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昏暗，不忘宫僻静而立。
弗及将碧瑶放了出来，碧瑶有些头晕目眩，但定了定神，好多了不少。刚刚停下却听不忘宫里多了几些“哒哒哒”的声音，原来是弗及的袖子，正落下不少雨水。他的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连带着他的一头银发也是贴在背上，显得有些凌乱，却多了几分别样的美丽。
“呃，师父，你衣服都湿了。”碧瑶道。
弗及“嗯”了一声，不以为意：“已有许多年未曾感受过这人间风雨，倒也有趣。”
碧瑶暗自摇头，师父何时跟个小孩儿一样顽皮了。
“那你先换换，万一着凉了可不好。”碧瑶此刻刚刚恢复所有记忆，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做了“人”一样，随即她突然笑了出来，“也是，以师父的身体，又怎么会担心什么着凉不着凉。”
“你们人……淋湿之后都会怎么办？”弗及忽然问道。
“啊？应该是先洗个澡，然后换身干净衣服吧。”碧瑶讶然，“师父怎么会想到要做个人了？”
话一出口，碧瑶顿感不妙，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弗及的嘴角有些许的笑意，佯装生气：“嗯？”
碧瑶讪讪一笑：“你知道的，不是那个意思。”
“嗯。”弗及应了一声，自顾自走远了，应该是回自己的房间。
碧瑶看着地上那些雨水，微微摇头。
碧瑶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房门轻轻关上，然后无力地坐倒。她忍不住将张小凡体内抽出的，本该打碎的记忆都看了一遍，同时在巨大的刺激之下，让碧瑶不由回想起了所有记忆。六岁的那场惨案历历在目，后有张小凡开导，才与父亲刚刚有了缓和，还未来得及享受父女天伦之乐，便又阴阳两隔了。
碧瑶心中放不下的，不仅有张小凡，还有那个她曾经在招魂引阵外看到的有些苍老的中年人。那是她的父亲，却与当年那个儒雅的书生模样大相径庭。
但愿他一切安好，碧瑶这么想着，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碧瑶幽幽醒转，发现自己的力量似乎比以往大有长进。她深吸一口气，转悠悠地来到师父的房间，想去问问他一些自己的疑惑。
“咚咚。”碧瑶敲了两下门，并问道：“师父，可有空一叙？”
房内传来弗及的一声“嗯。”
碧瑶想也没想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觉房中比平时似乎闷热了一些。待她绕过屏风，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吓了一跳。
“啊！”碧瑶四处扫视了一眼，不知道何时师父的房间中出现了一个大浴池。而师父此刻正坐在浴池里闭目养神。
房中雾气弥漫，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但碧瑶到底年纪不大，饶是她不是扭捏之人，还是有些小小羞涩。
“师父你在洗澡啊……”碧瑶的脸上不知道是被水蒸气捂的还是别的原因，有些燥热，低下眼睛便想转身离去，“那我先走了，等等再来找你。”
“无妨。”弗及抬眸，看了碧瑶一眼，而碧瑶恰好对上他的目光，竟有一些恍惚。
弗及直直地站了起来，碧瑶后知后觉地捂住眼睛：“师父师父等……诶？”
却见弗及并非碧瑶想的那样未着衣裳，浴池之水顺着弗及的脖子处缓缓流下，所过之处，一身崭新的白衣便已穿戴整齐，他整个人就这么从浴池中走了出来，清冽地如一汪甘泉，不染一丝池水与尘埃。
碧瑶不由赞叹道：“师父法术真是神妙！”
弗及看向她有些绯红的脸蛋，眸光微动：“一些小玩意罢了。”
他径直走向卧榻，端端正正地坐下：“找我何事？”
碧瑶坐在他对面，问道：“师父，你之前不是让我收集九幽灯火？说是只有收集完才能回到地界救张小凡，可为何如今，我还有一味贪劫主的灯火尚未得到，却已然救了他。”
“然后？”弗及凝视着碧瑶的脸庞。
