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朝霞跃过房楼，映照在粼粼的瓦片上。这座小城哪怕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肆虐，但人们很快便回到这里，重新振作起来，构建自己的家园。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吆喝了，虽然不多，但足以感受到凡人这股磅礴的生命力，让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距离碧瑶与鬼厉离开天音寺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碧瑶却是走在他前头，四处打探什么，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直没有跟鬼厉说话。
而鬼厉也是默然无语，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觉得这般跟着她就好了。
碧瑶七拐八拐，走入了一条四下无人的小巷中，接着，停住了脚步。鬼厉差点避之不及，几乎撞在碧瑶身上。
一声轻轻的叹息。
碧瑶转了过来，抬头看向鬼厉。那是怎样一双魂牵梦萦的眼眸呢？鬼厉在十年之内无数次幻想过她再睁开眼，再看看自己，如今这双眼睛就在眼前，他却有些退缩了。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碧瑶忽然道。
“什……什么？”
二人不过相差半臂，距离是如此接近，本该是情人之间的旖旎亲密，鬼厉却感受了一种压力，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碧瑶直视着他，眼里有藏不住的落寞：“我以为，你会解释的。不说普智之事，私藏天书之事，那与你那同门陆师姐的事呢？”
鬼厉身子一抖，心头酸楚恐惧内疚接踵而来，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几天，碧瑶给足了他时间，他却胆小怯懦，甚至不敢解释一番。又或者这解释根本无力，索性不开口了，试图蒙混过去。可碧瑶，接受不了。
九幽下、重生后，碧瑶一直没有放下过张小凡。
她一直都知道，张小凡是爱自己的，也知道，这十年来他也是不容易的。但是这样一份爱，染上了她无法容忍的污点。
所有人都皆道他情深似海，然心志不坚，流转与他人。对着杀了他父母的仇人普智，下跪磕头,浑然忘了那些可怜之人的性命。得到了天书第三卷，但心思多变，不曾告知自己父亲。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让碧瑶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失望到她根本想不通那个她眼里，痴情、重情重义、内秀、忠诚的张小凡，是眼前的这个人。
曾经是多么美好，可是现在呢，又变成了什么？
“我曾以为你是那个宁死也要为别人保守秘密的重义之人，我以为你是那个付出无数光阴也要……救我的痴情之人，我以为，都是我以为。”碧瑶清丽的脸上带着无尽的怆然，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
这里风大，吹得碧瑶眼睛酸，深呼吸后，她的声音带了几分自嘲：“天音寺里，望月台上，天书第三卷，这些事情，曾经的我绝计不曾想过。究竟还有多少我不曾知道的？”
鬼厉浑身颤抖，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我……”
“原来，十年光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还是，你从来没变过，是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了。”碧瑶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也越来越失望。
鬼厉的喉头动了动，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碧瑶，一股绝望从他的心头升起，他只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说着对不起，祈求着碧瑶的原谅。
碧瑶见他的样子，多少深刻情意，如今却成了捅向自己的刀，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碎成了一片一片，无法拼凑。
鬼厉情绪激动之下，忍不住死死扣住碧瑶的手腕，欲把她揽入怀中。
碧瑶心中大为烦闷，用力甩开他的手。见他竟不肯放弃，仍向自己抓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刮了鬼厉一巴掌。
