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方大急，他望向天空中沐浴在玄青光芒之中的鬼厉，眉头紧皱，对着普泓上人大声叫道：“师兄，现在怎么办？”
值此风云变幻的关头，普泓上人颇有些举棋不定，最后还是长吸一口气，决然道：“此人乃普智师弟传人，更是他一生心血宏愿所在，我们不可不救。”
碧瑶听闻此言，心中对这普泓上人隐隐多了一分佩服，她的目光望着高处的鬼厉，心间竟不自主地隐隐作痛。
普泓上人一声喝令，重新盘膝坐好，口中颂佛，梵唱之声隐隐又起，随即，在他身旁身后众天音寺僧人看见方丈施法，纷纷跟上。片刻之后，一片庄严肃穆的金色光芒，从这些天音寺僧人之中再度泛起。半空之中的鬼厉，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地面上渐渐泛起的金色光芒向自己笼罩而来，他的精神此刻都似被无字玉壁上闪烁的那些字体完全吸引住了，竟忍不住开始修习。
突然，乌云之下，天际雷声隆隆，云层中开始有电芒窜动，似天心已然震怒。云层之中，狂风大作，云幕慢慢开始旋转，就在鬼厉上方，渐渐似现出巨大漩涡的模样。
普泓上人眺望苍穹，脸色大变，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忽然听他身旁那个枯槁老僧冷冷道：“此人一身修行，竟引发了‘天刑厉雷’，可知妖气之盛，天亦不容。方丈不顾一切救护于他，只怕未必是对的。”
普泓上人转头向说话之人看去，那枯槁老僧冷然对望，普泓上人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一声惊雷，赫然在天幕之中炸响。但只见天际轰然雷鸣，从那旋转不休，深深不可见底的漩涡深处，一道粗大电芒自天穹轰然击下，打在了金光法阵之上。巨响声裂，普泓上人等所有天音寺僧人身躯大震，修行稍低的僧人纷纷是面色潮红，有的已然吐出鲜血。金光法阵摇曳闪动，无力地颓然散开，化于无形。
普泓上人身为阵法主持，所受震动极大，竟忍耐不住地大吐了几口鲜血，几欲晕倒，忽然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了普泓上人的背上，传来丝丝法力，那是一种古怪的力量，与普泓上人所知的法术皆为不同，平和而隐隐有磅礴之势，只是这势如今似乎还较为弱小。
“碧瑶姑娘。”普泓上人讶然。
碧瑶却没有没有回答他，一双明眸却已死死盯着同样重伤的普方身上。在她的心头盘旋着一个念头，如若此时趁着他们自顾不暇，击杀普方，岂不是天赐良机？
普泓上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你不阻止我吗？老头儿。”蹲在普泓上人身后的碧瑶忽然道。
普泓上人有些虚弱：“我无法阻止你，我只能，劝解你。”
碧瑶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看向高处，淡淡道：“我素来看不起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却也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会堂堂正正地报仇，而不是在你们帮助别人的时候偷袭。”
普泓上人眼中划过一丝赞许，也站起身来：“多谢。”
金光法阵既散，滚滚激雷再无阻碍，轰鸣声中，如光柱从天而下，沛不可当，直欲贯穿天地一般，轰然击下，自向鬼厉而来。
众僧人都不忍观看，纷纷闭眼转过头去。普泓上人更是心头伤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本是好心好意要渡化鬼厉，希望能化解他身上戾气，怎么却变得了这个结果，引发了万年未见，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天刑厉雷！
光柱转眼即至，还未及身，鬼厉面容惨白，在巨响狂风中张口大呼，却根本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都淹没在那天地巨威之中。他在天地神威笼罩之下，面上七窍尽数流血，面相凄厉绝望，便是往日一直忠心护持他的噬魂魔棒，此刻面对天刑，也被压制的黯淡无光了。
一切，彷彿都将结束。
碧瑶的心难以抑制地剧烈跳动，十年之前，青云山上……
这一次还会有人为了他而不顾一切吗？