碧瑶支撑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我细细想来，觉得，要么就是我并未成功救下张小凡。要么就是……”
“师父从一开始，就在骗我。”碧瑶直视着师父的眼睛，毫无避让之意。
弗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些欣慰。
碧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收回了目光，伸手取过师父的茶杯，低头把玩：“既然救张小凡和集齐九幽灯火没有太大关系，师父为何要去做？或许师父想要这些灯火，一句话的事情他们便乖乖送来了，或者就让我替你去找灯火不就好了？所以我总觉得，好像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师父预料好的，你在等着我这样做。”
“师父似乎在推着我救张小凡，可偏偏又会反复问我是不是真要救他。师父好像希望我记起来，却又不想我记起来。”碧瑶顿了一下，用手轻轻敲打了一记茶杯，“我不懂，师父到底想做什么？”
弗及终于开口：“日后你自会知道的。”
碧瑶舒了一口气，浅浅一笑：“其实，我就是有些疑问。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师父纵然对我有所隐瞒，我也并非想指摘什么。只是……”
“如果，师父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和需要瑶儿帮忙的，不妨同我说说，瑶儿乐意相助。”碧瑶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弗及伸出那指节分明的手，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重，只有浴池中的潺潺水声，搅动着二人的思绪。
◆◆◆
这段时日，碧瑶难得过了些许安生日子。只不过，很快她便发现，整个九幽的鬼们都开始忙碌起来，时不时有鬼物离奇失踪，也隐约有外鬼界暴动的消息。就连师父也离开不忘宫了好几次，回来后便进行闭关。她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这些事情都让碧瑶警惕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碧瑶再也忍不住，叩响了师父闭关的密室之门。
“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良久，弗及运行一个周天结束，睁开眼：“嗯。”
碧瑶急步向前：“师父，鬼界最近到底怎么了？”
弗及抬眸，也并未遮掩：“当日你的灭缘之法似乎并不管用。”
“什么？”碧瑶自然不知道，虽然她已经把张小凡的记忆给拔除了，可是那一顶伞、那一场潇潇夜雨却犹如刻在他心间一般。那日等张小凡醒来，他捧着那顶青绿油纸伞疯狂地在天地之间嘶吼，觉得碧瑶曾经来过。此等执念，如何轻易放弃？
弗及淡淡道：“好在，也算是为他清除过一次修罗之气了，所以张小凡目前是无事的。”
“更严重的是那四灵真图现世，若那四灵血阵已经在人间被那鬼王……炼化到了最后一步，那么三界必定大乱了。”
碧瑶愣愣地坐下，坐在弗及身旁：“你是说，我爹他……他为什么？”
弗及：“当时我说修罗以张小凡对你的执念作为桥梁，向地界不断输送这些邪恶的力量，而恐怕你父亲对你的执念也并不亚于张小凡。而且四灵血阵可直接沟通修罗之力，一旦成功，后果可严重地多。”
“有多严重？”
“数十年内，地界将毁于一旦。”弗及淡淡道。
碧瑶颓然：“师父，你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紧张。”
弗及舒了一口气：“万载变迁，这些事情自有天道之教处理。我已然叛教，天地风云变幻，早已与我无关了。”
“师父，我想回去。阻止我父亲铸成大错。”碧瑶的眼中，不自禁地流出了一滴泪。
弗及看着她，伸手替她抹去泪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让你恢复记忆，是对还是错。”
