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翩跹，碧瑶笑着走了出来，拊掌而赞：“姐姐的舞姿当真是天下一绝。”
走近了才发现苦娘的容貌并非如同刚刚感觉上的绝美，算得上是清秀，但比起那惊人的舞姿反而衬得略显普通了。但苦娘竟能在舞蹈时，展现出绝世美人的风采，也当是万分的令人佩服了。
“我是真心的。”碧瑶认真地补了一句。
苦娘面无表情：“你来做什么？为了九幽灯火吗？”
碧瑶微微一惊，但想着反正瞒不过她，不如主动坦白。于是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不知道姐姐如何猜到？”
苦娘露出一丝不屑：“我在此处无数岁月，从不与人打交道，只想跳我的舞。来找我的除了觊觎我九幽灯火的，也再无其他了，不过，那些家伙都被我打走了，若你也打这主意，还是快速速离去吧！”
碧瑶心下恍然，听得她这般说，心念一动：这苦娘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倒也不坏。
苦娘冷哼一声，转头便走。
“我是想要九幽灯火不错，但其实我还有件事情想请教姐姐。”明亮的眼睛微微一转，碧瑶忽然翘起嘴角，“不知道姐姐可否教我跳舞？”
苦娘的脚步一顿，沉默了几息，忽然道：“你，当真想学跳舞？”
碧瑶心下一喜，知道自己赌对了。这苦娘热爱跳舞，但这恐怖如九幽，谁又在乎这小小的一方舞蹈？如此热爱跳舞之人，又怎么会不希望有人可以同她一起？
她重新转过身来，只是这一次面色缓和了一些：“你要知道，我的舞可不是谁都能学的。”
“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碧瑶轻笑着，又压着手，恭敬地鞠了一躬。
苦娘愣了愣：“你……”
碧瑶直起身子，眼睛里漾着光，笑眯眯地问：“师父，你怎么才能把九幽灯火给我呢？”
苦娘哼了一声，却没有之前那么冰冷了：“我便知道什么拜师求舞都是骗人的，还是为了这九幽灯火。”
碧瑶往前走了几步，真诚道：“我是认真的师父！要九幽灯火是认真，学舞也是认真。”
苦娘皱着眉，往后退了几步。
“你别靠近我。”苦娘淡漠道：“我不管你要九幽灯火做什么，既然你说要认真与我学舞，那从今晚开始吧。”
“好！”碧瑶微微浅笑：“今晚还在这里见吗？”
苦娘见她答应地如此爽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只听她忽然道：“我可以给你九幽灯火，但我有一个条件。”
碧瑶讶然：“什么条件？”
苦娘嘴角微微上扬，却带着几分讥讽：“如果你能跳出能让我入眼的舞蹈，我便心甘情愿把九幽灯火给你，如何？”
“姐姐乃舞蹈大家，能让姐姐入眼的舞蹈，也不是我一个小小阴魂能做到的了。”碧瑶微微思索，但随即又笑了笑，她的眼睛弯弯的，眉眼间是苦娘多年未曾见过的生气，“可是我还是愿意试一试。”
苦娘忍不住讥笑了一声，万分不信：“好，那我就等着你的舞。”
随即白衣身影消失不见了。
袋中的小余忧心忡忡问道：“瑶姐，你怎么答应她了？你有办法了吗？”
贪贪鬼拍了拍小余的脑瓜子：“笨蛋，小瑶姐姐肯定有办法了，不然哪会答应地那么爽快，是吧！”
“没有哦。”碧瑶摊手。
贪贪鬼一惊，手里的鱼都要掉了：“什么？”
碧瑶嘿嘿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呗。”
她看向苦娘消失的方向，眼中有淡淡的温柔与怜悯。
◆◆◆
九幽自是没有什么美景的，便是晚上，也不过就是更黑更暗了一些，但常有幽幽游魂鬼火，往来翕忽，倒也不失一番风趣。至少碧瑶是这么想的。
碧瑶在外面闲逛了一番，便回来了，很早就来到了那棵院中的红阴木之下，看着它光秃秃的模样，饶有兴趣地数着它裂开的枝丫。
“嘎吱”一声，院内的门被打开。
“你倒是准时。”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碧瑶转过身来，见她莲步轻移，便到了眼前，婀娜多姿，甚是好看。
碧瑶笑着伸手摆了摆：“师父你来啦。”
苦娘还是板着个脸：“少来，今日就从最基本的功夫开始吧。”
碧瑶翘了翘嘴角：“好吧。”
苦娘教的非常认真，碧瑶也学得很认真。就在苦娘替她摆正姿势的时候，碧瑶甚至能看到苦娘一向冰冷黯淡的眼神中，竟也有了说不出的亮色，闪闪发光。
日夜练习，已然过了七八日。
这一天，天亮了起来。其实鬼界本没有光的，这个光只是东岳大帝的一个强大法器所带来的，说是模仿人间日月变化。假的终归是很不一样，九幽的白日不仅很短，而且那光总会带着微微的血红，寂寞地洒在每一处地方。
碧瑶看向那个坐在石凳上的人影，说不出的凄凉，就好像你看看她一眼，都会觉得苦。
