比，稀薄处却也透着一点点白，一点点，刚刚够瞳仁分辨。
他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眸光却比平时更清澈了些，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会带你上去，但你只能化为一盏青灯停留在我心海之内。”
碧瑶一愣：“师父，你要跟我一起上去？”
上仙点点头，平静道：“你身负九幽之劫，若无庇护，难以行走。我会随你上界，护你周全。”
碧瑶的心中有淡淡的感动，深觉师父爱护自己之心，轻轻道：“谢谢你，师父。”
上仙深邃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视而过：“不必……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