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绿色人影自然就是碧瑶，此刻她也讶然，自己的九幽灯怎么会有如此威力，与她之前操纵九幽灯重伤厉鬼王的力量比起来，自己之前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但很快碧瑶反应过来，有一只修长而极为好看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起，按在她的肩膀上。

    “原来是师父相助！”碧瑶欢喜道，随即她的身子一软，便要跌倒。

    弗及上前，想将她揽入怀中，但碧瑶很快就稳住了身形。弗及的眼中露出一丝异色，若是以前，承受如此庞大的力量，碧瑶的身体必定无法承受，但此刻，她竟然成长了不少。想到此处，弗及的心中有些许欣慰，自然而然地也收回了自己的手。

    碧瑶看向师父，不由一愣。一路走来，四处碎石遍地，九幽的一角几乎湮灭，可想而知刚刚的大战有多激烈。此刻师父苍白的脸色激起些红晕来，他一身白衣仍旧洁净，却隐隐透出一些血色。纵然他的神情再平静，但碧瑶看得出，师父已经受了重伤。

    法随也飞跃至地，上下打量碧瑶，露出一丝疑惑与惊讶：“你，原来是你！”

    碧瑶收回九幽灯，脸色坚决而凝重：“休伤我师父。”

    “咳咳……”

    弗及有些无力，但还是想把碧瑶护在身后。碧瑶扶住他，脸上很是焦急：“师父你怎么了？”

    “此二人以将肉身献祭与修罗，力量之强大，非你能及，快快退去。”弗及轻声道。

    碧瑶摇摇头：“我不走！”

    法随摸了摸下巴，忽然抚掌而笑：“哟，这小姑娘不就是你的欲望劫身吗？也不对，这是你当年捡的那块石头呀！”

    碧瑶一愣，看向法随。法随的绝色容颜，竟有几分让人炫目，忍不住让别人听听她在说些什么。

    弗及淡淡道：“不要看她的眼睛，你会被她影响。”

    碧瑶这才定下心来。可法随接下来的话，让碧瑶再次心神失守。

    只听法随咯咯一笑：“小妹子，你何必护着他呢？你可知你之存在，你之痛苦，皆与你这好师父有关？”

    “你胡说些什么！”碧瑶心中有气，俏脸一沉。

    言出微微一笑：“她说的没错。你所谓的师父，不过是利用你成就他的道。可知你师父自己是道劫的宿主？你这么多年的次次轮回，都是情劫，所有的痛苦，无非是他看不开罢了。”

    碧瑶心头一惊，从至默老人开始，她便隐隐有些怀疑，九幽的劫主并非只有那七个，此刻倒是信了几分。师父，莫非当真是道劫主？

    法随只觉很是有趣：“你，本就是你师父自己的道劫肉身，他是在借你的痛苦化自己的道劫罢了。不过嘛，你师父这么多年了，偏偏就过不了这情劫！哈哈哈哈……”

    “你胡……”碧瑶的话还没说完，很快就被法随打断了。

    “我倒想知道你师父这个小人，还有东岳他们是怎么欺瞒你的？咯咯咯……你师父明明是因把情劫转嫁于你，而被罚下九幽来的！所以这么些年啊，你的轮回，皆是情死之局，你可问问你师父，我二人有无说错？”法随嘴角一翘，满是戏谑。

    纵然碧瑶想反驳些什么，但她却无从反驳起，只是看向师父，向他求助。

    弗及抿着双唇，默默地听着。

    “师父，他们是故意栽赃对不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碧瑶忽然攥住弗及的衣角，低声询问道。

    弗及不敢看她的脸庞，终究还是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真的。”

    碧瑶一愣，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这不可能。”

    弗及抬头，看向那让他灵魂都为之一震的少女双眸，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自责。

    法随大为得意，继续说道：“他本可以放你自由，本可以救你，但他无动于衷。因为他内心深处也认为欲望是错的，无情道才能摈弃人的欲望，踏入真正的天外天！”

    “啊，他看着你历经无数情劫，次次为情而死。”法随的笑意更加浓郁，“这么多世了，他管你了吗？救你了吗？他在乎你的痛苦，在乎你的沉沦吗？哪怕是如今，只怕也是在指望着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吧！你说说，他真的在乎你吗？你师父啊，我们太了解了。他冷漠又自私，只盼你能真正摆脱情劫，这样他才能赎罪，彻底摆脱他身上的最后一劫，成就天外大道。而且啊，咱家觉得，他连我们都舍不得带呢，他想自己一人入天外天呢……”

    碧瑶形影单只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留下泪来。怪不得那时候师父说，自己早在劫中。难道说，师父这样帮助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摆脱情劫，让他自己成就大道吗？

    她不愿去想！

    此时东岳帝君已经赶来支援，与黑心与金铃等人一起，将法、随包围，而他们的对话，却是听的清清楚楚。听闻这上古隐秘，一时之间众人错愕，只是纷纷祭出法宝对峙着。

    碧瑶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就好像这天地之间，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唰”的一声，一把匕首破空而来，停留在碧瑶的身边。那匕首闪着淡淡蓝光，似有轻轻龙吟，一看便是仙家之物。

    法随柔媚道：“小妹妹，此匕首名唤『隐龙』，威力不小。若你将此匕首插入弗及的胸膛，他死后，你的情劫自然可破。我记得这人间是不是还有个叫做张小凡的，与你此生大有渊源。我们还可帮你重返人间，再续前缘。你看可好？”

    碧瑶看了看师父，忽然伸手抓住了那匕首，锋芒直指弗及的心口。东岳与金铃皆是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弗及看着她那墨色的瞳孔，泛着几缕氤氲，明明还未刺入，弗及却感受到心间那剧烈无比的疼痛，就好像心中有个地方，悄悄得碎了，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师父，我因情而死了多少次？”碧瑶忽然问道。

