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像失了魂一般，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不忘宫的。非要知道一些真相，冥冥之中，却有不可抗拒的反噬，碧瑶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不愿自己多掺和太多。

    踏进不忘宫的刹那，碧瑶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师父……师父……”

    恍惚间，碧瑶握住了一只冰凉的手，睁开眼，却发现正躺在弗及的卧榻之上，而师父正看着她。

    这一次，弗及没有收回手：“好点了吗？”

    “前尘因果加身，如临天谴。以你现在的修为，确实有些难为你了。”

    碧瑶苦笑一声：“是我自找的。”

    她忍不住问道：“师父，我的存在.....真的是劫？”

    师父看着碧瑶：“你我不过一段因果，一段羁绊，又何来劫一说？说到底，劫是为师自己的事情，与你何干？”

    碧瑶心中一酸：“我可毕竟是……”

    “我的欲吗？”师父眼神迷离，“我知道，数万年前我就知道。”

    碧瑶看着师父美丽的脸庞，说不出话来。

    “数万年前如此，数万年后依旧如此，更何况如今你已不是那尊玉像了。要怪也不过是我道心不稳，痴欲太盛，断不了。”师父缓缓道。

    碧瑶默然不语。

    弗及凝视着碧瑶：“贪劫主现在就在你身边，靠你集齐的灯火，可以着手去地界找那位张小凡了。”

    碧瑶轻轻“嗯”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与师父的手正轻轻触碰着.于是，她收回了手。

    ◆◆◆

    地界的夜晚都如此美丽，夜深了。

    这一次，碧瑶终于找到了张小凡，不，或者叫鬼厉的男子。只是当时的情况并不乐观，鬼厉恰好被什么而反噬，晕了过去。弗及将他卷起，很快，流波山一处山崖之上，弗及的身影出现，并将张小凡扔了出来。

    “他？怎么了。”碧瑶的魂魄依靠着夜色，终于能出来行动，此时她正焦急地跪坐在张小凡身边，声音都有些颤抖。

    只听弗及道：“你应该也略知修罗之事。昔年惊天巨变，神裔四乱，天梯被斩断，自此地界与鬼界再无法沟通天上人，同时天上人也无法来到人间与九幽。修罗一族自诞生起便祸乱众生，被天道之教封印在三界之外数万年。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竟卷土重来。若我没猜错，应该是用了某种类似于“寄生”的的法子。”

    “寄生？”碧瑶看着鬼厉那被黑气侵蚀的模样，不由眉头一皱，“所以他也是被修罗寄生？”

    弗及缓缓道：“修罗一族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常容易侵入万事万物的执念。那张小凡对你思念已成执念，再加上他手里那个法宝本来便隐隐也有修罗的气息，被修罗选中自也不稀奇。”

    碧瑶默然。

    弗及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修罗便以他对你的执念作为桥梁，向地界不断输送这些邪恶的力量，假以时日，地界必不得安生。”

    “这个叫张小凡的男子，倒是痴心得紧呢。”碧瑶低头凝视着张小凡的脸庞喃喃自语，接着她问道，“也就是说，斩断了他对我执念，便没事了？”

    弗及微微颔首：“嗯。只是，只是若要斩去这缕执念，他就不会再记得你了。”

    碧瑶心中一酸，缓缓跪坐在昏死过去的张小凡身边，有些龟裂的嘴唇显得他如此虚弱。其实他年纪并不算太大，可眉目间皆是沧桑，就好像在昏迷之中，他也是痛苦的。不知什么时候，碧瑶落下了一滴眼泪，只是那滴眼泪还未落在张小凡的脸庞，就已经消散在风中了。

    只听弗及继续问道：“你可当真舍得？”

    碧瑶忍不住伸手摸向张小凡不再年轻的脸庞，哪怕自己的魂魄根本触之不及，哪怕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可她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为之跳动。

    “师父……”碧瑶的声音有些哽咽，“就算我如今不记得他，我也想救他。无关他以后会不会再记得我。”

    弗及一向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不满，但随即他便转过头去，看向这无边东海。沧海茫茫，浪一层层扑打过来，拍在岩石之上，似在发出呜咽之声。

