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兵长狄柯带领两列夜巡兵，鳞次栉比，像一条银色蛟龙从雨夜穿街而来。
尖叫声响起时，他正在附近巡逻。看见一晃而过的黑影，便紧跟着来到了此地。视线里，雨夜湿气氤氲，一女子手持油纸伞，脸带面具，正蹲在地上，唤两位昏倒的小厮。
狄柯带着斗笠，上前指着小厮问：“这二人怎么了？”
颜息半遮半吐道：“我们刚才走在路上，听到一声尖叫，接着看见个黑影，不知怎么就晕倒了。”
巡兵长狄柯蹲下身查看二人情况，确定只是晕倒，便抬手分别给了二人一巴掌。他下手不轻，巴掌声清脆，瞬间打醒昏迷的二人。
“醒醒！”
周府两个小厮脑袋晕沉沉，晃荡着站起身，后知后觉给巡兵长行了个礼：“兵…兵爷。”
“刚才发生了什么？”狄柯看向二人，问。
矮个子道：“有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后来出现了个黑影，从上面飘过来的…”
“上面？”狄柯目光往梁上一斜，指着刚才他们来的方向：“是那儿吗？”
“对！”矮个子连连点头：“就是那儿。”
高个子瑟缩着，看起来吓得不轻，他面色苍白，语气急促：“是鬼！刚才分明是冤鬼索命。”
狄柯自然不信鬼怪之说。他继续盘问：“你们都看见了鬼影，那他长是什么样的？”
“他长发披散，脸上都腐烂了！”矮个子比着自己脸，手舞足蹈道。
“不是，他头是个骷髅，根本就没有脸！”高个子反驳。
“有脸，我看见他眼珠子了。”
“…没有，那眼眶就是团黑洞，我瞧得一清二楚！”
二人争辩不清，狄柯看向一旁沉默的颜息：“你呢？你见他长什么样？”
颜息摇头：“速度太快了，我看不清楚。”
狄柯又问道：“那他穿着什么衣服，可有看清？”
矮个子抢答：“看清了！银色的肩甲，胸前盔甲材质像是…是…”他一时词穷，忽然抬手指着颜息的脸：“跟她脸上带的那块差不多。”
高个子这次也赞同道：“对！那块胸甲上纹着蛟龙入海，是喻梁…是逆党喻氏的盔甲。”
颜息握伞的手微微收紧，掀眼看向狄柯。他神情不惊不骇，显然是早有预料。看来这已经不是第一起事件了…
她稍一联想，上京这几日突然加强警戒，对外称有贼人入夜而盗，看来事出的因在这儿呢。
“喻氏逆党？”颜息啊的一声：“难道是他们的冤魂回来了？”
“大胆！逆党也是你们能随便提起的！”此话似乎触到了狄柯。
他怒目相向，心想：当年漠河一役，尸横遍野，皇帝耿耿于怀，到现在上至一品大臣下至芝麻官，谁都不敢提起与当年有关的任何字眼。这几个人无知大胆，这岂能随意挂在嘴上！
“走，都跟我回府衙做笔录。”狄柯侧过身，挎刀催他们：“快点！”
颜息抬头看眼雨势，急忙跨出一步拦在他面前，堆上笑道：“这位兵爷，小女现在有急事在身，事关周围将军生辰，可否容我们先去将此事办完了，再亲自去衙门？”
狄柯抓抓胡渣，有些为难：“你们是周府的奴仆？”
两小厮连连点头：“是、是！”
颜息解释：“我乃负责周将军生辰宴的花农，今夜雨势急猛，若去迟恐怕花都凋零了，耽误将军开宴。”
狄柯身为巡兵长，自然识得周围将军。但这雨夜冤魂一案，近月来连着发生了两起。虽然未有人员伤亡，但牵扯到陈年旧事，上头格外重视，甚至都震怒天听。
说到底，周将军虽然官职高，但管不到他们头上来。思虑周全后，决然道：“不可，随我们回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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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内，颜息三人被狄柯押送至一处偏厅。
偏厅烛火昏暗，赫然已坐了两人。一人穿戴和狄柯相同，想必是另一处的巡兵长。另一人一身黑色夜行衣，双手被捆，束发宽肩窄腰，看起来挺拔利索。
狄柯问另一位巡兵长：“这是你抓的小贼？怎么不关牢里去？”
对方答：“既是小贼，也是人证。”
颜息在那小贼身边落座，被他腰间那把用黑布包着的剑吸引了目光。抬眼看过去，此人侧脸轮廓清晰秀挺，坐姿慵懒，似乎对被捕非常从容。
这小贼反应快速，立刻侧目看过来，语气不善：“好看吗？”
“抱歉。”颜息收回目光，听两位巡兵长对话。
两位巡兵长一交换彼此的遭遇，异口同声地骇然道：“你那边也出现了？”
狄柯问：“城南是几时出现的？”
对方道：“寅时刚过。”
“怎么可能！”狄柯眉头紧锁，手指拨弄着算了大概，说道：“从你巡区到我这，隔了大半个上京，那贼人有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用一盏茶的功夫再次作案啊！”
“对！完全不可能。”此刻那身着夜行衣的小贼突然插话：“这世上最好的轻功是踏月逐风，从两边走一遭起码要三盏茶的时间。”
他抬起头，笑盈盈道：“说到这，能不能给盏茶喝啊？”
巡兵长置若罔闻，在对面落座的周府小厮却忍不住跟他唱反调。
高个子小厮自认为懂得不少，显摆道：“听闻天下第一剑客穆柳曾用踏月逐风，在弹指间横跨浊河。你怎知这一盏茶到不了呢？”