“啪！”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小巷中。
连碧瑶都惊呆了，忍不住看向自己不受控制的右手。
裴陵溪冷哼了一声：“真是麻烦。”
这一记耳光竟然是裴陵溪控制着碧瑶的身体所为。
鬼厉呆呆得看着碧瑶，浑然不信她会此般待自己。
纵容此刻碧瑶又惊又伤，可是九幽多年经历，让碧瑶学会了藏匿，学会了坚强，她收起了所有的情绪，转过身，强行使自己恢复平静：“张小凡，此刻的你，到底是青云门的小弟子，还是鬼王宗的副宗主？”
“我……”鬼厉面容不断抽搐着，内心挣扎着。
碧瑶不想听他的答案，因为她知道，自己也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甚至说话都带了一点哭腔：“如果你是青云弟子，你应该回你的青云门。如果你是副宗主，你应该回鬼王宗待命。”
“……我要回家了，你请便。”
碧瑶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地化为一道青光，迅速地飞向远方。
鬼厉，或者是张小凡，突然跪倒在地，失声痛哭。他早就没有家了！而这么多年来，碧瑶一直都是他的心灵支柱，对他来说如同家一般。如今却发现，自己竟似被抛弃一般，已经无处可去、无处可依……
◆◆◆
碧瑶几乎是跌跌撞撞得落在重新搬回狐岐山鬼王宗的门口，丢下一句“都别来管我”，便再也没有理会任何一人，直接凭借着记忆，冲进了自己楼阁的房间。
鬼王日日会命仆人来此打扫碧瑶所居的二层小楼，故而这二楼上的卧室，还是如十年之前一样，从未变过。碧瑶反锁上门，缓缓走了进来，扫视了一圈这熟悉的场景，内心深处的所有痛楚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崩溃地趴在床上，失声痛哭。
幽姬与鬼王都发现碧瑶回来了，听得房里动静，犹豫了一番，吩咐下人去准备一些吃食，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合欢铃摇了摇身子，有些担忧道：“主人很难过吗？”
裴陵溪缓缓道：“此刻她心中悲痛欲绝，你若不知，还是少说点为妙。”
合欢铃嘟嚷了一句：“我是不知，怎么！你知吗？”
裴陵溪难得地沉默了一番，没有说话。此刻裴陵溪的一魂与碧瑶的魂魄融为一体，她的所思所感，焉能不知？对他来说，碧瑶此刻的苦楚，他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合欢铃又道：“为什么呢？为了那个什么鬼厉吗？”
“或许不只是为了他。”裴陵溪声音低了一些。
合欢铃当然不明白，带着些许天真：“主人还要哭多久？不知怎么的，我也有些难过的感觉。”
裴陵溪的声音带了几分温柔，划过碧瑶的心头：“哭吧，就哭到再也不会为不值得的人落泪为止。”
……
碧瑶一天都没有见人。直到傍晚，她才从床上起来，走到走廊，靠着栏杆，俯瞰山下的风景。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天空被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几处逃走的余晖落在鬼王宗的楼顶。楼外的绿意依旧盎然，静静的没一丝声音，只有这满眼凝视的松柏有着入目触及的沉重。
“好多了？”裴陵溪忽然很想拥有实体，替她拂去眼角的泪迹。
碧瑶舒了一口气，“嗯”了一声：“谢谢你。”
在如此崩溃的时刻，有裴陵溪的陪伴，确实让碧瑶安心了很多。
看着这人间好景，碧瑶忽然道：“此刻我终于明白，师父当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裴陵溪问。
碧瑶淡淡道：“师父说：‘人生天地间，就算只是大梦一场，哀而不怨，醒而不伤，也仍需要巨大的勇气了’，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原来是这个意思。”
裴陵溪喃喃自语，复述了一遍：“哀而不怨，醒而不伤……”
“我现在觉得，原来这就是大梦一场。”碧瑶的发丝随着风儿轻轻飞舞，连她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飘忽，“就好像，我从没下过狐岐山，从没遇到过他一样。”
裴陵溪很知趣地没有说话。
碧瑶继续道：“六岁那年的事，让我困了自己十多年。我想，如果是以前的我，遇到这样的张小凡，怕是会继续一辈子困着自己。可如今，我觉得，不一样了。”
“为什么呢？”裴陵溪对什么都不在乎，不耐烦，却对碧瑶有着出乎意料的耐心。
碧瑶忽然嫣然一笑：“因为九幽。这一天，我想了很多，我在九幽遇到了很多的伙伴、姐姐、师父……他们对我的感情与关怀让我知道，在这世上，有许多人还爱着我，包括父亲与幽姨。”
九幽的日子，碧瑶不曾有童年的惨痛经历，反而像个普通的人一样。如果说小痴母亲教会了碧瑶怎么去爱，那么九幽的众人教会了碧瑶怎么被爱。
裴陵溪忽得感觉到一丝暖意，在他的心间游走。
碧瑶伸出手，似要握住这风：“所以，纵然我失去他的情，也不过如这人间清风。”
