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炎下意识地去看碧瑶的表情，碧瑶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也没太大的反应。
不知怎么的，他有些放下心来。
碧瑶淡淡道：“多谢姐姐告知，难道姐姐出现在此，便是特地为了说这件事吗？”
金瓶儿微眯眼睛，笑道：“妹妹倒是沉得住气，不仅是那绝色美人，我记得青云门似乎也有个佳人对鬼厉公子情深义重呢……”
“这等捕风捉影的小事也值得仙子上心吗？”秦无炎打断了金瓶儿的话，“金仙子出现此地，想必有你的事，我与碧瑶小姐自有我们的要事，便不奉陪了。”
说到后面，秦无炎已经隐隐有了不客气的意思。
金瓶儿心中暗骂一句，这该死的老对头到底是哪一边的，明明恨极了鬼厉，此等好机会，今天为何如此反常？
只是金瓶儿绝美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不满的神色，只是优雅地施了个礼：“小女子便先行回合欢派了。”
“不送。”秦无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金瓶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转身，走向远方，只是她带有笑意的声音却从远处飘来：“秦师兄，烤兔子不是这么烤的，你不如去请教一下血公子，他之前给我烤的兔子，真是天下一绝。”
碧瑶转身回坐，舒了一口气。
秦无炎出去探了探，发现金瓶儿已然离开，回到篝火旁，看见碧瑶依旧是若无其事地在检查兔子的状况，松了口气。
“她说的话未必是真，怕是挑拨。”
碧瑶点点头：“我明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般急于激怒我。”
秦无炎放下心来：“我便知道，你能看得明白。”
“是因为，我想我应该相信张小凡的。”碧瑶抱起兔子，把它放在地上，这么一会儿功夫，小兔子已经能走了。
秦无炎想起死亡沼泽中，鬼厉与那个正道拿天琊剑女子的对话。他的眉头竟不自主地皱起，秦无炎心里很清楚，碧瑶乃鬼王爱女，鬼厉乃鬼王宗副宗主，若能离间这二人，未来必有好处。若是之前他必定抓住这个好机会，只是……
只是……他觉得他不该就这样伤了碧瑶。
“你把它治好了？”于是，秦无炎这样说。
碧瑶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是啊。”
“一只兔子而已……”秦无炎不明白。
“兽神之难，都已经很不容易了，让它走吧，生死便看它自己。”碧瑶对着小兔子，又像是对着自己道。
秦无炎忽然有些感慨：“或许，你说得对。”
碧瑶目送着那兔子跑远，淡淡道：“秦大哥，我大概已经知道了我要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接下去，或有危险，你不必再陪着我了。”
秦无炎默不作声。
“你的人情我会记得，”碧瑶拿出一张金符，“他日，你可持此信物来鬼王宗。”
“……好。”秦无炎顿了顿，“碧瑶小姐，万毒门近日收到消息，鬼王宗在望云山城下的一座小城里驻扎。”
碧瑶点点头：“多谢秦大哥。”
秦无炎知道，自己留不住碧瑶，自没其他话说，也没话可说。
已经遁出数十里的金瓶儿，停下了脚步，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那副嬉笑的神情，转而是无比的严肃，金瓶儿喃喃自语道：“日后若是被鬼王宗知道我害了青龙圣使，可就麻烦了……但愿这离间之计管用吧。”
◆◆◆
兽神带着兽妖大军一路往北推去，据她这一路判断，兽神此行的目标，恐怕便是那正道魁首青云门。然而青云门与各正道并无做些什么，兽神大军更加轻而易举地横扫中原，所到之处，几乎寸草不生。一路潜伏，入目所见，皆为惨剧，其凄惨程度，比碧瑶来时，更胜百倍。
压下这难过的情绪，很快，碧瑶便悄然赶上了兽妖大军。据碧瑶观察，这些妖兽对活物的气息极为敏感，碧瑶能如此有底气的原因，正是因为此时她乃玉石之身。
巧的是，那传说中的兽神似乎并不在。碧瑶仔细探查了一天一夜之后，试了个简易的隐身术，混入了那些妖兽之中。靠着与自己一魂的联系，碧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此行的目标——偷用了自己身体的合欢铃。
原本碧瑶的心中几多愠怒，但当她看到遍体鳞伤的小铃铛时，这股子气也烟消云散了。
只见小铃铛无力地靠在一辆囚车里，双手都被锁链拷住，眉心有一个红红的禁制，反复闪烁。碧瑶在九幽之下拜师弗及，看的书籍也不少，一眼便看出此禁制有消磨神魂之功效，施禁制者似乎想抹杀掉合欢铃的意识，据为己有。