    碧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师父，我不想他再受苦了。”

    “……”

    弗及白衣被海风卷起，整个人出尘若仙，只是此刻的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依旧逗留在这世间不愿离去呢？

    碧瑶最后摸了摸张小凡的脸，像放下了最后一丝眷恋，站了起来，走向立在崖边的师父，带着几分恳求：“你教教我如何斩断这份思念好吗？师父。”

    “瑶儿。”弗及侧头凝视着碧瑶，随着一缕风吹过，他衣袍上的青带也被卷起，“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如果以后你发现你所做的并不值得，你可当真会后悔今日的所为？”

    青带轻轻拂过碧瑶的衣裙，有隐隐的温柔。

    碧瑶摇摇头：“不后悔。便当这十数年岁，大梦一场。”

    风中似有叹息，弗及沉默了一会儿：“人生天地间，就算只是大梦一场，哀而不怨，醒而不伤，也仍需要巨大的勇气了。”

    他看向躺在后面的张小凡，摇摇头，带着几分感慨：“执念啊……”

    只是，他又何尝没有呢？

    弗及没有再犹豫，轻轻抛给碧瑶一个小玉筒：“此法名唤『灭缘』，都在里面了，你好好参悟吧。”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碧瑶紧紧抓着那玉筒，迎向这经久不息的海风，泪水自她脸上潸然而下，大部分的眼泪都转瞬即逝，弗及背对着碧瑶，忽然伸手，似是握住了什么。修长如玉的手微微打开，掌中却是悬浮着一滴散发着雾气的泪珠。

    弗及的眸中不知是何情绪，随即他将手拢在袖子之下，身影模糊，不知去往何方了。

    很快，碧瑶抹了抹泪水，脸上不再是那梨花带雨的落魄风情，多了几分坚韧。一抛玉筒，十指纤纤，掐诀直指前方，很快玉简内容便被碧瑶熟知于心。

    缘起缘灭，在这些仙人秘法中竟好似如此简单。

    碧瑶也明白了此法便是将人之记忆抽出并打碎，如此便能遗忘于天地间。盘算了几番，她便盘腿坐在张小凡身边，着手施展此法。

    ◆◆◆

    “先生既然来了，便过来一叙吧。”流波山靠海的一处山峰，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弗及没有半分犹豫，抬脚跨了一步，身形却已来到了峰间亭中。

    亭中坐着一位黑衣男子，面容清秀与常人无异，只是他的脸色极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先生，上次相见，这三界还并非如此光景。”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

    弗及颔首，示意他坐下，入座之后，他才缓缓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如此，诅。”

    那叫“诅”的黑袍青年凝视着弗及：“先生，天道是变不了的对吧？存道则命数定也。”

    弗及没有看他，只是道：“我乃放逐之身，岂敢论道。”

    诅眸光闪动：“先生昔年曾立誓，天道不明，不出九幽，今时出世，莫非是为了之前带在身边的女子？”

    弗及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我想救她。”

    “救……”黑袍青年脸色微变，声音也有些不可思议，“先生要逆天？”

    “……我知道，只有你有办法。”弗及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诅轻笑一声：“先生还是老样子啊，不过你可知，我是百族皆判的罪身。你，还愿信我？”

    弗及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我既来，便是信。”

    黑袍青年收起了笑容，思索了片刻：“先生此为……那天外天的门还能开吗？先生一生所求，还能至吗？”

    “我在九幽看了三千多世的轮回，觉得生死微妙，好似在一个平衡的点。追求永生，以窥天道，或许也不一定是这样……”

    诅的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轮回，不是修罗之弊吗？”

    弗及沉默，低下头，久久没有回应。

    “或许，是我变了。”最后，他只是这么说道，“但我无悔。”

    诅叹了口气：“明白了，这三界之内，确实只有我能救她了。虽说先生对我师恩浩荡，我本应该鼎力相助。但我斗胆，仍有个条件。”

    弗及：“什么条件？”

