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阵

    祖师夜饶有兴趣地看着碧瑶东转西转,时不时运起灵力敲敲打打,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到底在找什么?天顾广场应当在上方,你却一直在地上搜。”

    碧瑶抬头看了看,似乎早有思量:“祖兄若是想先行一步,自当请便。”

    祖师夜赶紧上前一步,笑道:“喂,你不会想把我扔下吧。万一我被人围攻抓住了怎么办?来到此处的可怕之人那么多……”

    “我看他们怕你才是吧。”碧瑶笑眼如流波,睨了他一眼,忽而敛起,不再听他的絮絮叨叨,转而飞身向上空飞去。她身姿矫捷轻盈如隼,在云雾中如流光一闪,地面上祖师夜的声便远得再也听不见了。

    置身茫茫雾气之中,碧瑶水绿衣衫无风轻柔漂浮,她环顾一圈,心中已有定数。碧瑶双手伸于身前交叉,运起法力送入双目。平日她施展离娄术都是以隐蔽为先,鲜少如同此刻一般注入大量灵力。此刻在碧瑶的眼中,那雾气不再仅仅只是雾气,背后更是一个个神秘磅礴的淡蓝色符文铰接映照,流转不停,很是奇特。而为这些符文提供灵力的,似乎是在下方的土地里。

    “这是什么?”碧瑶喃喃自语,纵身飘然跃下,很快便又落回了地面上。

    没想到祖师夜依旧等在原地,笑吟吟道:“怎么,发现什么了?”

    “你还在等我?”碧瑶略微讶道,她也并不隐瞒自己所见所得,“越往上,这雾气越是厉害,若不管不顾一味冲天而去,那便真真是危险至极了。我看着,此处倒像是个陷阱。”

    “陷阱?”

    “不错!引诱人不停往上,寻找天顾广场的陷阱!”

    碧瑶的神色凝重起来,直觉告诉她,危险似乎逼近了。

    ◆◆◆

    天顾广场之后的大殿里,身着月白长袍的青年人正站在中央,寥寥几人围在他的身边,而这偌大殿宇中却没有一个弟子,看着格外空荡瘆人。

    “大师兄,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旁边的黄衣男子有些犹豫地道。

    一位美貌女子脸色一沉:“巽煌师弟,你应当唤他掌门。”

    那被叫做巽煌的男子有些黯然,而年轻的新任天顾门掌门见此挥了挥他月白的衣袖,道:“无妨。师父死后,我们天顾门本就危如累卵,一些虚衔就不用强调了。”

    “对不起,大师……掌门。”巽煌低下头。

    在他身旁的褐衣男子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满的精光。

    新掌门淡淡道:“如今,不知多少人正在觊觎我们的天机之术,趁着师父仙逝,想断了我们的传承。若利用这千重大阵能够助我们击杀一些心怀不轨之人,也算是正本清源,天经地义。”

    巽煌似乎有些不赞同,但到底还是没有再说话了。

    一时之间,凝重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殿内。人心波折,隐藏在沉默的未尽之言下,寂静无声。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云雾之上,不断有凄厉惨呼之声传来,粘稠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上涌。整个空气变的湿漉滑腻,令人呼吸困难。抬眼望去,从不见天日的白雾深处延展而下,血色逐渐弥漫浸染到整片空间之中,侵入活人的全部视野。

    鲜血急促滴落。

    碧瑶的眼前突然直挺挺坠下一具沉重的尸体,伴随着筋骨断裂的清脆嘎哒声,“啪”的闷响之后,飞溅的鲜血随泥土四散,沾染上了碧瑶的鞋子和裙角。断肢则直接飞到远处雾气中去了。

    那人的头此刻也“咕噜噜”地滚了过来,停在碧瑶跟前,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脖子断裂之处血肉平整无比,正汨汨向外流淌着温热的血,渗入少女脚下的土地中。