“我劝你别犯蠢。”裴陵溪一向漫不经心的语气，此刻却是难以描述的冰冷，“你现在一副残败的玉石之躯，可再也没有一身精血可献祭，没有第二次痴情咒可用了。”
碧瑶没有回答，而此刻她的右手，已经悄然张开，隐隐的，有一盏小灯在她的掌心出现。
裴陵溪气极反笑：“你当真要使用九幽灯？！为一个这样无情无义之人？你可知不久前，西方大沼泽，天地宝库处，他与那陆雪……”
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他动摇不了碧瑶的心。纵然碧瑶对张小凡多有失望，可是无论如何，碧瑶都不想，不想看到他死去……
“蠢……”裴陵溪轻轻道，只是他的讥讽的语气里，罕见地多了几分心酸。
威威苍穹，彷彿传来幽幽挽歌之声，回荡天际。
眼看鬼厉就要被这轰天巨大光柱击中，粉身碎骨之时，突然，鬼厉身后的无字玉壁，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无数闪烁的字体再度闪烁亮起，尤其正中那九个大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更是发出了刺目耀眼之烈芒，彷彿最灿烂的星火瞬间点燃，顷刻间铺天盖地地冲天而起，那无尽气势，竟是直冲着天际那神秘的巨大漩涡而去的。
“轰隆！”……
天幕苍穹，雷声震耳欲聋，声声都似有裂天之威，如被激怒了一般，瞬间，那威势无比的天刑光柱如电般劈在无字玉壁之上！
两股炽烈光柱，在天地之间轰然对撞，地面山脉尽数震动，无数巨岩石壁纷纷开裂，雷声隆隆之中，万兽哀嚎，如人间末日所在。
那不可直视的耀眼光辉间，有一个绿衣身影，忽然直冲而起，飘然闪现至天际。
鬼厉呆住了，无数的情愫将他拉回记忆的漩涡，天地凝固，似就在那么一刻。
“轰！”
碧瑶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悄然御起九幽灯，一把拉住鬼厉的手，将他往旁带了一带，堪堪躲过天罚这一击，直飞出去。
令人惊恐的是，下方无字玉壁之上，原本光滑如镜的石壁，碎裂之声响了起来，在纷纷扰扰尖啸声中，一声轰然巨响，这块巨大的山壁乱石飞走，颓然倒塌！
天际，巨大的光柱缓缓散去，低沉的黑云似乎得到了发泄，狂风渐渐止歇，雷声也慢慢停了下来。随后，天地彷彿一下子回复了平静，黑云渐渐散开，那平和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两个身影，从半空中落下。九幽灯已然被藏了起来，碧瑶不动声色地挽着鬼厉的臂膀，踩着伤心花，飞至地上。
碧瑶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发丝有些焦了，连带着绿色衣衫也缺了几块，露出雪白的臂膀。鬼厉却极为严重，血流满面，昏迷不醒。
天音寺众僧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这败落了的无字玉壁，望着在天刑之中竟然侥幸逃生的鬼厉，一句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
鬼厉这一睡，彷彿又是悠远的沉眠。
朦朦胧胧里，彷彿有许多人在身边走来走去，十分繁忙，又有人在身边说话，声音时大时小，似乎有的时候，竟还有人争吵的样子。
“老头儿，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碧瑶看着门外眉头紧缩的普泓上人。
普泓上人抬头微微一愣。
碧瑶走了过来，耸了耸肩：“为了救一个外人，损害了无字玉璧这样的宝物，也难怪他们都不满。”
“你却帮我们压下来了，”她的眸子明亮，闪烁着光芒，“你这老头相当了不起。”
普泓上人这几日面对了太多长老与弟子们的责问，听得此言，不由苦笑一声：“没想到，事到如今，只有碧瑶姑娘愿意帮老衲说说话。”
他转了转念珠，又恢复了那一惯的平和慈爱之色：“一块玉璧罢了，世事轮转，众生皆没，谁又知得身后之事？今日珍而重之，岂可知他日若何？”
碧瑶心间一动，如若天音寺知道那玉璧之上的文字，记录的却是魔教无上道法，又会作何感想？
想到此处，碧瑶忽然道：“老头儿，你对张小凡特别我能理解，可你为什么对我也如同对他一样呢？”
普泓上人双手合十，微微而笑：“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什么？”碧瑶不解。