“啊！”合欢铃忽然一声闷哼，接着便捂着头不停颤抖，显是极为痛苦。这几日的折磨下来，这疼痛简直让她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被散去的绝望……
就在合欢铃几乎要崩溃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别怕，集中注意力。”
合欢铃一愣，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有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背后，向自己传送一股股暖流。
“你……”合欢铃差点惊叫出声，但很快闭上了嘴。
碧瑶压低声音：“噤声！我先延缓你身上禁制的作用。”
“你……你为什么还来救我？不怨恨我吗？”合欢铃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却兀自嘴硬，“还是因为是舍不得你的这副身躯。”
碧瑶道：“自有此原因，但……”
合欢铃微微侧头，虚弱道：“但什么？”
“之前确实有些生气，怪你使些小伎俩给我挖陷阱，但如今看到你也受了这么多苦楚，倒也于心不忍了。”碧瑶淡淡道，“毕竟，你也算是我的法宝。”
合欢铃嗫嚷了一句，不吭声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合欢铃就已经好了许多。
“那个领头的兽神十分强大，你还是快走的好。”合欢铃忍不住道。
碧瑶收回手：“我自然是要走的。”
合欢铃一时气结，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
“等我五天，我救你回去。”碧瑶忽然开口，但很快就没有了任何声音。
合欢铃转过身来，看向这空荡荡的四周，百感交集，不知是何心绪。
此时的碧瑶早已飘然离开了此处，往秦无炎所说的鬼王宗最近的驻扎地赶去，碧瑶很明白，如今的情形靠自己并没有十足把握救出铃铛，而最重要的是，她心头总有一些疑惑，各门各派现在都在退避，为何只有鬼王宗反而离兽神大军越来越近？
鬼王宗营地。
碧瑶本想直接开门见山、光明正大地进去，但她入目一扫，心中有一个疑团越来越深。到底有哪里不对呢？
于是碧瑶隐了起来，潜入了内部。
帐篷之中，似有二人交谈。
鬼王负手而立，看着那地图，有些忧心道：“还是没有瑶儿的消息吗？”
鬼先生黑纱轻动：“宗主放心，苍松道人确实在万毒门见过碧瑶小姐，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碧瑶小姐与万毒门的秦无炎一起离开了，之后便不知所踪。”
鬼王沉默了些许：“我并不信任秦无炎。”
鬼先生微微一笑：“我们让苍松道人挑起万毒门内乱，可是没想到碧瑶小姐出手便压下了下去，她如此聪慧，必定不会有事。”
鬼王没有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挑起万毒门内乱的事情失败了，我们当真还要用那个计划吗？”
鬼先生思索了一番道：“我本意是想以内乱，削弱万毒门实力，再将兽妖引至与万毒门火拼。之后，宗主以鬼王宗名义向合欢派三妙夫人发书，求其相助。三妙夫人必定心中算计，我们让鬼王宗弟子战死一半以上，尸横遍野，她必信之。待得合欢派前来与万毒门、兽妖两败重伤，我们再铲除这两派。可惜碧瑶小姐横生枝节。”
鬼王叹气，皱眉道：“舍弃鬼王宗一半以上的弟子，也不知是对是错。”
鬼先生黑纱遮面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他话声平淡，似乎在说着这许多人命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道：“宗主，你欲成大事，又何必在乎这些人的性命！”
鬼王心头不由得有些挣扎，权欲与心中那丝不忍反覆交战，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更加重了。几息过后，鬼王眼中精光渐盛，只见他深深呼吸，断然道：“先生所言极是。”
鬼先生冷然道：“虽然现在计划生变，但也不是不可转圜。我们现在便去找五毒门，邀请他们一起加入，只要多死点弟子博得万毒门信任。不妨以宗主你亲自带领前往与兽妖激战，待死伤殆尽时候，合欢派料定我们与万毒门以及兽妖已经是两败俱伤，则三妙夫人定会带领大队人马前来赶尽杀绝，到时候以宗主神通，自然可以事先找个机会迅速逃之夭夭，而剩下的事情便交给兽妖做了。以这段日子那些兽妖所向披靡的情况来看，只怕合欢派想不全军覆没都很难。”