    祖师夜忍不住看向她。

    却见她望着这一切,不见笑意,也没有怒怨,只是不避不让地站立此处。足履之上,淡黄合欢怒放。

    祖师夜的目光落在那些血迹上,刹那只觉那青绿的裙摆下,似是开出了鲜血浇灌的黄金花,煞是可怖而艳丽。但他的兴趣却不在这诡谲之美上,他的眼只注视着眼前这个少女。尸块白骨如雨而落的当口,她却如此沉静地停留在这杀人场间,犹如已将尸山血海趟过无数遍,仍能绿衣如玉,莹莹如远仙。

    他似是被这血染的合欢所震动,沉默了半晌,才换上一副饶有兴趣的面孔:“第几个了,一路上都快七八人了吧。”祖师夜语气轻松地调侃,“你不怕吗?”

    “我怕啊,”碧瑶歪了歪头,落在祖师夜眼中犹如一只野生的小动物,“所以还要祖兄多多援护了。”

    祖师夜轻笑一声,脸上一万个不信:“是么?我可没觉得。就算是历尽杀阵的修真之人,若眼见到此种惨烈的死亡方式,也不免畏缩退避,碧瑶姑娘却面色不改,难道是见过……比这更可怖骇人的么?”

    碧瑶微微一凝,只觉眼前这潦草少年眼神深邃冰凉,竟要把她看透一般。她在九幽十年之久,凡人只消感受片刻便能惧怖欲狂的地界,她行走其中,挣扎生长,莫说断手残肢,便是鬼物啃食、异形灾厄、古魔混沌,都早已见历无数。

    只是碧瑶无意跟祖师夜倾吐往事,当下便展颜盈盈一笑,顺势转移了话题:“祖兄看着那断口处。”

    接着又指了指远处的身体:“他的手腕之处也被切断了,难以想象这是一种怎样锋利的兵器。”

    “确实奇特。”祖师夜踢了一脚那尸体,从他的身上翻了半天,才翻出一个小小的储物袋。袋内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小小的两瓶药丸,一本有关星象的书,还有一封信,祖师夜看了一下,信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只是一封家书,向父母告知自己去求仙问道。

    祖师夜随便念了几句:“寄托父母之重担,儿必拼死努力,不负所托……此人倒不像是来夺宝的。”

    他随便伸手一指,一团黑色的火焰卷了过来,那人的身体和头颅顷刻间便被烧成了灰烬。如此悄无声息的,一个人便从此化为一抔灰土,随着血腥的风飘散了。

    碧瑶忽然觉得有些冷,雾气轻柔抚过她玉一般的肌肤,那死风似也吹进了她的骨头里。

    她看着那堆灰烬,喃喃自语:“难道他们不知道,参加考核的,并不一定是有所企图之人吗……”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碧瑶的目光从那灰烬移到了空中,往日柔和早已褪去,唯有神光湛然凛冽,“祖兄,这是一座杀阵。”

    “且是,大凶杀阵!”她声音碎落如铃,锵然坠地,如金鼓之声,乍然而起。

    雾气渐浓。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渐渐变少了,异样的寂静弥散在云雾之间。有时,鲜血浓郁猩红地凝结在一处;有时,雾气又皎洁温柔如同白雪,只有丝缕血迹。如贪食的毒虫,悄无声息地沉默蔓延。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飞掠其中,不时闪转移动,不断拨开层层云气。然而随着越是深入这千重雾障,云气便越来越厚重,到了更深处,云雾甚至如海浪般泼面而来,如若凝结成实质,让人结结实实撞上一堵雾墙,更加难以捉摸有怎样的危险栖身于这大雾深处。

    碧瑶心下忧虑,几番询问裴陵溪,却发现裴陵溪也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两人对雾气的探索更加深入,裴陵溪似乎骤然陷入了沉寂,更加无法给出任何建议了。