    弗及没有任何避让，有问必答一般回她：“三千三百二十一次。”

    碧瑶深深看着他：“从未想过救我？”

    “……从未想过。”

    四周一片寂静，言出法随看着这一场好戏，也不想打断。毕竟对他们来说，真要击杀弗及还是很有难度，不如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

    碧瑶向前走了一步，匕首的尖头已经快抵在弗及的白衣之上，所有人都觉得碧瑶要刺下去，就连弗及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他此刻，却没有半分的抗拒，好像如能死在她的手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一样。

    只是，碧瑶停住了，忽然问道：“为何？”

    弗及微微一愣，思索了会儿：“他说得不错，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罪。然而我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动情。”

    “……以前娘和我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后来，我自己似乎也体会到了吧。”碧瑶直视着弗及的眼睛，“师父，你畏惧死吗？”

    弗及有点惘然：“也许，会吧。”

    碧瑶缓缓道：“师父终年不死、岁月无尽，不知人何以会有欲，也不知人何以执着于人、痴念于事，不知人为什么会自我折磨，不知芸芸众生为何庸庸碌碌，更不知万年前，自己因何动情叛道。”

    弗及静静伫立，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是。”

    碧瑶似乎也冷静下来，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淡淡道：“师父，你可知就在我来这里之前，已死过了一次？”

    弗及的手指微动，望向碧瑶的眼神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可是至默老爷爷救了我，他告诉是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我看到那朵花，就这样缓缓盛开了，那时候我忽然在想，花之一生，不过转瞬，人之一生，不过同感于花。”

    弗及低声问道：“花……之盛开，有意义么？”

    碧瑶露出一丝笑容：“徒儿相信有，师父呢？”

    弗及凝视你许久，嘴角虽然挂着一丝鲜血，脸上竟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这笑容，碧瑶也是第一次见，如朝阳融雪，凛冬将去。

    “我信。”弗及道。

    “真的吗？”

    “嗯。”

    “那你再重复一遍。”

    “我信。”

    “那我就放心啦，师父。”碧瑶嫣然一笑，如百花盛开。随即决绝地扔下那匕首，转身将弗及护在了身后，而她那坚定的容颜，在这若有似无的光线之下，竟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碧瑶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不管前尘如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只知道此生，是他将我救下，是他传我一身道法，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过去，我更相信我看到的、经历的、用心感受到的。”

    弗及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那纤瘦的背影，无数情愫涌起，让他的心都为之剧烈跳动。是甜蜜，还是苦涩？是激动，还是渴望？弗及已通通管不了了，就好像眼前只有她一个人，就像千万年之前那个茫茫天地，只有他与她两个人在一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起。

    “我不会让你们伤害我师父的。”碧瑶截然而道。

    法随皱眉，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碧瑶不肯击杀弗及：“你可想清楚了，你不杀了他，你可要继续受这情劫折磨，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碧瑶无悲无喜，没有回她。

    弗及走上前去，与碧瑶并肩，侧头看向那美丽少女，终究还是问道：“不杀了我，你可知，这一世你也要……”

    “我知道。”碧瑶抬头看向师父，带着几分豁达，“师父，我并不知道前尘几许，也不想来世如何。人之一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唯有做些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才算是有意义吧。我想保护小白姐姐、保护大家、保护师父，保护我所珍爱的一切。”

    “如果今日我真的为了自己而杀死了师父，将来我也会后悔终生的。”碧瑶无比平静，“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师父。”

    弗及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忽然觉得她变了，好像她不再是那个喜欢依赖在自己身边，挽着自己臂膀的小女孩，她的眸子变得更加淡然，也更加坚韧。甚至她的神情也与那玉像更为相似，只是这样的转变，却让弗及心疼，让他情难自禁地想靠近她。

    “瑶儿……”弗及忍不住想伸手抚摸碧瑶的脸庞。

    碧瑶微笑着握住弗及的手，弗及的身子一震，心中如小鹿乱撞，不知为何他的耳后居然有些微微泛红。

    碧瑶吸了一口气，仍然带着那美丽的笑容，有着这世间最无暇的天真：“师父，你知道吗？我是我，我不是那座玉像，师父也无须为此困扰些什么。”

    弗及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少女。她是自己一切欲念的化身，她的容颜、她的身形、她的一切都是由他亲手雕刻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

    曾经的他，修行无情道无数岁月，以为终将大成。意气风发的他着手雕刻新天碑，试图以这种方式重新建立新的天道。可也许就是某一个渴求的念头、某一个遥远的香梦、某一处心中的颤动，在这因果之中，产生了无数的变化。冥冥之中，玉像诞生了，从此他的一切劫难因此产生。

    因为那玉像的存在，让弗及清清楚楚意识到他断不了情、绝不了欲，宁愿受这情劫之苦，也不愿打碎它。

    而如今，这个玉像化身，清清楚楚地告诉弗及。

    她不是那座玉像。

    弗及将她投入滚滚红尘中，感受每一世她因情劫而死的痛苦，以此来参悟何以动情，何以破情劫，却流离万年无果。可他却从未，与她真正地亲近过，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一切。直到痴情咒起，她的魂魄堕入九幽。

    他只知道情劫之痛，却不知情劫之甘之如醴。

    弗及忽然笑了：“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他柔和而炽热的目光落在碧瑶的脸庞上，不愿离开。

    这一刻起，重新审视自己的道心；这一刻终于确定，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情之所起；也是在这一刻起，弗及明白了这困扰他万年之久的“情劫”。

    劫，本来就是内心突破不了的那一执念，而现在，弗及的劫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