    “先生知我心愿，我希望将来起事时，可得先生助力。”诅的眼中透露出一丝杀伐果决。

    弗及抬眸：“若我那时还在，必承此诺。若我不在，便去九幽找东岳。”

    黑袍青年微微一怔：“先生你……你可是感知到了些什么？”

    空气中有些寂静，弗及摇摇头：“我向未来看去，一片混沌。”

    黑袍青年顿了顿：“先生的话，我都是信的。那四灵真图，已然现世，地界不知好歹，三界洗牌之战，必不可免。不仅是修罗一脉，那沉寂了多年的过去也将重新展现。先生可是指的这个？”

    “恐怕是的。不过，似乎又有一缕微光，只是我无法触及。”弗及还是那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也许，我的终点也快到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弗及看向远方，山川映在他的眼底，悠远绵长。

    诅的脸色变了又变，对于诅来说，虽然弗及从不在意，但他心中明白弗及于他的深厚恩情。听他话中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死亡，这到底是让诅有些难受的。

    诅良久才回：“说不定，先生自己也是一个变数。”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海边，泛出一丝白光。随即天色暗沉下来，海边气候多变，此刻竟有一副要下暴雨的感觉。

    弗及的目光落了过去，微微一凝。

    诅一挑眉：“这是，灭缘之法。小师妹如此年轻，竟已成长到这种地步了。可见人之至情……看起来，先生这小徒儿似乎并不想灭了这份缘啊！”

    弗及没有说话，对他来说，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

    ◆◆◆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碧瑶在他无数的记忆里很快便找到了十几年前那些有关她的回忆。

    那裹挟着记忆的白光，顺着碧瑶的指尖，再到手臂，又慢慢蔓延到了她的额间。只见光芒闪烁，瞬间大量的画面涌入碧瑶的脑海之中。她想再看看、再经历一次那些重要的东西。

    山海苑、无情海、滴血洞、空桑山外树影斑驳，流波山前夜雨潇潇，黑竹林中天地证盟……还有，还有情咒轻颂憾天之威。碧瑶闭上双眼，默默地将这些记忆放在心底。接踵而来的，还有母亲小痴的脸庞，父亲鬼王的冷漠，有幼年时一家的欢声笑语，有她一人独坐在房顶的落寞。还有一双血肉模糊的白骨之手，亦有那惊讶不可置信的目光。

    涩涩的，碧瑶尝不到半分甜味。她的一生如此短暂却又充满了凄苦。甚至连与张小凡一起快乐的时光都如此短暂，情之一字，奋不顾身，不求回报。

    惊雷破空而过，碧瑶忽然心口一震，几欲吐出血来。

    “如此，你便不会再被修罗侵蚀了吧……”碧瑶苍白的脸上挂上了些许笑容。

    她再也支持不住，停下了法术。但几乎所有有关于碧瑶的记忆，都被碧瑶抽了出来，这一次也算没白跑一趟。

    大雨倏忽而至，噼里啪啦地打向这苍茫人间。碧瑶想替张小凡挡住风雨，奈何只是魂魄之身，无法做到。

    张小凡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痛处，蜷起身子来，手不由自主地在抓什么。可是，只是一场空。

    风在嘶吼，雨嘲弄着这对有情人，碧瑶无法碰到张小凡，自然也感受不到雨点的拍打，但是周遭那刺骨的凉意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与张小凡的缘分，终归是灭了。

    忽然头顶上移过来一把青色纸伞，在这暴风雨之下，为这方天地遮出了一处庇护之所。

    “没有时间了，该走了。”

    碧瑶抬头，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轻轻道：“师父。”

    弗及没有说话，只是把伞微微递了过去。他没有用任何法力，很快，他的后背与衣角都已经被打湿了。

    碧瑶接过那把青纸伞，把它放在蜷缩着的张小凡上方。

    “走吧，师父。”碧瑶站起身来，只此一瞬，弗及的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豆大的雨点自他的脸颊滑落，顺着那棱角分明的弧度落在他的脖子处。

    碧瑶的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弗及一揽碧瑶，化为一道白光，瞬间消失在流波山。唯独那青纸伞牢牢地留在原地，撑出这肃杀风雨中唯一温暖的所在，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