“瑶儿，执念太深，终会万劫不复。”弗及的手指轻轻拂过碧瑶的脸颊，“同我一般，万劫不复。”
碧瑶再也忍不住，趴在弗及的膝盖上，轻声啜泣：“我明白，我只是一介荒魂，自该灭了。可是，本是我不孝，难以见至亲因我沦落至此……”
弗及抚摸着身下少女的发：“你不是荒魂，是我的徒弟。”
碧瑶紧紧攥着弗及的衣裳：“师父，你说我前生是不是一块顽石？没有人拿我有办法，所以你才把我捡回来？”
弗及的手一僵，过了良久，他才轻轻道，像对着自己的深心道：“是你把我捡回来。”
某个心弦，被轻轻拨动。碧瑶就这样倚靠着他：“谢谢师父。”
“……我说过，你唯独不需要谢我。”弗及闭上眼，“你真的非去不可吗？”
碧瑶支撑起身子来，看向弗及：“师父，是。”
她的模样是如此柔弱，梨花带雨的风情竟有些惊心动魄，可从她的眼神，弗及知道，她的坚韧。正如诅所说的，人之至情的力量，难以衡量。
“也好……”
忽然之间，只听天雷作响，击打在头顶上方的九幽结界之上，整个九幽界都开始摇晃起来！整个九幽竟仿佛地动天摇起来。
“竖子竟敢……！”一声厉喝传来，正是东岳帝君。
弗及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神情肃穆：“天道众……已献祭肉身，为了天外天，竟然至此……”
碧瑶也站起身来，皱紧眉头：“师父不是说天梯已断，天界之人无法沟通地界与鬼界吗？”
弗及：“他们舍弃肉身，以执念为本，自可通过修罗之力，来到鬼界。”
“不对……”弗及握紧拳头，“天界、地界、鬼界，修罗此次，竟做了如此手笔！”
碧瑶思念如电转，隐隐明白师父说的这个修罗一族，竟存了三线作战的心思。
弗及一拂衣袖：“地界还好，应该还不严重。但天道众的仙主，恐怕想要借修罗之力……开天。若不加阻止，只怕三界很快将被修罗全部侵腐。我要去看看，你先去东岳那边，千万小心。”
碧瑶点头：“好。”
“他们……已经来了。不过……他们好像已经不像人了。”
嗯……这么多年，天道众终于又一次出现了，不过……九幽的结界，全靠九幽之力，他们也休想轻松踏入。”
诸位劫主，九幽……如今需要仰仗各位了。”
“好！”“小女子得令！”“一起守护九幽……”
“帝君大人，师父派我过来。”碧瑶定睛一看，却是一愣，在场居然都是老熟人，金铃夫人、黑白无常不说，几位劫主也来了，甚至碧瑶觉得不可能来的欲劫主也来了。
“这是……”
白无常自然看出了碧瑶的疑惑：“哈哈，小瑶儿，大家都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其实这里的人，都是被帝君大人当年救下，被引渡到九幽的。每个人或许有各自的心结，自己的算盘。但如果想要侵扰九幽……没有一个人会答应。”
碧瑶有些羞愧：“想不到……大家其实都这般有情。过去我还……有些偏见。”
东岳“哈哈”一笑：“小丫头，情是敌不过时间。两个人再相爱，若一起一万年、十万年，所有的深情都会消散。所以九幽的人，也不过如此。”
“可是，你的到来，其实改变了所有人的心，你对地界那人的执着，让我们觉得时间似乎是能被击败的。为此……我很感谢你，或许多年前，你师父选了一块石头，自有深意……也或者，是天命哈哈哈。”东岳笑笑。
碧瑶心中一暖：“我也谢谢帝君大人愿意在收留我……”
“轰隆隆！”九幽再次被剧烈地晃动起来，有强大的力量冲击而来。东岳帝君巨杖挥舞，挡住了这一击。
碧瑶心中暗暗咋舌：好猛烈的雷击……
“天道九雷？天道众真是……丧心病狂！”
碧瑶说出了大家的疑问：“这是什么？”
东岳帝君怒道：“这是当年天界用来对付修罗的极端手笔……如今，也真看得起我九幽。”
又是几波剧烈晃动，只见九幽结界已经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缝。
黑无常透过水镜，肃然道：“帝君大人，已经有敌人趁机侵入九幽！而且似乎外鬼界也向我们袭来！”
“好！各位，便按照计划的去做吧！”东岳帝君发号施令，丝毫不乱。
碧瑶心中暗暗佩服，站了出来：“帝君大人，让我也来帮帮忙吧。”
“……好。你就尽可能地修复九幽结界的裂痕，将那外鬼界的畜生，赶回去吧！”
碧瑶毅然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