    纵然如此飞驰,碧瑶耳边甚至连风声都听不见。她神经保持着高度紧张,不断地和各种致命威胁中交错而过。时间的概念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变得无限漫长。碧瑶和祖师夜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受到这雾气攻击的频率愈发高了起来。原本只是精巧的机关,现在却更加像是诡谲的活物。

    伤心花漂浮在前,白光清皎,莹莹溶溶,一副烂漫模样,却与碧瑶紧绷的内心时刻相通,随她心意为她避过陷阱,如流云般自由。即便如此,仍有一次碧瑶甚至觉得有股冰凉的寒意从自己的脖子处划过,似乎闪身再慢一点就要如同前人一样,被割下头颅,血溅当场。

    昏暗的太阳潜身在雾气上方,死气沉沉地散发着晦沉的暮气。

    真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落日。碧瑶心中忽生此念。

    思及此,她心下微动,转头向身边的祖师夜看去,只见那人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什么惧意。碧瑶心中凛然,不由自主地对他更加戒备起来,此人不仅身手不凡,更是一副与她旧相识的模样,令人疑窦丛生……

    便是这么一晃神,雾气翻滚,如山海压顶席卷而来,碧瑶愕然,显然躲闪不及。身旁的祖师夜也是脸色一变,伸手似要抓住碧瑶。但她身形一晃,眨眼如风如云隐没至虚无,又在电光火石之间,出现在了十步开外的不远处。

    祖师夜瞳孔微缩,嘴角微微翘起:“碧瑶姑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然而便这么一瞬,仿佛就要抽干了碧瑶的全部力气,她漂浮半空,尽力忍耐,但胸口仍不断起伏。没有想到第一次施展师父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缩地术,竟会会如此狼狈。左臂忽地传来一阵凉意,碧瑶扭头看去,却见一道深深的伤口,疼痛尚未袭来,她借此时机稳住心神,如小兽般警惕地看着祖师夜。

    她的手拢在背后,缓缓的,绿衣袖上似有蔓延开了一朵鲜红的云,娇艳欲滴。碧瑶清清楚楚地感觉地到她的左手小臂被割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若不是自己用了缩地术逃过一劫,恐怕此刻已然拦腰两段了。

    “此阵之凶,我平生仅……少见。”碧瑶强撑着直起身子,飘回祖师夜身旁,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你似乎很不信我?”

    碧瑶笑了笑,并未回答祖师夜。

    祖师夜也听出了碧瑶声音的些许颤抖,不知道为何,他的声音带了些许温柔:“先把伤口包扎一下吧,放心,我的目标只是天顾门而已,你与我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碧瑶看了他一眼,微微放下心来。转念一想,此人若想杀她,刚刚就根本不必相救。一念及此,碧瑶迅速运气伤心花,这洁白的小花尽忠职守地替她止了血,紧接着,她又从腰间储物袋里拿出一些药品绷带,掀开衣袖抹了上去。

    只见那玉白的小臂之上,一道血口整齐的划开,甚至可见翻卷出的鲜红的肉,深可见骨。

    “你刚刚为何想救我?”碧瑶上完药后,缠上绷带,将臂膀扎紧。

    祖师夜难得地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看来我们若想活着出去,须得要破了此阵了。”

    碧瑶放下衣袖,看着那雾气滔滔,忽然灵黠一笑:“我……有些想法。”

    祖师夜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刚刚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和那略显苍白的脸色,此刻却掩不住眼底的得意神采,端的是天纵飞扬,生动明亮,他心中不由一软,无端升起感叹来。

    为什么要救她呢?是因为那位大人吧?如果她真的死在这里,那位大人……一定会很难过吧?