鬼王连连点头，难以抑制心中喜悦，但他仍保有一份冷静，忽地转身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如此以来，我鬼王宗自然可以一统圣教，但圣教已然元气大伤，若是兽妖再度……”
鬼先生摇头道：“宗主难道忘了，我们圣教在西北蛮荒之中，还有圣殿所在么？只要我们一统圣教，然后将留下的鬼王宗骨干全数带往蛮荒，在那里整合圣教势力，兽妖虽然猖狂，但一时仍会在中土肆虐，追不到蛮荒之地。而且之后，中土这里的那些正派之士，不就是到了要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么？”
鬼王终于完全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先生实乃天赐于我之良师益友也！”
“唰啦！”
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绿衣人影冲了进来，声音中满是愤怒：“牺牲一半的鬼王宗弟子，你们怎么忍心！”
鬼王大震，转过头来，那浑浊的眼神忽然有了几丝清明。这个声音如此熟悉，让他忍不住激动得发抖。自得到传信说碧瑶已然苏醒开始，他便日日盼着能再见爱女，而今终于碰面，如何能让他不欢喜至极？只是此刻，那熟悉而美丽的脸庞，带着与爱妻如此相似的神情，愤而质问着自己，鬼王竟不敢面对！
碧瑶的脸上满是震惊、愤怒、悲伤，五味杂陈，连说话的声音都微微颤抖：“爹爹，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那都是我们宗门弟子一条条的命啊！”
鬼王的脸上极为少见地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他戎马一生，自谈不上是什么好人，但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却是百般疼爱，从未想过让她如同自己这般染上肮脏鲜血。
鬼王颤抖道：“瑶儿，瑶儿，你终于回来了！”
说罢，便想抱住爱女好好看看。
只是碧瑶此刻却往后退了一步，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爹，你知不知道，青龙叔叔他可能已经死了！我还想请你去找找，救救他，没想到你竟然跟鬼先生商量这等毒计。为了这些门派纷争，你要让一半的鬼王宗弟子去死？爹，你还是我那个敬重、爱戴的爹爹吗？”
鬼王的脸抽搐了一下，刚刚的激动藏于眼眸，脸上有掩不去的黯然，但随即又阴沉了下来：“瑶儿，成大事者，又怎可有妇人之仁。”
碧瑶再也憋不住眼泪，怔怔地哭了出来。自小到大，虽与父亲有十年隔阂，但她心中对父亲依旧是崇拜无比。鬼王乃上任鬼王宗宗主都称赞不已的天才，碧瑶深知父亲有宏图大愿，自小告诉她，要必要发扬鬼王宗，振我圣教雄风，实乃一代豪杰。
她知圣教内部明争暗斗，知道若要让圣教不受所谓名门正道的欺辱，一定要重整圣教各大宗门，固然也理解父亲的心思。但此刻，父亲竟然赞同鬼先生屠杀半数鬼王宗弟子来灭掉万毒门和合欢派的毒计，实在是让她心如刀割。
仿佛，一直以来父亲伟岸的形象，在眼前轰然崩塌！
鬼王喉咙动了动，说不出话来，本该是如此激动人心的父女重逢，却布满了无数阴谋诡计。
帐篷内，三人对峙着，气氛诡异无比。
鬼先生漠然开口：“碧瑶小姐得遇机缘，重现生机，可喜可贺，应当好好为小姐接风洗尘。只是如今我与宗主正筹谋鬼王宗百年大计，小姐还是先去休息的好。”
但此刻碧瑶并没有心思想这些，擦了擦眼泪，看向鬼先生，声音有些冰冷：“父亲，你就真的这么相信鬼先生的计策？你可真正知道兽神之强，如若那群正道也没办法抵御兽神，我们今日除掉了万毒门与合欢派，牺牲了鬼王宗一半力量，他日，我们又如何自处？”
鬼先生微微眯眼：“碧瑶小姐的意思是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鬼王也劝道：“青云门有青叶祖师留下的护山大阵与诛仙古剑，并非不能抵御……”
碧瑶顿了顿，忽得颤抖地、带着几丝哀怜，说了一句鬼王这辈子都没办法拒绝的话，让鬼王的灵魂都震了震。
“父亲，难道你要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那害了女儿的邪剑之上吗？”
雅雀无声，空气中沉默如许。
鬼王脸色变了又变，阴晴不定，最后还是伸手：“瑶儿，你过来。”
“爹……”碧瑶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扑在了鬼王的怀中，泣不成声。鬼王抚着爱女的头发，怔怔地流下泪来。
那一向坚强的少女放声大哭，终于在至亲面前肆意宣泄着这多年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