苦娘的身世，九幽挺多人都知道。她生前是一位青楼里的绝世舞姬，为了赡养母亲，从小被卖去学舞赚钱，长大后又成了达官贵人们的玩物，好不容易被赎走，以为遇到了良人却堕入了更可怕的深渊，据说是被诬陷清白，失去了孩子。之后，她便开始有些失智，又遭到了丈夫的嫌弃，再次被卖……
后来的后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苦娘在那一场火海中，凄美地跳舞，火在她的身上漫延开，像穿上了一件世间最美丽的舞裙，皮肤一寸一寸焦裂的蚀骨之痛却没有让苦娘叫出声来，她就这么跳着跳着，跳到了生命的尽头。
师父告诉碧瑶的时候，碧瑶说苦娘好可怜。
师父却说，九幽何人不可怜呢？
碧瑶叹叹气，不再言语了。
“今天什么时候继续呢？师父。”碧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苦娘瞥了她一眼：“休息好了？”
碧瑶忽然纤手一挥，拿出两个杯子来，轻笑一声：“来喝杯茶吧？”
苦娘眉头微蹙：“吒灵茶……这倒是个好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碧瑶递过去一杯，自己则快速地抿了一口。
“这是我另外一个师父给我的。”碧瑶喝着茶，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此茶有养魂之功，舒展疲劳疼痛之效。我师父时常给我喝这种……”
苦娘哼了一声，连她都未觉的带着一分醋意道：“这东西在鬼界可是稀罕物，你那另一个师父一定是疼爱你疼爱得不得了，才会给你这种物事。这东西太珍贵了，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碧瑶莞尔一笑，凑近盯着苦娘的脸：“就是珍贵才给你喝啊！你试试，你常年跳舞，也会痛吧。”
苦娘忽然默然，摸了摸茶杯，过了好一小会儿才说道：“痛又如何，苦又如何。”
碧瑶凝视着苦娘：“当然有如何，会很让自己难受啊！”
苦娘冷笑一声：“这世间的苦楚我都尝遍了，不过活活煎熬。谁又会来在意九幽的一只鬼魂是否难受？”
“我在意。”碧瑶推了推她的茶杯，认真地说：“我在意啊，因为你很好。我跳了好久非常累，你每日都会来窗前看我，调整来叫醒我的时间，说什么时候练习，你却问我还需不需要休息。像你这样的好人，本不该让你这样难过。”
苦娘一愣，手指一蜷，低下头，内心宛如苦海汹涌翻腾，更有缕缕酸楚，让她忍不住弯腰，趴在石桌上，几欲呕吐。而随即，她的皮肤也开始蠕动起来。
碧瑶惊了惊，连忙走过来，侧头细声询问道：“苦娘师父，怎么了？”
苦娘站起身来，飞快地跑进房间，“啪”地一声把们带上，不让碧瑶看到她此刻可怖的脸。
为什么叫苦娘，因为在那一场火海之后，她早就被烧得不成样子了，她的每一寸皮肤，尤其是她的脸已经丑得惨绝人寰。而苦娘发现，每次她想起那些苦楚的事情，皮肤就会蠕动起来，随即烧焦的痕迹会布满全身，怨气滔天，可怕得连阴鬼都不敢来触碰。
她的心早就像院中那棵红阴木一样，碎了，顺着纹路，斑斑驳驳地碎了。所以她只能一直冷着脸，用法术掩盖她脸上的痕迹，不能让自己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而碧瑶刚刚那一番话却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中，无数的酸楚，瞬间爆发。
碧瑶急忙冲了过去，拍了拍她的门：“姐姐，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如果是我说错了，我跟你道歉！”
苦娘咬着下唇，坐在地上，压着木门，听着碧瑶急促的声音，低低骂了句“笨蛋”。
“你走，不准看我。”苦娘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仍然竭力忍耐着，“不要，不要让你看到我这副可怖的模样。”
碧瑶微微一愣：“什么？”
“走啊！”苦娘呵斥道。
门外没有声音了，苦娘听了一会儿，确认她确实离开了，于是伸手看了看，自己焦黑的手，怔怔地流下泪来。
“咯吱。”窗户被推开，苦娘一愣，泪眼朦胧中，只见一个绿色的人影从窗外跳了进来。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苦娘尖叫一声：“不要！小丫头！别过来！”她疯狂地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臂弯里，瑟瑟发抖着，不想被别人看到。