    ……

    碧瑶双手快速结印,一道青光如水波从她双手间逸散,渗入这云雾间。犹如一张被洇透的纸,此间天地逐渐慢慢暗下来,那垂死的暮光被隔绝在外,眼前一切都笼罩在淡洽幽微的青色里。

    祖师夜微微一愣,这种法术不过是一些小把戏,既没有什么威力,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却不知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又在想什么了。

    “你在做什么?”祖师夜从她身后探过脑袋。

    青色转暗,如一场迫近的夜幕,光线已经暗到两个人难以看清彼此。黑影沉沉中,一缕白光扎然幽幽绽开。

    伤心花盈盈悬浮,如白蝶碎呼吸轻巧跃动,白光洁净如梦,轻灵风流。祖师夜定定望去,在这圣洁幽光中,绿衣少女的容颜如玉如月,直像一尊降临于此的神女玉雕,眉目如裁冰,容光似剪雪。偏这玉像双眸如明湖,笑颜如流水,便是神仙在此,也难以在她面前呼吸半分。

    人间颠倒变换。

    刹那间,那伤心花儿飘然飞起,飞旋流曳,散出千万飞花,飘雪于空,清艳潇洒点亮四野。祖师夜的眼眸忽然一缩,讶然地看着眼前,那是数十数条奇异丝线,宛如被剥开了藏身的硬壳,显露在这暗夜白光之下。而那白色丝线上竟然还挂着一根根坚硬的倒钩刺,在光影的流转之下若隐若现,诡异至极。

    祖师夜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他看向碧瑶的目光,不仅有赞许,还有若有似无的,如同长辈一般的关怀。

    碧瑶得意而狡黠的一笑,像极一只如了心意的猫儿,若非此刻仍飘在空中,只怕她都要自得地点起脚尖来了:“我刚刚一直在想,这杀人凶器到底什么,非但不为人所见,还可以如锋利如匕,又像钝刀一般绞肉。直到我刚刚亲自感受了一下,那东西割入我皮肤之时,我忽然想起了渔人垂钓,那线便是手中长杆,而那刺破鱼儿皮肉的,自然就是……”

    她颇为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头,只拿一双黑亮亮俏生生的眼得意地望向祖师夜。

    祖师夜被她这双亮盈盈地眸子望着,一时哑然:“生死一发之际,你还有空思考这个?当真是胆大包天。”

    碧瑶抿唇一笑,并不回答,指尖伤心花却懂主人心意,小猫尾巴似的得意地盘旋了个圈。

    这笑容端的是无比天真可爱,叫人心生怜慕,但想替她顺一顺那狡猾的小狐狸绒毛。但若真有人敢上手以为能驯服住她,定然免不了尝一番大苦头。祖师夜心中柔软,却也不知为何冒出这个念头来。

    碧瑶继续说:“师父教导我时候说过,这天地之间,不管是什么,哪怕是一缕风,都是可循之物,都有追寻踪迹之法。想到鱼线之后,我便猜测这东西必有实体,绝非无形,天下万物,唯光之下无所遁形。”

    她危险地眯了眯眼,脸上笑意不减,话语却有肃杀之意,“这阵法的创造者当真是天才,将危险藏于光芒之下,用以雾气作为掩护,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雾气上,却忽略了藏于阵中的真正杀器。”

    “或许之前很多人都急迫于飞行,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碧瑶略略叹了口气,“不过,我刚刚所遇极险,却是丝线主动变动而来,恐怕是有人藏于幕后,欲要主动杀我。”她轻笑一声,“有趣,这与其说这是一个阵法,倒更多借鉴了机关之术。”

    接着她心里嘀咕了一句:难怪裴陵溪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东西。

    祖师夜颇为信服地点点头:“那如何破阵呢?”

    碧瑶语气坚定:“要么斩断这些丝线,要么就找到布置丝线的阵眼,一切的源头,将其一举捣毁。”

    祖师夜叹了口气:“这天顾门,还真不打算留活口了。”

    碧瑶的眼中滑过一丝霜雪般的冷酷寒意,低低道:“看来,哪怕是如此隔绝人世,千年不出的小洞天,也是这般杀人心思、勾心斗角的……”

    一次诛杀上百人,这天顾门也是大手笔了。碧瑶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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