“如果那张小凡，并非对你无情呢。”裴陵溪的话总是这么尖锐。
碧瑶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眼眸，这一次再也没有了失望与悲伤，而是平和与明亮。
“走吧！我要重塑自己了。”风吹过碧瑶的衣衫，竟显得她是如此出尘。
裴陵溪似有欢喜，颇为赞许。
重塑的不仅是身体，还是她的心。
◆◆◆
碧瑶独自来到了寒冰室，将石室封闭起来。看着寒冰室里残余的鲜血痕迹，碧瑶的思绪又飘到了不久之前，她第一次从九幽被摄入此地的情景。而如今，自己居然真正地站在了这里。
纤手一挥，碧瑶将自己的身体放在中央的石床上。这移魂之法，碧瑶不要太熟悉，指尖轻点，几张符箓呈卦象之势，贴在四周。接着双指连掐，打出数十个古怪法印，接着手指点在眉间，顿时魂魄便被引了出来，而那玉石之躯少了法力支撑，白光一闪，化为了一块白色之玉。
紧接着，碧瑶的魂魄便往那身体里钻去，可谁知道，竟有一股阻力拦着她不让她进去。
碧瑶唯一思索：“难道是因为我的魂魄中还有其他人的缘故吗？”
裴陵溪淡淡道：“你将我分离出去，融合扣在合欢铃里的一魂后，再试试。”
碧瑶犹豫了一下：“那，那失去了依靠的你呢？”
裴陵溪满不在乎道：“我本就是该死的，你不必管我。”
“那不行！”碧瑶斩钉截铁道，“是你用的命换我回到人间，我怎么能不知恩图报？”
裴陵溪：“……”
碧瑶一咬牙，眼神坚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只见一团青光自寒冰室内冲了出来，带着阴冷的力量，把鬼王宗众人都吓了一跳。很快，鬼王宗的弟子便看见那一向生人勿进的寒冰室里，缓缓走出一个窈窕的人影，一身绿衣，青丝如瀑，绝美的脸庞有些苍白，身体发着丝丝诡异的阴气，却更显得神秘异常。
“终于……终于回来了。”碧瑶的脸上难掩喜色，“就是这具身体之前受的伤，要好好养一养了。”
裴陵溪有些虚弱：“你倒是精神，我都快被折腾散架了。”
碧瑶有些不好意思，微笑道：“这次还是多亏你主动剥离我的魂魄，才让我魂魄如此轻易地融合完整。不过，你就只能先在九幽灯里呆呆了。”
“蠢货！为何不放弃我？”说完这句话，裴陵溪忽然有些沉默，“这世上谁也不会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死活，你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救我?”
碧瑶正色道：“我说了，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能放弃你的。”
裴陵溪心念一动，又低低说了句：“蠢……”
碧瑶权当听不，嘿嘿一笑：“这样反倒更好，你的魂魄已齐，便先暂住在九幽灯里，待我找到你的身体，便可让你重获生机。”
“哦！”裴陵溪敷衍地应了一句。
此刻的她沉浸在自己的复苏与能偿还裴陵溪的恩情上，却没发现裴陵溪的语气有些古怪。
“走吧！我正好有事要与父亲说。”碧瑶莲步轻移，往大堂走去。
◆◆◆
待得来到大堂，却发现父亲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的吃食，全是碧瑶曾经爱吃的。
碧瑶大为欢喜，一溜烟地扑进鬼王的怀中，撒娇道：“爹爹！”
鬼王难掩喜色，轻抚着爱女的头发：“终于有时间回来，父女两好好聚一聚了。”
碧瑶开开心心地坐在椅子上，狠狠夹了一口蘑菇，她在九幽多年可根本没再吃过这等人间美味了，再加上重新换回了人身，实在是饿得厉害。
鬼王看着女儿生龙活虎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慢点，怎么跟没吃过饭一样。”
“唔……九幽就是什么都没得吃啊。”碧瑶又夹了一筷菜，撇了撇嘴，抱怨道。
听碧瑶提到九幽，鬼王的脸色一变，见碧瑶说得轻松怜惜之色更甚：“没事……回来了，以后你想要什么，爹就给你什么。”
碧瑶轻笑一声：“爹，我倒是先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
碧瑶放下筷子，手掌一摊，只见有两个金色卷轴漂浮在上方，碧瑶的眼睛微眯，露出一丝自傲：“爹，天书第三卷、第四卷。”
鬼王巨震，脱口而出：“什么！”
碧瑶微微而笑：“这第四卷，是女儿在天音寺得到的。那些天音寺僧人根本不知道此为何物。至于第三卷……”
鬼王喜形于面：“第三卷呢？”
碧瑶的笑容略微收起：“是鬼厉在天地宝库中得到的。”
鬼王一愣：“鬼厉？”
接着鬼王的脸色暗了下来，哼了一声：“我便知道，他有不轨之心的。之前我便跟你说过他心意不似从前，瑶儿，现在信了吧。”
碧瑶不予置否，只是淡淡道：“有了这两卷天书，我鬼王宗便可更上一层楼。”
鬼王看着碧瑶的变化，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这段日子，爹爹也该把天书里参悟的功法都教给你了。”
碧瑶扬起头，露出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