普泓上人却说出了一个碧瑶心底的惊天大秘密：“碧瑶姑娘此刻，并非凡胎吧。”
碧瑶大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碧瑶姑娘无需紧张，从见到你的第一刻开始，我便发现你这副身躯竟与那无字玉璧发出的气息极为相似。”普泓上人神情平和，并无恶意，只是浅笑道，“刹那之间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碧瑶姑娘或也与我佛有缘。”
碧瑶的神色变了变，又重归于平静：“只是因为这个？”
普泓上人道：“前段时间兽神之难，我听出去探查的门下弟子道竟有魔教中人在疏散百姓，其中为首者一身绿衣，应当就是碧瑶姑娘了。”
碧瑶诧然，原来竟是这个原因，普泓上人才对自己如此宽待。
“十余年前，碧瑶姑娘用己之命救下张施主，十年之后，又在灾祸来临之时救助百姓。这一桩一件足以让贫僧动容。这几日的相处又觉得碧瑶姑娘重情重义，率真可爱，故而，实在不希望你有朝一日失去本心，才想让你也感悟一番佛法。”普泓上人缓缓道，此刻听他的语气，竟多了几分亲切。
碧瑶的心中似乎感受到一股暖意，只是兀自嘴硬：“你就不怕我参悟了佛法，回去后带人把你们天音寺给灭了。”
普泓上人忍不住一笑：“贫僧倒看你不像这种人。至于你与我普方师弟的恩怨，自有你们自己参悟解决……”
“哼，我圣教弟子恩怨分明。”碧瑶转过身去，压低声音，“将来，我也不会牵扯无辜便是。”
待得碧瑶走回去看望鬼厉，法相忽然出现在普泓上人身边，有些疑惑道：“师父为何对碧瑶姑娘如此上心？”
普泓上人转着念珠，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轻轻道：“千余年前，有一门派名曰天机堂，亦正亦邪，其开派祖师‘天机道人’精于窥探天道，算到千年后人间将有一场毁灭之劫。正好我们天音寺祖师与他甚有交情，也顺了一卦，卦相上显示本寺能延绵千年，但同样一朝大厦倾覆，不过绝非毫无生路，冥冥之中自有善因善果。算完几卦之后，那位祖师竟很快便死去，天机堂也消失了……算来日子，也要到了。我虽无先辈此等大能，但修习佛法多年，对天眼通也算有所掌握。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竟能让我隐约感受到那股与无字玉璧散发的道法之力一般的气息，也许，她便是关键呢？”
法相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就算错了也没什么，但若是对了……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
房中，鬼厉不知什么时候悠悠转醒了，正痴痴地看着碧瑶。
看普泓上人等人已走，四下无人，碧瑶第一句话便问道：“无字玉璧上的是天书吧。”
鬼厉一阵迷惘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天书第四卷。”
碧瑶站在旁边，心念一动：“你怎知是第四卷？”
“第一卷乃我们在滴血洞中所得，第二卷是你父亲传授与我，第三卷……”鬼厉顿了顿，“是我在天地宝库中所得，修习下来，我很明确感受得到，这便是接下去的第四卷。”
面对碧瑶的盈盈眼波，鬼厉绝计不敢欺瞒，如实禀告。
碧瑶忽然想到青云后山，陆雪琪身上那股奇怪的金光，再加上裴陵溪之前提过的话，忽然直截了当问道：“这第三卷是与陆雪琪一起得到的？”
鬼厉心一慌，喉结微动：“是。”
“第三卷你告诉我父亲了吗？”没想到碧瑶并没有追究与陆雪琪发生了什么，反而问了这个问题。
鬼厉偷偷攥紧了衣角：“还，还未……”
碧瑶沉默了，在这一阵久久的沉默中，鬼厉心乱如麻，心都仿佛要跳出来一样。这样等待她的回应，简直就像是世间最大的惩罚一般！
碧瑶转过了身，走到了窗边，轻轻推开了一个角，阳光洒了进来，落在她的半边脸上，泛出朦胧的光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去她此刻的满脸的失望。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个不停，碧瑶凝视着那只麻雀欢脱的模样，心却凉了。
鬼厉的语气有些颤抖：“你若想要，我可以……”
“你把第三卷抄录给我。”碧瑶打断了他的话，平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