那小贼手虽然绑着，但也不影响他抬高升个懒腰，他打着哈欠道：“此轻功呢，世上只有三个人会。一个是杨林石老，他老人家年近花甲，你觉得可能出来装神弄鬼吗？”
“还有一个呢是禁军统领白章，此刻应该在宫中睡大觉吧。最后呢就是你们口中的穆柳，他生性散漫，不屑做这种事。”
“切，说的像你就是穆柳似的。”高个子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屑于听一个小贼的话。
殊不知他对面坐着的这位小贼，正是他口中弹指渡浊河的天下第一剑客穆柳。
正主穆柳轻笑一声，心道：是啊是啊，正是你小爷我啊…
他再次望向二位巡兵长：“我说认真的，能不能给盏茶喝。等到天亮我还有什么精神被审问呢？”
狄柯被传染着，也打了个哈欠，于是吩咐个小厮给众人倒茶水。转头继续与同僚分析：“他说的不无道理。既然不可能是一个人，那就是两个或者更多。”
颜息撑着脑袋，耳朵听他们讨论，眼睛却看向外头泼天雨势：这花是彻底死绝了…离生辰宴还有五日，有什么办法呢？
府衙里小厮眼神困顿，摇摇晃晃端着壶茶水前来，倒到颜息这里时，他眼皮沉重，行动也迟缓木楞。
她看着人把茶盏倒满却没有收手之意，刚想开口提醒他，就瞧见壶柄从他掌心滑落，就要摔到地上。
几乎是一种习武之人的本能，她袖中出手迅速，却被身旁的男子给截胡了。
他出脚轻轻一勾，壶身稳稳当当落在他被绑的两手之间。
颜息眉心一蹙，转过头去看他：这人身手可真快啊，连出脚的声音都没有。
穆柳双手将壶还给小厮，转过头来，颇为好奇地打量她，勾唇道：“姑娘好身手啊。”
颜息收回手，对视回去，笑道：“比不上公子。”
穆柳不客气的笑笑，露出一副那是自然的表情。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心想：没想到这上京，连一个普通女子都有如此身手。还真是太久没回来了啊！
天色逐渐亮堂，雨停天清，烟青色晨光洒入府衙内的石阶上。满厅的人证和兵长此刻正昏昏欲睡。
大门外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穆柳和颜息几乎是同时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仔细一听，门口似乎聚集了不少的人，尖叫声各不相同，男女老少混杂，还有的正直呼：“官老爷！快开门啊！”
穆柳依旧懒洋洋靠着，提醒两位昏昏沉沉的巡兵长：“两位官爷，门外似乎是有大事发生啊！”
门从里被打开，开门的小厮惧惊之下，很快便连滚带爬着赶来叫兵长：“兵长！兵长！”
狄柯二人清醒过来，抹了把脸问：“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门口…门口挂着一具女尸，一具披着逆党盔甲的女尸。”
“什么！”狄柯二人自太师椅上惊起：“在京兆府门口！”
颜息听到逆党盔甲二字，玄铁面具下的眼波微动，起身跟着两位巡兵长赶去京兆府门口。
府衙门口，一具身披盔甲的女尸，发丝披散，两手和身体被六根极细的丝线捆绑吊起，像只粘在蜘蛛丝上的飞蛾。捆绑处，细丝嵌入皮肉，触目惊心。
“这么细的丝线，居然能把人吊起来？”跟来的穆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脚踏出府衙门口，又被巡兵长拉了回来。
颜息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她身上的那副盔甲之上。玄铁甲用鳞片层叠，暗纹刻着海浪翻腾。
她踏出府衙门口，转到正面，一条六爪龙须蛟龙，盘旋而立。的的确确是她喻氏水师的盔甲。
当颜息把目光一寸寸移至衣角时，脑袋中一根久远的弦突然断了。她面具下双眼睁大，目光灼灼，伸手就想摸上去。
“这碰不得！”狄柯拿剑柄隔开，阻挡在她面前。
颜息看向铁着脸的狄柯，忽然回过神。“抱歉，有些好奇。”她背过手去，目光却还停留在那处。
那是个很小的、几乎不会让人察觉的印记。
十岁时，喻弗唯第一次随父出征，原本喻将军是不许她同去战场的。但拗女不过，喻弗唯还是跟了去。
一个孩子的心性，就算是旷世奇才，也会被战场的刀剑血雨吓破胆。喻弗唯跟在父亲身边，手持利剑，迟迟不肯出鞘。
敌人很快发现了喻将军这个弱点，声东击西，一把长刀向弗唯劈来。她迅速躲开，衣角还是被长刀划过，留下了条印子。
对方很快再逼至前来，她躲避不得，只能执剑刺向对方心脏。
后来她四方征战，剑下亡魂无数，却没有人能近她身。那条印子，是她盔甲上唯一一次伤痕。
喻弗唯心气高，觉得这痕迹太难看，便自己用小刀刻成了竹纹。
竹虽不粗壮，却万古长青。
她就要做万古长青；做青史留名！
颜息偏开眼，自嘲一笑，那都是年轻气盛时说的话了，如今想来，甚至可笑。
一阵雨后大风刮起衣角，盔甲上鳞片挥翅呜咽，仿佛悲泣。重见旧主，荣光不在，韶华已逝，独留相望。
这也是颜息五年来第一次再见其战甲。
多年前这战甲随漠河战役一同沉入水底，多年之后再次现身，是谁在暗中筹谋，又想做什么？颜息望向灰白无云的天空，心事重重。
先有夜雨冤魂吓人，后有京兆府抛尸，还都穿着她喻家的盔甲，究竟想利用它掀起什么风浪？