碧瑶一震，眼前的苦娘，就像是一具焦尸，散发出一股子焦臭味，确实是骇人。但很快，她便明白了一切，快步走了过来，蹲在她身边，伸手拍了拍苦娘的背，柔声道：“姐姐，没事的。”
苦娘沉默了许久：“你，你不怕我？不怕我这个可怕的鬼？”
碧瑶轻笑一声：“当然不怕，你连会吓到我都想到了，怎么可能是个可怕的恶鬼？”
“苦娘姐姐，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好不好？”碧瑶的声音清澈无比，犹如一冽甘泉，“来嘛。”
苦娘从臂弯中，缓缓露出一只眼睛，在烈火里灼伤过的眼睛，泛着死灰。她的眼眸微微一动，却发现碧瑶并未露出什么害怕或者厌恶的神情，反而跟往常一般，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的。不知道为何，苦娘似乎有了一些些的勇气，于是又微微抬起了头。
“可怕的明明是那些害你至此的混蛋才是。”碧瑶撇了撇嘴道。
苦娘眼神躲闪：“你都知道了？”
她忽然想到，碧瑶的那位师父既然能有吒灵茶，也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知道自己的事情并不奇怪。
于是她沉默了，闭上眼睛，任由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
“就是啊！一点也不可怕，我长得可比你难看多了。”就在此时，一直在碧瑶腰间袋子中的小余跳了出来，呱呱叫了一声。
苦娘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看起来颇为丑陋的小□□。可它并没有半点自卑，反而大声道：“我以前也瞧不起自己，可是瑶姐说我不丑，大家不会看不起我，后来，后来我发现，大家好像真的也没用看不起我了。”
小余说的乱七八糟，但苦娘却是心中暖洋洋的：“你……”
碧瑶蹲坐在地上，轻轻道：“我知道你很苦，这世界上真正苦的都是在人的心里。那便都发泄出来吧，等会儿，我们再去喝茶，好吗？”
苦娘再也忍不住，无数岁月里的心酸与苦楚在这一刻尽情宣泄。碧瑶没有闪躲，任由苦娘的手抓住自己的衣袖，紧接着，她伸手将苦娘搂紧。
“没事的。”“呱！”
焦尸缓缓地，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苦娘的心就像是一座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清风涌了进来。于是，草木盛开。
◆◆◆
在那一日之后，苦娘虽然还有些拘束，但却没有那么冷了。又过去了好几日，对于碧瑶这个小徒儿，苦娘也甚为满意，毕竟跳舞这种没用的东西九幽的鬼魂们，根本没有喜欢的，因为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益处。如今遇到个人品端优，天赋不错，也愿意学舞的，实属不易。所以苦娘可谓是将毕生所学、领悟都教给了碧瑶，像她这种舞蹈大家的经验，不知道可以帮助碧瑶少走多少弯路。
如果可以，碧瑶也想跟苦娘一起学舞，只是，她的心中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她又提出了当时苦娘答应她的事情。
“苦娘师父，之前你说，如果我能跳出能让你入眼的舞蹈，便把九幽灯火给我……”
没等碧瑶说完，苦娘就打断了她的话：“怎么？你为何非要这灯火？”
碧瑶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一丝惆怅。
苦娘见此，微微一愣。自她认识碧瑶开始，每日都会带着浅浅笑容，好像没见她露出什么苦恼的神色。
“虽然我不记得了，可是我想救一人，他在地界，似乎性命攸关。”碧瑶看向远方，“可我没办法上去，得要集齐九幽灯火才行。”
苦娘眉头微蹙：“男人么？你要知道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的。”
碧瑶舒了一口气：“或许是吧，但是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一定会想救他的，如果不做，我恐怕会后悔一生。”
苦娘灰暗的眼睛露出了一丝无奈：“你已经死了，又哪里来的一生。”
碧瑶想了想，突然把自己逗乐了，发出了清脆的笑声：“是啊，我早就死了，一生早该结束了。”
“不过，尽管困难重重，我还是想努力一次。”碧瑶嫣然一笑。
苦娘低下头，喃喃自语：“痴儿……明日，便进行考验吧。”
“好！地点我定怎么样？就在往西十里的碎崖岩！”碧瑶眨了眨眼，露出一丝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